易碎的玻璃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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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从外面气冲冲地闯了进来，我坐在那儿看电视，没动。她把桌子、凳子撞得“咚咚”响，我仍坐在那儿，没动。我知道她一定又跟我爸吵架了，所以才会这个样子。但我不想说什么，十几年了，一直都是这样，每次都是先把门踢开，再蹬一下桌子，接着摔开凳子，再板着脸坐在沙发上――一成不变，毫无创意。

小时候我总是很怕爸妈吵架，他们却毫无顾忌地在我面前吵甚至打。他们把家里一切可以摔的东西都摔烂，一切可以扔的东西都从窗口扔出去。我抱着我的大布娃娃站在他们中间一个劲儿哭，可没有人理我。有一次爸爸实在没有可摔的东西了，就一把夺过我的布娃娃，扯着它的一条腿“嗖”地从窗口扔了出去。我被口下懵了，战战兢兢地惟恐爸爸不留神把我也从六楼扔出去。

那是我惟一的布娃娃，一只眼睛和一条腿被摔掉了。妈妈用扣子给娃娃缝了个眼睛，很难看。我想把她扔掉，可垃圾箱太臭了。于是我把她塞到了箱子里，再也没有抱过。

他们扔杯子，踢凳子，砸玻璃，锅也一定要摔破了才行。我经常会饿着肚子去上学，妈妈塞给我一块钱，让我在外面随便吃点什么。我在街上一圈圈地转。很多卖小吃的老板都在吃午饭了，店里的小孩端着大大的碗，跟他们的爸妈坐在饭桌旁。我站在那儿，他们的爸爸或妈妈就端着碗过来问我要什么。我摇摇头，走开了。

我后来在街角买了两个豆沙包塞进书包，回了学校，学校里一个同学都没有。没有地方坐，我就把书包垫在屁股底下。地上很脏，想到回家妈妈看见我的书包一定又要揍我了，我又接着哭，哭得很大声，因为根本没有人会听见。

这一次却让闵老师听见了，她在楼下叫我，我赶紧不哭了。老师问嘛坐在这儿，我说我家里没人。我从小就很会骗人，说谎话跟说真话一个样儿。我不可爱，又不活泼，老是闷闷的。爸爸的朋友见到我，出于礼貌就夸我：“这孩子老实。”其实我一点都不老实。这一点，没有人工知道，连爸妈都觉得我老实。

闵老师让我去她宿舍吃饭，我摇摇头，因为兜里还有两个豆沙包呢。老师以为我是害羞，便硬拖了我去。她在宿舍里炒菜，手忙脚乱的。虽然，那时我只是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但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大了。闵老师在我面前跑来跑去，让我觉得她比我更像一个小孩。妈妈和奶奶炒菜时都不会是她这个样子――拿着长勺跑过来，又拿着菜刀冲过去，忙死了。闵老师炒的菜很咸，但我没有说。闵老师问我好吃吗，我只一个劲儿点头，我想如果说不好吃年底就一定当不了三好生了。闵老师很高兴，我也高兴了。那天我吃了很多饭，把爸妈吵架的事差不多都忘光了。回到教室，已经有人来了，我就跟同学炫耀，说今天我在闵老师家吃的午饭。同学问我为什么，我就想起了我家被砸破的锅，想到下午放学回家我可能还是没饭吃，于是又哭了。

回家时妈妈不在，爸爸在那儿抽烟。我走过去说：“爸爸，做饭吧!”他看看我，像没听见，又转过头去。我又说：“爸爸，我要吃饭。”爸掏了十块钱给我，让我去买四包方便面。小店的老板很高兴，“珊珊，妈妈没做饭呀!在我家吃吧!”我摇摇头，走了。我只吃了一点点，大概是中午在闵老师家吃多了。爸爸却把剩下的面都吃光了，连那些汤也都喝掉了。

我准备睡觉了，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想锅还破着呢，明天爸爸拿什么做饭呢?还有虽然今天确实很累，可被窝里太冷了，我一个人睡又很怕。翻来覆去好一会儿，听见爸在那边喊：“你冷不冷呀?冷就跟爸爸一块睡。”我赶紧抱着枕头到我爸那去，爸爸让我把腿放在他的肚子上，很快我就不冷了，睡着了。

第二天妈妈还没回来，爸只做了一道菜：煎鱼。鱼被煎得黑黑的，倒像是被烧死的，味道比昨天闵老师炒的菜还要咸。可我不敢说，我怕连“黑”鱼都没得吃。我问：“爸爸，你买了新锅呀?”“没有。”“那这鱼?”“我把锅斜着放，照样把鱼煎好了。”

在学校时总是很容易把家里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可一上床睡觉我就想我妈。“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说着我就直掉眼泪，我爸一见我哭就生气，扔掉烟头关了灯吼：“睡觉!”我不敢哭出声，就躲到被子里，眼泪还是一个劲儿地流，我在心里喊：“妈妈妈妈……”一直到睡着。

过了几天妈妈又突然回来了，她和爸爸又好了。在我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一切又恢复了正常，谁都没有跟我商量什么，就如同他俩突然爆发战争一样。爸爸买回了新锅，妈妈把它擦得很亮，只有我在为它担心。

每次我的同学到我家来，都会惊叹：“哇!你们家好多杯子呀!”我也奇怪爸妈买这么多的杯子放在橱里干嘛――他们不会有收集杯子的嗜好，收集钱的嗜好倒是十几年来没什么改变。如果说为了装饰，他们为什么不买壁画或者风铃呢?那些多漂亮呀!他们为什么要买那么多杯子?

