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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间,五上乌栖山支教,经历了许多趣事,最为有趣的当数乌栖山的嫁女。
乌栖山在大理附近,属哀牢山系,山有点高。当地的村民告诉我,乌栖的意思,就是乌鸦栖息的地方。
在积雪隐现的山顶长着个小村庄,它就叫乌栖村。
乌栖村的村民大多是世居于此的山民,只有三两个妇女是从别山嫁来的。经过接触,我发现村上的人中也不全是世居于此的原住民。比如,乌栖村有孩童告诉说,他们的祖先是从应天府来的,是中原人氏。我问他们应天府在哪里?他们笑着直摇头。我告诉他们,我就是从应天府来的,现在叫南京。他们笑着的把头摇得更厉害了。孩童把我带到村上祭坛供奉的先祖神像面前,神像果然是个似唐似明时代的一名江南武将。只不过这里山河风物特别,原本的中原人迁徙至此,经过漫长岁月和当地习俗的交融发生了许多变化,和今天的我们相比,一睁眼,喜欢的色彩就不同,一张口,腔调也大有所异,可以说,生长在这里的外来先祖早已融入了原住民的骨血与风俗了。
村中老者会普通话的虽不多,但村子里的人祖祖辈辈敦厚崇文:祖辈里若出个先生、秀才,这一大家子,至今还受着全村人的敬重。听说清末时,有教书先生人山讲学,在村里停留数日授业教子,先生离去时,全村人依依不舍,举着火把一路相送,乌栖山上星星点点,至夜不绝,可见他们尊师重教的淳朴遗风。
乌栖村是没有旅馆的,支教的我们就住在乌柄村小学宿舍。
小学建在村子唯一的平地上,每每开课,大到将要就读初中的学生,小至三两岁的幼童,都挤在一间教室里,老师还常常能从桌肚下拎出个乱爬的小孩。小孩听不懂普通话,淌着口水冲你笑,真是别样的向学之风。
到了夜里,总可以放心地敞门开窗,蒙头就睡。“夜不闭户”,是这里又一个朴素遗风。过去,我们只是在书本里才能读到这样的淳厚古风,而这个大山上的小村子至今还遵循着。
第一回上山是春节前夕,这是个好时节,我们也逢上件大喜事:婚礼。
支教开课后的第三天上午,门外来了一个妇女,深绛短衣,纯黑裤子,头上是绿军帽,脚上是解放鞋。据说,这些军帽、军鞋,多半与这一带山间当年曾经驻扎过部队有关。这位妇女羞涩地站在门口不说话,直到下课,一个小姑娘冲出来从背后扑抓过去,她才笑了。小姑娘转达说:她妈妈是请我们去家里吃饭。
上山支教前,我们被告知尽量不要去村民家里吃,因为纯朴的村民往往为招待远客,会不惜把预备过年才杀的猪、鸡都弄来请客。我们谢绝了邀请,那妇女笑着走了。过了不多久,她又回来了,身后跟着老李老师。
这个学校的老师都姓李,这位最年长,所以叫老李老师。如果不是他来,我们不仅违了山里的人情,也错过一次最为有趣的婚礼。
李老师告诉我们,他明天嫁二女儿,今天全村人都到他家吃喝。他说:你们也一定要来吃,不然就是看不起我老李。
盛情之下,我们进了李老师家门,院子当间蹲着七八个男人,在烤年猪。
所谓年猪,就是指准备养到过年的时候才杀的猪,其次是指村里人有意把家猪放到山间跟野猪配种生下来的猪,这才能够拿来做年猪。这是山上最重大的菜,养猪一年,为的就是这一下。烤年猪要整只烤,地上铺上砖和土,再摆上芭蕉叶,便可以点火开烤。烤到白的猪皮变成焦黄见黑,就大功告成了。
这只猪已然熏烤的七八成熟,有个男人夹着纸烟低着头,手拿长刀,熟练地片着香气四溢的猪肉。刀光闪闪,无移时,他片了一小碗,和上辣子,端来给我们。我们一抬头见是校长,怪不得一中年不见他,原来他在这里片烤猪。
