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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行渐远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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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俗语有“四鲜”:“头刀韭菜香椿芽,新娶的媳妇嫩黄瓜。”这从农人心灵筵席上生发出的俚语,虽不雅洁,但却是生动的,精妙的。

韭菜是仁厚的地母,在春天里献给北方百姓的第一道美味。当人们对窖藏的白菜、萝卜,上顿接下顿吃得舌尖儿有些发锈的时候,韭菜会以一种不可况比的清纯和鲜嫩,给人们带来的是一种从肠胃里涌出来,从涎水里激出来的食欲。

韭菜本是寻常菜,但要在春天里提早获得它的鲜美,农人需在上一年的冬天到来前,就得付出诚实而辛勤的劳动。他们首先要在韭垄间划出一道道浅浅的沟儿,里面撒上炕土、羊粪或发酵后晒干的豆饼,埋好再浇上越冬水。接着,要在韭畦的北面,用高粱秸或玉米秆儿扎起一道严实的挡风帐。大雪时节,还得在韭畦上盖上厚厚的草苫子。每遇天气晴好,还得隔三岔五,将草苫子掀开,让正在做着春之梦的韭菜,接受冬阳的拂照和呼吸新鲜的空气。当冬之夜的被褥叠起,春之晨的衣裳穿上,伴随着柳林含烟,桃李绽蕾,那一畦畦的春韭,在农人的精心伺候下,方才探出尖尖的嫩嫩的独芽儿。韭菜最忌重茬,一般情况下,两三年内必须换地重栽。韭菜那特有的鲜味儿,常引得韭蛆、葱蓟马等害虫儿循味猬集。韭蛆喜食韭的根部和嫩茎;葱蓟马专噬韭的心叶和幼芽。鸡粪、猪粪,易生韭蛆,农人种韭时忌施这些肥料。用农药灭虫,韭味会大变;草木灰能消毒灭菌杀韭蛆,农家在割了头茬韭后,往往会给韭畦浇罢水再撒上一层草木灰。若对虫害放任不管,畦里的韭菜不仅黄焦蜡瘦,也会稀疏得像漫画家笔下三毛的头发。

当青在滋生,红在萌动,黄在壮大,衰老的枯枝重新展开嫩绿的梦,顽童们雀跃着吹响柳笛的时候,半是白梗、半是嫩叶的头刀韭菜,就可开割了。

据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一些文人美食家考究,“馋”字在英文里找不到一个适当的词汇。西方人偏重食物的质,中国人侧重食物的味儿。将头刀韭菜切成段儿炒肉丝、炒豆芽或切碎打上鸡蛋煎韭块儿,还未端上桌,它们那特有的清香、异香、幽香、辣香,便会引得人们垂涎欲滴。几筷子入嘴,口馋如愿,味蕾的感觉在恣情中不断满足后,常令人吧嗒着嘴儿,顿兴风木之思。头茬韭菜猪肉水饺,是我饭食中的最爱。家中每逢吃这种饺子,调馅总是由我亲自操作。头刀韭菜水饺煮过火,其滋味会大损。我总是让家人先将猪肉煮熟剁好,再拌上切碎了的韭菜。这样饺子皮儿一熟,即可出锅。一个水饺入口,喉头儿像有馋虫儿搔爪作痒。年过花甲后,我不能像年轻人那样大吃大嚼头刀韭菜水饺了,即使吃个七八成饱,也会给我留下绵长的回味。

时鲜菜蔬都有它们成长的季节。人们逢时按节轮番享受,大自然的这种调节从不逾矩。几乎与头刀韭菜同步,越冬菠菜到了清明时节,也有尺把高了。当今人们在酒店吃菠菜,多为食其叶儿;其实,它那翠玉般光鲜的梗儿,才是最为鲜醇的部位。梗儿老了不鲜,嫩了缺味,用手一掐即断,才是吃它的最佳当口。因孩提时在清明前后,奶奶和母亲用菠菜做的疙瘩汤,给我留下的印象太美太深,多年来,我总是在清明时节做几顿菠菜疙瘩汤解解馋儿。两者之中取其一。近些年来,因面粉的味道大不如以往,选择原味菠菜,竟成了我的一大心病。

