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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心善感两相宜:李商隐诗歌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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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义山诗,细细咀嚼,别有韵味,后世涵泳不绝,颇为激赏。尤宋初杨亿、刘筠、钱惟演诸士荫其诗体,号为西昆,称盛于世,此宋初承袭晚唐之余脉也。其妙绝千古之辞,才情曼衍之境,散溢于莲口,镌铭于诗行,意味隽永,引人深思。古来诗词创作或直抒胸臆,或含蓄蕴藉,或寓情于景,或托物言志,或吊古讽今,或消遣自娱,义山诗亦难脱此窠臼,然独以意象取胜,以意境执耳,诗人于遣词造句之时,其感情充沛其间而不自知,意象扑朔迷离而不辍笔,据此而超然于文人之外,游离于乌何有之乡,颇有老庄之放任、屈宋之情怀。

缪钺认为:“欲论李义山诗,须先明李义山之为人。李义山盖灵心善感,一往情深,而不能自遣者。方诸曩哲,极似屈原。”(《诗词散论・论义山诗》)此即孟圣之论,知人论世之说。因其诗歌意象组合闪烁,为常人所熟稔,却未尝习见于诗文,其义所指,厥旨渊微,不可不察,不可不深究。而诗人作诗,我手写我口,我口言我心,情以诗触,辞以笔迁,由此观之,探求诗人本身,乃诠其诗文之必由之径。众所周知,义山一生无端深陷牛李党争,仕途偃蹇,其人其事,悒郁困窘,难以自遣。泄而为诗,聊以。又因其斡旋于政治漩涡而难以跳脱,诗歌意象遂趋扑朔隐晦,自遣之余明哲全身。此间种种,诗人以朦胧之态运辞,实为花间之幸,西昆之幸,后世之幸也。

凡大家者,行文涌思,信手自如,思绪所至,概莫能外,心志所往,不漏万一,非浅论之人所能及,亦非孤陋之人所羡赏,其诗其文,气象寥廓,不易踅摸。义山诗一时行于北宋,论赏之人,或称其情思细腻、意绪缠绵,或称其诗境朦胧、意象亲切,或称其气象浑融,技法娴熟,或称其内涵隽永、归趣难求。义山之诗,非一言所能括,亦非一论而能诠。诚如元好问《论诗三十首》所言: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论及义山诗不可避其爱情诗,言及爱情诗不可避其无题诗。无题诗无题胜有题,诗歌通体本已极尽能事,意想天外,发兴无端,另以无题抑或首字为题,更添神秘之感。此或诗人无心之失,或任诞而为,诗作未竟而意境已出,引人入胜又惹人遐想。盖因此况,吟罢无题,不禁萌生与境同游、流连忘返之感,仿若六分晦涩之后,微存三分饴味。又因其用典过繁,作意必精,难免稍有矫揉造作之态、哗众取宠之嫌。如此便又酝出一分酸腐。即陆游所云:锻炼之久,乃失本指,斫削之甚,反伤正气。(《渭南文集》卷三十九《何君墓表》)如此看来,无题诗之于李义山,不啻为一蹊托身风雅之道。而义山之于无题诗,却又别是一番滋味,抽身为镜,度己为媒,释爱情不拘礼法,谋婚姻不循缛节,任之自由随往,无滞无碍,感情真挚,悱恻缠绵。“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诸如此般纯化爱情,美化爱情,向往爱情,寻觅爱情,集万千曼妙加之,移无尽诗意与之,字字珠玑,篇篇锦绣,脍炙人口而又沁人心脾。兹取其《无题二首》: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堂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

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

据冯浩注:“自来解无题诸诗者,或谓其皆属寓言,或谓其尽赋本事,各有偏见,互持莫决。余细读全集,乃知实有寄托者多,直作艳情者少,夹杂不分,令人迷乱耳。此二篇定属艳情,因窥见后房姬妾而作,得毋其中有吴人耶?赵(赵臣瑗)笺大意良是,他人苦将上首穿凿,不知下首明道破矣。”(《玉G生诗集笺注》卷一《无题二首》(昨夜星辰))“昨夜星辰”“画堂西畔”,以时开篇,以地为续,引入悬念,继而施以“心有灵犀”之美好愿景,不觉已随诗人所念而去,“隔座”“分曹”些许罅隙、暂时之戏,只可远远望去,眉目传情,可望而不可即之慨油然而生。“阊门”一词与《楚辞・离骚》中“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似有某种暗合之意。故缪钺先生曾言李义山“方诸曩哲,极似屈原”。(《诗词散论・论义山诗》)“昔年相望抵天涯”,往事不堪回首,咫尺天涯,难得一晤。而今感慨万千,无所适从。大有一种终成眷属之际虚寂不再、怅惘空乏之感。

