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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座不倒的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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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读书人都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文章都像精美的诗歌和隽永的散文,宜于饱含激情可高声朗诵。有一种文章平淡质朴中却尽显博大和深厚,那种境地只能用心体味出来,如梁实秋、林语堂、钱钟书笔下的文章。

这道理就像我的父亲,够不上载书立传,却足以让我一生用心研读。

父亲已故去多年,却在我记忆深处一直清晰着。这么多年没父亲可叫了,心目中父亲的位置却还留着,这是没有人可以取代的。每每回到家,看着墙上父亲的遗像,心里便贪婪地禁不住要一声一声孩童般地唤出“爸爸”二字来。父亲埋葬在乡下老家的小山上。每次回到故里,第一件事便是到父亲坟头坐坐,那时心里便有了一种天不荒地亦不老的踏实,便以为是真正的两个男人坐在一起,虽不说话,思想却极尽开阔而辽远,那种默契当然是最好的传递了父子彼此间的一种放心和信赖。

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一辈子生活在乡下小镇上,他以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品格铺就了平平淡淡、与世无争的一生,一如农人耕种的一方稻田,又如大家饮用的一泓清水,父亲的生命里没有半点风光和传奇。或许正是这样,朴实、敦厚的父亲成了我最真实和最可以膜拜的人。父亲不是为担负的责任而活――比如为他深爱的儿女而活,父亲正是凭借了他的简单而实在的人生,在儿女心目中活成了父亲的样子。

诉说我的父亲无异于诉说着一种平凡,这是一种道不尽的绵长和锁碎。如同说不尽的春天,却可以细数春天里的微风、白云或者草地。

我是父亲最小的儿子,“爹疼满崽”这句话便常常成了父亲爱的天平向我倾斜时搪塞哥哥姐姐们的托词。十岁那年,我生病躺在了县城的病床上。一个阳光晴好的冬日,我突发奇想让父亲给我买冰棍吃。父亲坳不过我,便只好去了。那时候冬天吃冰棍的人极少,大街上已找不见卖冰棍的人,整个县城只有一家冰厂还卖冰棍。冰厂离医院足足有一里地,父亲找不到单车,便只能步行着去。过了半晌,父亲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一进屋,便忙不迭解开衣襟,从怀里掏出一根融化了一大半的冰棍塞给我。嘴里却喃喃说道:“怎么会化了呢?见人家卖冰棍的都用棉被裹着的呢!”母亲看着这一幕,又好笑又心痛,点着我的额头责怨道:“你个小馋鬼,害你爸跑这么远不算,大冬天还把棉袄浸个透湿!”而父亲在一旁看着美美吃着冰棍的我却爽朗地笑了。那一笑,直到今天仍然是我时常回想父爱的一种默契和定格。

初二那年,我的作文得了全省中学生作文竞赛一等奖。这在小镇上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的事儿,学校为此专门召开颁奖会,还特地通知父母届时一起荣光荣光。父亲一听到这消息,好几天乐得合不拢嘴,时不时嘴里还窜出一首首小调。等到去学校参加颁奖的那天,父亲一大早便张罗开了,还特地找出不常穿的中山装穿上。可当父亲临上路时,任性而虚荣的我却大大地扫了父亲的兴。我半是央求半是没好气地说:“爸,有妈跟去就成了,您就别去了。”父亲一听,那充满喜悦的脸一下子凝固了。迎着爸妈投放给我的疑惑的眼神,我也一阵阵说不出话,只是任性地呆在家里不出门。父亲思忖了半刻,终于看出了我的心思,用极尽坦然却终究掩饰不住的有些颤抖的声音说:“爸这就不去了,我儿子出息了就成,去不去露这个脸无所谓。”

知子莫若父,父亲看出了我心底的秘密,我是嫌看似木讷敦厚、油黑而苍老的父亲丢我的人啊!看着父亲颓然地回到屋里,好一阵叮咛后关上了门。我这才放心地和母亲兴高采烈地去了学校。可是,颁奖大会完毕后,却有一个同学告诉我:“你和你妈风风光光地坐在讲台上接受校领导和全校师生羡慕的眼光时,你爸却躲在学校操场旁边的一棵大树下,自始至终注视着这一切呢!”顿时,我木然了,心里涌上一阵疼痛,这一令人心恸的情结,父亲与我许多年以后一直都不曾挑明,但我清楚地记得,那个黄昏我独自站在父亲凝视我的那棵树下悄悄流下了眼泪。

父亲最让我感动的是我十八岁进入大学的那年。我刚到大学的时候,寝室里住了四个同学,每个人有一台随声听,听听音乐学学英语,很让人眼馋。我来自乡下小镇,家里穷,能念书已是一种奢望,自然就别再提其他了。后来,与其说是出于对别人的羡慕,还不如说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虚荣,我走了六十里地回家,眼泪汪汪地跟父母说:“我要一台随声听!”父亲听了,只知一个劲儿地叹气,母亲则别过头去抹泪。我心一软,只有两手空空连夜赶了六十里地回到学校。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到学校找到我,将我叫到一片树林里,说:“孩子,你不要和人家攀比,一个人活的是志气。记住,不喝牛奶的孩子也一样长大。”

不喝牛奶的孩子也一样长大!我正掂量父亲的这句话,却见父亲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我手上,正是一台我心仪已久的随声听。

事后才知道父亲是进城抽了500CC血给换来的。

“不喝牛奶的孩子也一样长大!”就是父亲这句话,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次又一次地找到了做人的自尊,也让我得以活出了一个男人的伟岸。

父亲没能活到六十岁便溘然病逝了。记得父亲临终的时候,他将枯槁的手伸向了我。我忙将手放在父亲的手心,父亲极力想握紧它,但已无能为力了,他努力的结果最终是让自己颓然地流下了两行清泪。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在儿女面前流泪,就在那一刻,还没有来得及顾上对父亲尽孝道的我终于发现:无论儿女多么自信、坚强,天下父母总希望自己能呵护他们一生!是的,父亲虽然没能扶携和目送我走更远的路,但是,父亲一生积攒的种种力量已透到我生命中来――我的生命只不过是父亲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父亲一直活着。因为,在我的心里,父亲永远是一座不倒的丰碑,更是我堪以默读一生的大写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