在济南我有一爱文学、喜书画的朋友,是位成功的企业家。他在济南东部山区的一水库上方,租赁了三十亩土地辟为菜园,一条未曾污染的山溪从园边潺潺流过,种菜也沿用最传统的方式。园中所产蔬菜,除能满足他的家族自吃外,也成了他赠亲馈友的最实惠礼品。五年前,我被列入随时可到他的菜园采割的三五知己之一。两年前,我曾建议他种两畦越冬菠菜,以备清明时分做疙瘩汤用。尽管我说得天花乱坠,他却认为此乃小儿科食品。但碍于友情,他还是让聘用的菜农种了两畦越冬菠菜。去年清明前,我向他介绍了做菠菜疙瘩汤的技法:先将一小把纯正的海米放于锅里,同时将一捏花椒放诸其边,倒上少许花生油煸锅。俟海米炸个半焦,花椒炸糊后,熄火将糊花椒取出,再添一些油。油热后放上姜片、葱花,倒上大半锅水煮沸,先下面疙瘩,待面疙瘩快熟时,再将开水烫过的菠菜段儿放进锅内。一开锅就淋上几个柴鸡蛋,最后再放上一缕切好的头刀韭。锅又开时,一半是菠菜,一半是面疙瘩的美食便成了。我还提醒他特别应注意两点:第一千万别放酱油,第二不要趁热喝,等疙瘩汤晾得半温,再大口啜食之,方能品得出这疙瘩汤的个中奥秘。他一一按我的说法做了喝了,觉得这疙瘩汤别有一番滋味,去冬竟扩种了五畦越冬菠菜。今年清明前后,我家连做了三顿菠菜疙瘩汤,他竟后来居上,连喝了五顿,还打电话告诉我:“今年吃了两顿头刀韭菜水饺,又连喝了五回菠菜疙瘩汤,这个春天太美了,没白过!”

任何生命都是一种自然体。从严格意义上说,一切生命都要遵循时间。昔年人们的好胃口,总是随着季节转换的。二茬韭菜尚未开割,小葱、油菜、小白菜、茼蒿、西葫芦、水萝卜又次第进入了农家的菜篮子;继而,黄瓜、大蒜、西红柿、土豆、老来少扁豆、菜花、青椒、茄子、苦瓜、辣椒、芹菜、芜荽……又连续不断地摆上农家的灶旁。正是这些时鲜菜蔬,以它们各自独有的味觉征象,方使得日子过得枯索落寞的农人和整日忙忙碌碌的城里市民,能够最大限度地品尝到大自然的真淳与苦、辣、酸、甜、咸的人生况味。

寻常菜蔬连四季,细忆风味舌生津。在诸多的时鲜菜蔬里,我爱茼蒿熬带鱼。茼蒿那“青衣擎出酒色绿”的色泽,带鱼那“细腻如滑香胜肉”的味道,在我童年记忆的板块上,镌刻下深深的印痕。我还喜欢老来少扁豆炖猪肉,忆及它会引发几多田园结庐情思。已逾耳顺之年的我,每届夏秋,它仍是我家餐桌上的常食之菜。

“韭菜黄瓜两头鲜。”春黄瓜下来时,大蒜也出土了。儿时,故乡河里多鱼。我常将泥盆儿罩上纱布捆严,中间剪一口儿,盆底投下油炒麸子,将盆儿置于河底。那些趋味而来的小白条鱼儿,便纷纷自投盆中。奶奶将白条鱼儿沾面油煎后,加新蒜拌以黄瓜,那“瓜掰乡园翠,盘入河中鳞”的诗意般的馨香,至今仍令我梦绕魂牵。秋黄瓜下来时,河虾正肥。我常将啃过的猪骨头和吃过的鸡骨头放于网笼,投入河边芦苇丛里。不消一顿饭的工夫,大半斤河虾便入笼了。母亲将河虾裹面油炸后,拌入秋黄瓜。秋黄瓜那“清汁簌簌先流齿”,炸河虾那“香味霏霏脍诱人”味道,是很难用文字来描述的。

品鉴:

虽说秋黄瓜、炸河虾的味道是很难用文字来描述的,但李存葆先生用他笔力深厚的文字,把那些个“渐行远的滋味”又活色生香地拉回到了我们眼前,让人在垂涎渴慕的同时,心中又生出许多对那些远去的旧年代老时光的追忆与怀念。

文中呈现的第一道美味是头刀春韭。从田地里的精心培植,一路写到餐桌上的鲜纯美味,韭菜接着醇厚的地气儿,水灵灵地粉墨登场了。下一个上台的是鲜翠的越冬菠菜,清明时节,儿时奶奶和母亲用菠菜做的疙瘩汤是永远的乡愁,因着这难解的情结,每年必要做几顿来解解馋,尽管现在的面粉与菠菜,味道都已大不如前。然而,大自然是无上慷慨的,随着季节转换,各类时鲜蔬菜次第出场,若恰到好处地搭配以鱼虾鲜肉,便可在人们的味蕾上绽放出妙不可言的美妙滋味,唤起人们心中那些逝去的绿色生态环境下的美食记忆。

李存葆先生传统文化学养深厚,故而语言文白相间,结构散中有骈,行文大气朴实,情感深沉谦卑。除了讲究气韵趣味,军旅小说家出身的他,散文多了份理性哲思,选材贴近国人的生活,关注人类的生存危机与种种困境,让抒情小格局的散文有了一种壮美的气质。作为一名沂蒙山走出的作家,他浸染了浓重的沂蒙文化,文字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故土情怀,而这,恰是最打动人心之处。

(爱 默/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