大大小小的三四十个杯子，红的、蓝的、白底印花的、外黄内青的，它们都是成套的，四个小杯子围着一个大茶壶，就像一个家。因为它们实在很漂亮，所以爸爸妈妈平时都舍不得用，除非有重要的客人来，爸爸才会从那四个高脚蓝玻璃杯里拿出两个。那些杯子因为总是放在那儿而与橱板黏在了一起，“嘭”，玻璃杯被爸爸硬生生地扯出来，像未成熟的禾苗从田里拔了出来，然后放在桌子上，装满液体。

我最喜欢一个细脖子、胖肚子，完全透明的杯子，我在里面装满水，把所有我喜欢的东西都扔进去泡着，像一分、二分的硬币、爸爸的啤酒瓶盖、我们家以前的钥匙。我那断了一条腿的娃娃被我放在杯子旁边，它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我妈看着就烦，她总是很讨厌我的这些东西，甚至是恨透了。

终于有一天，一进门我又看见锅给摔破了，我想今天又没有午饭吃了。然后我想到了我的杯子。果然，它已经被摔破了，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我去捡，我妈一把把我推开，“这么脏，要它干嘛!”我说它们不脏，我每天都换水，却不敢去捡了。我妈瞪着我，我爸也冲我吼：“迟早我把你这些破玩意儿都扔了。”我低着头看着我的杯子，它再也不可能变回原样了，谁都救不了它，还有我的硬币，我的啤酒瓶盖，我的钥匙。对了，那些啤酒盖还差3个就集满40个了。可现在，我又得集多长时间才会有40个呀!就算过很久我还会集到40个，可我本来可以有80个的呀!我只一个劲儿掉眼泪，却不出声。爸妈见我哭扭头就走了，爸进了他的房间，妈进了我的房间，“嘭”地都把门关上，把我吓了一跳，于是我又不哭了，坐在那儿喘了会儿气。

橱里的杯子也少了，连那几个高脚蓝玻璃杯也少了一个。此刻它正躺在地上，腿摔断了。没有腿的杯子看起来更像一滴蓝色的眼泪，很大很大的眼泪。我把它从地上捡起来，从窗口扔出去，那哭的人一定很伤心，所以他的泪落得这么快。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我家的橱里会有这么多的玻璃杯。我在桌子底下找到了断腿破娃娃，把它塞进书包准备去上学。我故意走得很大声，希望 他们会追出来，因为他们忘了给我一块钱了。可是没动静，我把门摔得震天响，把自己倒吓了一跳。我怕我妈追出来打我，于是飞快地冲下楼去了。

晚上回家，一切又都好了，只是橱窗里少了两只玻璃杯。我不知道那口破锅到哪儿去了，明天，我们家就又有新锅了。

爸妈坐在房里讲得很热闹，我喊他们时连头都没回一下，好像根本就不知道我回来了。瞧他俩的样子，好像从来不曾吵过架似的。

记得他们闹得最严重的那次，妈妈用高跟鞋砸在了爸爸的头上，爸爸流了很多血，用毛巾捂着，毛巾也很快就变红了。那时已是凌晨两点多，我吓得不得了，嘴里想喊却发不出声。爸爸让我去把奶奶叫来，我一听，立马打开门想冲出去，可看着外面，却一步也不敢挪，因为我怕黑。爸见我没动，很生气，一把把我推到门外，“嘭”地把门关上，吼道：“快去叫你奶奶。”一下子没了光亮，我立即很大声地哭叫道：“爸爸，爸爸……”爸爸把门打开，说：“快去!”我又喊：“妈妈，妈妈……”我妈把脸转过去，不理我。我爸烦了，使劲儿推了我一把，我朝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脸上挂着很多泪珠，“爸爸，爸爸……”我爸再过来推了我一把，我再朝前走几步又停下转过身，“爸爸……”这次把我爸彻底激怒了，他跳起来，瞪大了眼，我见他可能要揍我，于是赶紧往奶奶家跑。一路上我跑得飞快，忘了害怕，以为我爸还在后面追我。后来事情如何收场也记不得了，因为我都吓傻了。

慢慢地，我已不再整日担心爸妈吵架时会把我扔掉，因为我在长大，一天天长大，我可以在他们不要我之前先离开他们，然后跑得远远的。我买了很多的饼干、面包、方便面放在家里，他们再把锅砸了，我就吃这些。有时，还未进门就听见家里有吵闹声，我就到铁路边去坐坐，走走。

在家里我也喜欢搬个板凳坐在阳台上看楼下的那条铁路，尤其是爸妈吵架的时候。我坐在那儿，无论他们摔什么都不回头，目光随着那条路一直伸到很远很远。我希望有一天铁路的尽头会出现一对农村夫妇，他们挎着篮子来到我家，然后我发现我跟他们长得一样，他们用一篮子鸡蛋换回了我，把我重新带回了农村。我会努力学习洗衣做饭，喂鸡放牛，只要他们不摔东西。

一会儿，爸爸回来了。他俩又开始在房间里窃窃私语，他们又好了，谁都没有与我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