义山亦颇多咏史之诗,含蓄深沉,横槊古今。今人试揣度之,隐约可察个中深意,有所指亦有所讽,笔法逡巡史典之间而不偏疏,深味徜徉今朝之时而不媚世,仍不失典雅之气,郁勃之势。若“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瑶池》)又若“王母西归方朔去,更须重见李夫人”(《汉宫》)托事于王母,实讽于当权,虽似低吟世外方人,而实则锐气内敛,不怒自威。其势磅礴然,有绵里藏针之妙也。“莫恨名姬中夜没,君王犹自不长生”(《华岳下题西王母庙》)“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贾生》)“不长生”“问鬼神”,不言而喻,意在讽喻当朝君王只欲益寿延年,不理苍生社稷之状,于此稍彰于前,面纱微薄一层,史典不若仙事蕴藉,却媲之于真实,予觉义山此类诗歌,引经据典,直指时事,一语中的,颇富文采,譬诸回溯上游,引万斛涌泉,滞于堤坝,稍蓄其势,便一泻千里,下游涸枯之地,如饮醴醪,如吮甘霖。比之同时咏史之作,自有其不同凡响之处。杜牧之诗,明丽疏朗,其怀古咏史之作特在俊爽,如《河湟》《早雁》《赤壁》等,二者相较,杜诗非如义山之诗于陈典列史之外,多几分周密确凿。

义山诗者,咏物、咏史、无题鼎足而三。义山之咏物诗,予曾浅尝辄止,不求甚解。仅能捕捉表层摹物之致,而难解项后郁情之韵。涵泳既深,便能意会其内蕴之要眇,情绪之纤薄。如“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姚培谦评曰:“从此万里重阴,顿非旧圃,一年生意,总属流尘。唯是前溪舞处,花片浮来,犹尚分其光泽耳。才人之不得志于时者,何以异此。”(《李义山诗集笺注》)追念往昔盛日不再,感慨今日前途未卜,花落之委地,犹一己之飘零,寓身世之感于缤纷落英,无所依傍既而碾作流尘。诗人倾情于败落牡丹,恐富贵不至,命运惨淡之嗟溢于言表,言辞精致婉曲,格调凄凉哀婉,情绪感伤淋漓,诗境朦胧瑰丽,托物寓怀,诗人感彩之驳可见一斑。诚如王国维先生所言:“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人间词话》)由此管窥蠡测,感伤身世之情怀与北朝庾信颇为相似,感伤时变、忧嗟身世之意于诗行间相遇相织,如“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寄王琳》),“胡笳落泪曲,羌笛断肠歌”(《拟咏怀》其七),笔调劲健苍凉,句式精巧浑成,义山诗歌似与庾信诗有异曲同工之微妙,一脉相承之渊源。

自义山外,唐人作此类诗者,譬如杜子美、韩昌黎、李长吉等,无论先后,义山均博采兼长,自成一系,凌然于前人藩篱之外。王安石有云:“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唯义山一人而已。”(蔡居厚《蔡宽夫诗话》引)义山诗学于杜而别于杜,由于其诗“丽之中,时带沉郁”(施补华《岘佣说诗》),故于纤丽明媚之外,字里行间充透着一种浑融境界。屈复云有言:“碑文不叙李逯首功,昌黎不得无过。今段文不大传,而韩文家弦户诵,不无议者,好而不知其恶,可叹也。生硬中饶有古意,甚似昌黎,而清新过之。”(《玉G生诗意》)韩昌黎诗宗杜甫,以文为诗,诗尚怪奇之美,义山掘其古意,以己之清新脱俗映衬之,别是一番光景。纪昀云:“以‘燕台’为题,知为幕府托意之作,非艳词也。纯用长吉体,亦自有一种佳处,但究非中声耳。”(《李义山诗集辑评》引)李长吉诗如其人,诗性凄艳诡激,义山鉴其艺术逸轨之思维,取其意象生新之技法,柔化诗歌风格,一变凄艳诡激为幽美窈渺,于扬弃之余诗歌趣向愈益精美。

宋初沿袭五代诗风之余,王禹主盟“白体”,诗尚白描,“九僧”及林逋等隐逸之士推崇贾姚,诗学“晚唐”,少用典故,诗坛单调寡味,因义山之诗雕润密丽,音调铿锵,便宜中和,一新诗坛气象,西昆之盛,极于一时,至庆历而未泯。

义山以其灵心善感诉诸笔端,发而为诗,往复回环,沉潜内敛,似有言有尽而意无穷之慨,隐于唇际,欲言又止。然扑朔迷离之象,细美幽微之境相辅相成,蔚为一家之风,此读义山诗不可不玩味者也。

参考文献:

[1][清]冯浩笺注,[唐]李商隐著.玉溪生诗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刘开阳.唐诗论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缪元朗编,缪X著.古典文学论丛[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4]黄世中.古代诗人情感心态研究[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1990.

[5]黄世中选注,李商隐著.李商隐诗选[M].北京:中华书局,2005.

(冯庆磊 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31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