院子里接连来客,灶前做饭的几个妇女提上一大箩核桃、一海碗土蜂蜜,方才邀请我们来赴宴的那个妇女也在其中,她特别忙活,这时才知道她是李老师的大女儿,今天要出嫁的是她妹妹。
核桃是这山里唯一的经济作物,也是村子和外界唯一的联系。
每年核桃成熟时,村里人要往山下背核桃,有时候也有山下的小卡车上来收购。背核桃,走的是羊肠小道,小卡车就不行,于是才开了一条能走车的盘山土路。因此,村民总说,如果不是核桃,可能到今天都不会有通到村口的这条路。
这里吃核桃的习惯,是要蘸着土蜂蜜吃。土蜂蜜是白色粘稠的固体,也是这里的特产,不轻易外卖。核桃是香的,土蜂蜜是甜的,搭在一处,没人不爱。
小姑娘拉我们进屋,说:我爷爷要招待你们。我们跟进三间平房当中的那一间,最显眼的是迎着门的大电视。正是广告时间,老李老师一边吸着水烟袋,一边对八竿子打不着的电视新闻高谈阔论。后来,我们发现这是这个村子男人们的特长。
等了半天,不见有什么东西“招待”上来。我们悄声互问:什么吃的要等这么久哇。原来所谓“招待”,就是请我们看电视,而且这是“招待”里最高档的,恍然大悟的我们差点笑出来。
饭点已至,院子里人呼啦一下子多起来。
李老师招呼家中男男女女飞快地架起十来台小桌、几十张小凳,饭菜顷刻上桌。正中央当然是年猪肉,四周是几小碟辣味的土豆、青菜之类的小菜,此外还有撒了红绿丝儿的糯米饭,据说这种饭只有结婚场合才有的吃。
上菜快,添菜也极快。我们闷头吃了一阵,碟子空了,一抬头又来满满一勺。吃着吃着觉着不对劲,怎么好像周围几桌悄然换了人。再吃着聊着吧,一扭头,又是一拨新的。不见主人家有什么送往迎来,来的人自己坐下吃,吃完不吭一声就走。忽然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的“流水席”吧,换人不换桌,一顿饭便像流水绵长,总也吃不完。也只有这样吃法,才可能仅用十张小桌就将全村人请个遍。我们一直占着小桌,不知道耽误了后头多少人吃喝,满心抱歉,我们赶紧起身让位。
临了,我大胆问:能看看新娘吗?老李老师一指西边平房说:能啊,女的能。
开了门,里头黑糊糊。进去带上门,才看清这小屋里已聚了十来个妇女,她们每人手上一块布料,在昏暗里穿针引线,据说是在赶做嫁衣最后的一部分。屋子最里头有一张小床,新娘子坐在上面,头上缠顶黑布盘头,直径得有一米。这么大的东西盘在头上,新娘丝毫动弹不得。在平常日子,这么大的盘头不常见,只有村里老妪戴着它上山打柴。打完柴,把黑布条解下来,刚好拿来捆柴。而今天这个则不同,更添了许多装饰,四周镶着大朵的五彩纱花,花间齐匝匝钉上小银盏。这要是在太阳下,新娘子稍微一身动,一头装点簌簌摇晃,必定亮眼极了。
过了一个钟头,嫁衣完成。嫁衣与村里女人的常服不同,布面从棉质挽或绸缎,胸前两衿的缎子是黑亮的,两衿往下的缎子是粉红的,搭配在红霞模样的底上,钩着天蓝的、墨绿的、藕黄的图样,花草交映,如同春日。待这些花色钩好,还要在衣边绞上层层叠叠的银铃、银锁。嫁衣的绣工,得有十几个女人来完成:嫁衣上的银件,又都是请附近手艺最好的银匠打造。村民告诉说,这身衣裳,前后花费要一万多。这么贵重的衣服,新娘子是要留一辈子的。后来我再次上山,曾去一个学生家串门,她母亲聊得开心了,便把自己十年前出嫁的嫁衣拿出来让我穿戴一次。打开装嫁衣的匣子,银盏竟然锃亮如初、丝线也光彩耀目,可见这里的女人如何珍重自己的嫁衣。
