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西部,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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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的名字出现在学校的红榜上以后，许多朋友都很不解地打来电话问我同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参加西部计划，而且还是和女朋友一起？
对于这个问题，我自己也很难回答。或许是因为自己一直都是个理想主义者，一个带有英雄主义色彩的理想主义者，每天都做着成为英雄的梦；也或许是厌恶了空虚、乏味的都市生活，不想让自己的世界里只有酒吧、购物、娱乐，厌倦了在男人、女人之间穿梭，尔虞我诈的游戏。
而我的女朋友――穆鑫，和我有着同样的理想，为了我们的爱情，也为了我们心中的英雄梦，在诸多的反对与不解中，我们携手参加了“西部计划”。在网上报名以后，学校团委对我们每一位志愿者进行了严格的面试，紧接着就是政审和体检。还好，我和穆鑫一路过关斩将如愿以偿地入围志愿者名单。为了能在一起支教，我们又同时向学校递交了申请。命运非常眷顾我们，我俩又同时被分配在了陕西最西部的一所学校，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凤阁岭中学，同时它也是凤阁岭镇惟一的一所初中。就是在祖国的西部这样一所中学里我们以“志愿者”的身份，渡过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生活。
凤阁岭镇有二十几个村，分布得相当零散，村与村之间往往能隔上几座山。渭河自西向东在这块黄土高原冲出一道既深又宽的沟壑，河畔的右侧、塬的脚下是310国道。左侧有个稍平缓的塬，在塬的顶端是凤阁岭村（镇政府的驻地），凤阁岭中学就在塬的脚下，在渭河上，中学和310国道之间隔着一条长长的索桥。
我担任初2・1班的班主任，并且负责全年级的英语、政治课。一周有将近20个课时，每天都要上四五节课，而且空余时间还得写教案、管理班级的杂务。事情很多也很零散。其实不光我，我女朋友穆鑫是全校的音乐、美术老师，同时还代初一年级3个班的语文。和我们一起到凤阁岭的另一个从南京来的小伙子――林阳，也同样从早忙到晚，校长更是一马当先，带一个年级的物理课。
到这里快一个月的时候，由于“两基”检查组要到这里检查，镇里急忙召开“两基攻坚”大会。所谓“两基攻坚”，就是基本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和基本扫除青壮年文盲，即“普九”和“扫盲”。会上，领导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发言，各学校的校长们接连表态，我也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中熬过了一个上午。由于凤阁岭中学是全镇的最高学府，也是惟一的一所中学，学生的流失率居高不下。学生人数不够，必然会影响检查结果。为了凑齐学生，学校安排临近小学的学生来顶替中学辍学生。但这样仍然不够，于是就请社会上的闲散人员坐进教室里充当，顶替者每人发有一张纸条，上面详细写着每个被顶替学生（这些学生实际上早已辍学）的姓名，家庭住址，父母姓名以及家庭收入等等，同时要求每个学生都要熟记以对付验收组的调查。初来乍到，我们3个志愿者被这种莫名其妙的举措彻底弄懵了！
林阳质问校长：“我们来这里支教，你们却这样造假？即使‘双基’达标了又能怎样？”
校长一脸无辜的样子：“ ‘双基’不达标，乡里就要扣教师的工资，本来就没多少，再一扣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也没办法啊！况且附近的学校都是这样！如果你要问为什么，就去问镇长吧！”
听了校长的话，我们也深深地感觉到了他们的无奈，但林阳仍然一副不想善罢甘休，非要问个究竟的样子，直接冲向镇政府，在与镇长经过一番唇枪舌剑之后，显然激怒了这位在西部山区中有些发胖的中年人，然后他发表了一番尖刻的言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说：“为官的有我们的为官之道，你志愿者好好地做你的志愿者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吗？再说了，你们这些所谓的志愿者还不是毕业了找不到工作，想到西部贴个金。要是这样说你们也不比我们光彩！”临末他又甩了一句：“自己做了，还立了牌坊，却不许别人……”
