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中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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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在小说《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中一口气用了28个虚无缥缈来告诉人们别在深夜里买醉。当然这一次，他又把自己算作例外。1923年的巴黎，是夜游神的圣殿，海明威也没闲着，他做记者，结了婚，生了孩子，又辞了职，写了几篇小说，教庞德打拳，有时赌马，蹭乔伊斯的酒喝，跟每个朋友借钱，说是买奶粉的，然后独自坐在咖啡馆吃牡蛎，再来一客油煎土豆，一客煎香肠，一大杯冰镇啤酒。晚上他会跑到真正的酒馆去找人“喝一把”，这是他发明的词，那意味着一连28个虚无缥缈，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不过等等，因为海明威有个爱扯谎的毛病，虽说他是个作家，写在书里的，不必都是真话，但公然吹牛，就是另一回事了。事实上，他的谎言常常很生动。他晚年写过一本《流动的圣筵》，过度夸大了饥饿对他的影响，还把自己回忆成一个不动声色的天才，口袋里没钱，满街乱走，假装吃得很饱，在名人面前，他气场强大，在太太面前，他怀才不遇，在那本书里，他甚至都没醉过，他的回忆总是在喝到一半时就忘了后来。

记忆是一种选择性遗忘。被海明威遗忘的是：其实他不穷，只是一度手头有点紧。他可能忘了他第一任太太哈德莉是富家女，也忘了他同时还交着两个女朋友，她们一个比一个有钱。他没提他为什么要带女友回家，和哈德莉一起同居，因为他忘了他一直想要一个摩登家庭：三个早餐盘子，三件浴衣，三辆自行车。他最不应该忘记的是1924年，在签下《太阳照常升起》的合同后，他是怎样酩酊大醉了三天。他忘了，他靠这本书成了名，离了婚，就跑到非洲打狮子去了。

《太阳照常升起》真是一本酒风浩荡的小说：潘趣酒，味美思葡萄酒，雪利酒，珀诺酒，苦艾酒，白兰地，杜松子酒，西班牙山民装在羊皮袋子里的自酿酒，当然还有大量的啤酒，香槟，威士忌加苏打，这些美酒迎来送往的全是海明威酒友梦之队，个个可以对号入座，他们共同的特点是晚上都不睡觉。其中有些精彩的醉酒段落，活色生香而绝不重复，令人怀疑海明威在醉眼婆娑的同时又是个只喝清水的圣人，一边东倒西歪一边削尖五支铅笔写着他的电报体小说。

当然，这是一本真正的新小说，任何人在任何时代读到它都仍然新鲜，如同一块永远能够挤出水的海绵，你永远能够闻到那个时代的酒味儿，从那些淡定的对话中散发出来。但在海明威后来的作品中，不知为何，酒的魔力渐渐消失了，他好像很知道这种书只应该有一本。

海明威是金牛座。这个星座的男人悲观、冷血，有毁灭倾向，是哲学控。他们喜欢自夸，对着干，性情孤傲，吃蛋糕总切最大的一份儿，迷信，拥有了就不珍惜，天生演技派，但没什么运动天赋。海明威有些运动天赋，但运气却很差，去非洲打猎，去西班牙看斗牛，去古巴捕鱼，这让他的文字越来越具有表演性，也让他的后台生活变得一团糟。他遇到不止一次飞机失事和车祸，病痛，酒醒后灵感枯竭，面对批评焦虑不安，卷入西班牙内战，却跟共和派闹翻，他又结了婚，又离了。

海明威的故事就是不停地从人多的地方离开。意大利，巴黎，西班牙，东非，圣迭哥，最后他和他的第四次婚姻停留在古巴哈瓦那，德保拉农庄。庄园里有他的六万册藏书和一箱箱威士忌，他自己开船出海捕马林鱼，当地人都把他看成一个封建领主，崇拜他，管他叫老爹。

哈瓦那有一种以海明威命名的饮料，是用朗姆酒、葡萄汁加樱桃酒混成的，人们叫它“老爹双杯”，老爹自己的量是七大杯。他还用大杯荷兰杜松子酒兑上橙汁，叫它“墨西哥湾流的死亡”。他的早餐是从一杯加了杜松子酒的茶开始的，而晚餐之后，没有什么比苏打水加威士忌更虚无缥缈的了。

他每天早晨站着写作，他写到最后才起名叫它《老人与海》。那是一本远离所有的书的书，远离陆地，在大海上。也许意识到生命所剩无几，所以他写得很慢。他总是在有所收获时就给自己找理由喝一杯，但他的酒瘾越大，他小说中的人物就越清醒，而且几乎快成了圣人：在尘世间落败，痛苦不堪，却也获得了一种虚无缥缈的高贵。作为回报，他只是得了个诺贝尔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