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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说过,我当年做记者,起因是因为赵铁林。
在学校图书馆处理废旧杂志的地方,看到一期《光与影》,封面是一张照片,皮儿都快掉了。
我看完这组拍16岁的片予,吓了一跳,就给这杂志写了篇文章,算是评论。
主编到北京来找我,扫视了一眼我的破宿舍,说:“我们的北京记者站就设在这儿了。”
我说行,唯一的条件就是让我跟这个拍照的赵铁林合作一次。
等我在孤独症儿童治疗中心见到老赵,我很意外,那年他五十了吧差不多,长得挺糙挺壮,我没想过这样的照片是这个年纪的人拍的。
我要采访的是个日本回来的妈妈,一个人带着孩子,她不理我,但让他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拍完就要走,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说了一句“想拍弱者,就要让弱者同情你”。
我不理解他的话,只能等在人家门外,帘子下着,我什么也看不见,闻见她做饭,听见她和孩子吃饭,天黑透了,我就那么站着。
小孩子出来玩,下台阶歪一下,我下意识扶一下,跟他在院子里玩。
过一会儿她出来,牵条狗“我去散步,你也一起吧”,算是完成了这次采访。
二
赵铁林对我解释过这个事情,“我当时比这些小姐还穷,她们可怜我,让我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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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实是北航的毕业生,原来在北京的计算机所任一个副职,做生意失败,穷得要死,租的地方就是她们住的地方,他说过一开始还有那种不得志的文人劲儿,想找个“李香君”或者“杜十娘”之类的识货的人,满足他救风尘的愿望。
后来才发现“根本没那回事儿”。
他老老实实地开始给她们拍“美人照”,一张二十块钱,养活自己。就是这么开始的。
“她们认为我是记者,我靠拍照片吃饭,她们靠青春吃饭,你也别指责我,我也不指责你,能做到这样就行。她们也很体谅别人,在她们眼里拍照片也是为了生存,记者也是一个乞食者。”他说。
有人认为他的照片“伤害”了她们,或者在“关怀”她们,老赵说“无所谓伤害也谈不上关怀,就是平等。”
“当她们认为你也是在为生存而挣扎的时候,咱们就是平等的了。”
三
这种题材有很多人拍。
老赵说过,要么就是一脚踹开门的拍法,或是给钱,拍的照片用来消费。
还有一种是在画册上常见的,以居高临下的角度去拍,觉得“她们是弱势群体”。
摄影师并不露面,但你可以从他的照片里清清楚楚地看见轻蔑或者怜悯――两者背后有个相似的东西,都是优越感。
得过普利策奖的刘香成说过很多题材被摄影师滥用了,“这些过度表现的主题包括了商业(sex)、非洲黑人同胞的苦难、亲吻中的同性恋者等等。”
他说,“在今天的新闻摄影中,最缺乏的就是亲切,九成的图片其实只反映了一成的世界。”
我赞成他的话,但是我觉得,一个题材怕的并不是过度,怕的是单一。
在我看到赵铁林的照片之前,我知道她们存在,但通过他的眼睛,我看到阿V抱着小猫嬉乐不顾排队等着的男子,她发高烧的时候坐在板凳上托着虚弱的头,托着腮听老嫖客讲人生道理,看着她挣了一笔钱去跟自己供养的男人吃饭的时候兴高采烈的样子,看到她在月光下躺在床板上看着我,我才感觉到她的存在。
知道和感觉到,是两回事。
在当年那篇文章里我写道:“她的目光一下一下打在我的身上,让我感到疼痛的亲切。”
四
我做记者十年,才真正学会从常常会有的道德评判和政治正确中尽力脱身,去试图观察,只是观察。
但赵铁林压根连这个姿态都没有。
“我和她们交往,拍她们,并且告诉她们我的目的,这对她们来说就是对她们的尊重,她们知道我不会扭曲她们。”
有学界的人说他的照片是“参与式观察”。
他说:“参与没错,但不是观察,是和被拍摄的对象共同处于边缘的生活状态。”
五
当年他给过我一张名片,名字上有一个黑框。别人问,他就笑:“我死过很多次了。”
他说:“生死寻常之事。”
我们后来再没有联系,一直到前天朋友说起,才知道他一年前已经去世,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出生在战场上,被寄养在乡下,在中母亲自杀,他去矿山挖矿。六十年中他一直颠沛流离,临终前住着45平米的房子,骑着自行车来去,他遇上了中国纪实摄影的“也许是最好的时代”,他也知道选择这条路就是“选择了贫困”。但他选择了。
我在网上看到他去世前的照片,看到他被折磨的样子,心里不能平静。
但写下这篇文章,并非要唏嘘他的命运。
他像他拍摄的人一样,承受命运施加于身的一切,并不粉饰和夸张,也不需要怜悯或者虚浮的敬意。
十年前在那篇文章里,我写过他的照片向我揭示的真理:生和死,苦难和苍老,都蕴涵在每一个人的体内,总有一天我们会与之遭逢。
“我们将浑然难分,像水溶于水中。”
选自《柴静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