还没等镇长说完，林阳上来就一个拳头，两个人打在了一起。我觉得这一拳的确该打，不光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怒，更重要的是为了志愿者们的尊严！那天，林阳是流着泪回到学校的，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看到了，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难以相信，这样一个乐观、自信的大男孩会泪流满面，甚至已经泣不成声。回到宿舍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依依不舍地与这里的一切作别！起初大家都没明白过来，等林阳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学生们像潮水一样涌向他。
“老师，你别走！”
“老师，我求求你了，你别走行么？”
“老师，我以后一定听话，再也不打架了！”
不管是学生、老师、还是我跟穆鑫都哭成了一团，看得出来，林阳本人对这里也是十分留恋。一群人，高的矮的、男的女的紧紧地抱在了一起，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对方。
一个小女孩抬头问道：“林老师，你是不走了么？”一双双期待的眼睛都集中到林阳身上。
林阳使劲擦了把眼泪：“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都考上大学，到南京来找老师，我走……了……”说到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转过身径直朝外走去。
我和穆鑫追上他的时候，他已经走到索桥上了，3个人聚到一起又痛苦一场，哭得都很委屈。不知是为了我们所受到的侮辱，还是为了将要面对的离别，抑或是为了其他的原因。滴滴眼泪顺着面颊落入滚滚奔腾的渭河之中，顿时化作无影无踪。是啊，我们的眼泪在滔滔河水中又算得了什么呢？激不起波澜，也改变不了它行进的方向，最终只能与泥土一起湮没入滚滚红尘。
“真的就这样走了吗？”我问道。
“这里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这里，不走没办法。”林阳顿了顿，“你们多保重，以后有机会来南京！”
“你也多保重！”一边说，一边抱住拍了拍对方的后背，穆鑫已哭得不成样子。就这样，我们送走了林阳！站在索桥上，望着已经浑浊的河水，一如此时的心情。
林阳的离去虽然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创伤，但我知道，我们是不会动摇的，更不会离开这里。日子依然这样继续着，每天忙忙碌碌，偷闲的空还可以谈恋爱！如果不考虑更多，而且也没有其他的人和事逼着我们去考虑更多，我想这将会是多少人羡慕的神仙生活啊！
上学的时候我就不太喜欢英语，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成为英语教师！就是因为当初的不喜欢，所以现在教学的时候我就采取一些灵活多样的形式，尽量让我的学生把学习英语当作一件快乐的事情。期末一天天临近，老师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每天忙不完的杂务，还有各种各样的工作总结，总是让人应接不暇。但没办法，这些形式主义的作风似乎已经成为了传统。这个时候我最担心的是我的学生，怕他们的学习受到影响。所以一有时间我就往教室跑，把一切闲暇时间都给他们，与他们一起学习，一起生活。即便是这样，在期末考试中我教的几个年级，及格率还是不到百分之二十。虽然也明白这样的成绩是多种因素造成的，但心里还是有些沉甸甸的感觉。这里的基础教育太薄弱了，有些学生上了初二却连英语字母都认不全，许多教学计划都无法完成，往往都是一边讲初二的课的同时补初一的课。浑浑噩噩地一个学期就结束了。
第二个学期开学的时候天气已暖了起来。凤阁岭中学附近到处都开满了野菜花！土黄色的塬上，一眼望去大片大片的亮黄色，让人看了心里不觉地一阵欢喜。造物主真是神奇，没想到在这块沟壑纵横的黄土地上还会有如此美丽如画的情境，如果不是亲身的感受，真是无法体会其中的美妙。置身其中，你也根本不会想到自己此时是在黄土高原。穆鑫显然也被如此景象所震慑，于是在菜花地里跑啊，跑啊！美的瞬间似乎总是能让人喜不胜收，而且往往是记忆犹新，时至今日我仍无法忘却当时画一般的世界和画一般的心情。人在处于一个欢喜的极点的同时，也往往预示着一个悲剧即将上演。
学校已经开始上课一周了，但我们班还缺11个学生没来，这不是临时有事，而是预示着他们的学业即将终止。学校为此事专门开了个会，校长要求尽最大的努力把流失的学生找回来。据当地的老师说每年的寒假都是学生辍学的高峰期，那些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往往会带走整整一个寨子的学生外出打工。周六早上，我和穆鑫到鸭下岭村去寻找流失的学生。鸭下岭村距凤阁岭村有十几里的山路，道路崎岖，要翻过两座山，到那里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了。我们班的一个小女孩就在这个村，她家里的情况很不乐观，不但穷，而且母亲长年生病。父亲和二哥在外打工，大哥小时候因为和人打架，大脑出了点问题，傻呵呵的，全家的劳务都靠她一个人。如果不是亲自到她家，简直无法想象她自己是如何用一副稚嫩的肩膀扛起这半个家庭的。现在，当朋友喊着空虚、无聊，做一些连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情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这个学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时代的悲哀……
我和穆鑫几次试图说明来意，却始终无法开口，此时已不光是劝的问题，如果这个小女孩去上学了，这个家庭该怎么办？如果不去上学，又将耽误她的一生。她的母亲已经看出我们的欲言又止，无奈地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老师，你们把孩子带走吧！我都是个半死不活的人了，不能再这样拖累孩子。”
我和穆鑫都很惊讶，相视看了一下。
她接着说：“这孩子命苦，最小，受的罪也最多。我对不起她啊！”一边说，还有点哽咽，“她经常和我说起你们，还说将来要像你们一样考大学，毕业后也到农村来当老师。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我今天把孩子就交给你们了，孩子小，不懂事，还麻烦你们多费心。”
真没想到，在这里也会有如此深明大义的母亲。而且我们的志愿行为已经对这里的孩子产生了很深的影响。更令我们自豪的是，一个孩子的命运会因为我们的一点点努力而改变。临走的时候我们把身上仅有的一点积蓄留给了这位生病的母亲，虽然她再三推辞，但我们还是坚持塞给了她。因为与我们比起来，这个家庭更需要这不多的钱。
离开鸭下村的时候已经下午4点多了，一路上我和穆鑫都很少说话。虽然找回了失学的孩子，但孩子失学背后沉重的社会问题并不是我们所能改变的了的。以前虽然在报纸和电视上经常看到关于失学儿童的报道，但总觉得和自己很遥远。一旦这些都很真实的走入自己生活的时候没想到会如此沉重，重得几乎让人无法呼吸！我们作为志愿者深入西部，深入基层，能救助的也仅仅是一个两个而已，面对那么多有学而不能上的孩子，面对那么多双渴望的眼神，我们的力量竟然如此单薄。今天虽然挽救了一个，但不知道能坚持多久。而且不知道不久之后还会有多少孩子又会重新走上辍学的道路。
天色已晚，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去了，我们也加快步伐，天如果黑下来，山路是很危险的。这时，后面来了一辆拖拉机。虽然改革开放已20多年，但是在这里，拖拉机还是不太常见。一方面穷，还有就是这里的路太难走，即使买了也不好用。到我们身边的时候司机把车停了下来。
“张老师、穆老师，你们去哪儿，我把你们带回去吧？”
“您是哪个村的，大叔？您怎么认识我们啊？”我们看了看他，但不认识。
“我就是凤阁岭的，我儿子是穆老师的学生，经常在家说起你们哩！”
今天真是顺利，刚刚找回了一个辍学的孩子，现在又搭了个便车。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开了好一阵，我们才上了柏油路。在后车斗里，穆鑫倒在我的怀中，望着晴朗的天空，星星都硕大无比，这样的生活多美啊！突然有种相濡以沫的感觉，好像我们是经历了人世沧桑而患难与共的老夫老妻一样。车又开了一阵，我们已经上了310国道。道路平坦多了，车速也不由得加快。初春的天还有些冷，尤其是在这样的山区。我把穆鑫抱得更紧一些，生怕她会冻着。她眯着眼，一会又张开，看着我说道：“如果我们一辈子都留在这里该多好啊！你愿意留下来陪我么？”
“傻丫头，为什么不呢！”一边说一边在她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你就是我的全部，只要有你在我身边，不管身在何方，我永远都是幸福的。”听了我的话，她翘了翘鼻子，使劲抱着我的腰，眯起眼，一副满足的样子。
正在这时，感觉车身突然往外甩了一下，然后就是“哐当”一声巨响，一辆大货车从身边飞驰而过。我好像是飞出去了，也好像是和车一起飞出去了，但肯定一点就是我飞出去了，而且没有被车压住。我还记得当时曾试图用力拽住穆鑫，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没能拽住她，她被车压在了渭河的河水中，而且是永远地压在了下面……
当来到她冰冷并且已经变形了的身体前时，我无法相信这一切竟然会是真的。因为我分明能感觉到她就在我的身边，在夕阳西下的渭河岸边，我们互相依偎；又或者在童话般的菜花丛中追逐、嬉戏。为什么生与死、苦与乐相隔如此之近？为什么快乐如此短暂，而往日的幸福和甜蜜却又变成了对我的折磨？我拼命的呼喊、拼命地摇晃，却依然无法得到她的回应。她不理我了，她真的不理我了，她走了，她永远地走了……穆鑫的离去，使我的精神受到巨大的打击，精神和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我再也无法在这里工作下去，没过多久我也离开了这里，被调配到另外一个岗位上继续从事志愿服务工作。
一年后，当我再次站在凤阁岭的铁索桥上，渭河还是那样奔流不息。听说凤阁岭中学有好几个学生考上了高中；还听说凤阁岭镇又来了几个志愿者。河水相互碰撞着，一朵朵浪花在水面上迂回，我仿佛看到了穆鑫在向我笑，腼腆而又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