《诗经》里说:“桃之天天,灼灼其华”。如今的人,往往理解成婚礼仪式本身的繁盛,但其实它本来指的是女子嫁到男方家之后,“宜其家室”,将大家庭照管得妥帖,使一家人生活如繁花盛叶般充盈美好。这里的人花费巨资和心力制作一件嫁衣,出嫁女子又将嫁衣藏之如珍宝,足见其心不只在婚礼一日,而是将对今后生活的美好向往,都满满当当绣在了嫁衣上。
第二天一早,天未亮就开始下小雨。学生说,小时候淘气骑过猪的女娃,出嫁时,天就会下雨。李老师的二女儿想必没少骑。
乌栖山很高,能顶着云。一下雨,山间的雾气灌进村里,路上、人家、林子里都变得朦胧起来,一朦胧,就显得有点悲伤。
到了中午,雨不见停。听说新郎已经来了,我们也跟着学生去看热闹。新郎是从另一座山来的,二女儿结婚以后得跟去那里生活。李老师穿得和平日没什么差别,招呼完我们,就坐在一边抽水烟。可以看出,嫁女儿,心情是复杂的。
村民打着伞来看婚礼,院子里因此伞挨伞。
新郎初来先要抢新娘。新娘待在东房,除了新娘,房里还放了一口新杀的、已洗净的年猪。而西房今天则置满新郎家送来的新电视、大冰箱、太阳能灶,还有一排雕梁画栋、打造精致的三叠门头,据说过两天,这个门头就能安在李老师家的门头上了。山里人不惜辛苦地把许多好东西买好,但绝不下山去定居。虽说,村子已与山下县城有着不少来往,但并没有什么人选择常年出外打工,挣了钱的人,也不打算下山定居,去过城市生活,而是把“好东西”统统买进山里来。在村里人看来,村上的大神树和祭坛依然是他们的精神寄托,“好的生活”就在村子里,而城市的“好东西”都不过是些点缀。
房门上锁,窗户留一条小缝。和昨天见到的新娘嫁衣不同,这个外村新郎着灰西装、棕色皮鞋,他扒开窗子、拎起裤脚就往屋里爬,却被屋里十来个女子硬硬生生地推了出来,摔了个屁股墩。院子里哄笑起来,意思是:这个新郎要把新娘子带去别山,不能轻易让他带走。
努力到最后,新郎终于连滚带爬地进了屋。进去这一瞬,房间的大门也被打开,十来个年轻女子从屋里被轰地撵出来,后面跟着新娘子,端庄悠缓。最末出来的是新郎,他扛着那口年猪,早已等候在外面的男人们麻利地接过来,支锅、搭灶、烤猪。
冒着淅淅的小雨,新一轮流水席又开始了。
饭吃的差不多,新郎要“带走”新娘子了。当然今天不是真得走,而是要一路走到村口,表示从此以后生活他乡。新娘被女孩子们簇拥,由新郎牵着,出了家门。家人只能送到门外,有点伤感。大队伍顺着有桃树的小道上坡下坡,路过村中间的大神树,那是一棵超老超大的栗子树,新娘子要停一停,路过村顶的祭坛,也要停一停。
桃花还没有开,雨一直下着,新娘子哭了。
这天中午送走新娘,下午的课大家都有点心不在焉。天将黑的时候,忽然从山顶传来锣鼓笙管的声音,孩子们骚动起来,从教室的窗口蹦出去好几个,过一会儿他们又兴奋地从窗子爬进来,大叫道:歌舞队来了!全然不顾正是上课时分。
说话间,一队二三十人,红花绿叶般地出现在窗外。我们也忍不住仰头看着这些斑斓的乐手舞者;他们在半山腰上,也低头打量我们。有几个撒疯的孩子此刻竟然很乖,后来才知道他们父母就在这队伍中。本村的歌舞队之所以如此盛装出动,是因为今夜,新郎会带自己村的歌舞队前来斗歌。整个婚礼的高潮,正在此处。
吃过晚饭,天一抹黑,全村都不见了人影。放眼看山,没灯,也没动静。
七、八点钟光景,学校围墙外面隐约有火光,爬上来几个人。走近了,是校长带着几个村民举着火把来接我们。山路崎岖难走,我们摔了无数跟头,手电筒都摔坏了几个。可是,山里人就算闭着眼,也都如履平地。
转过山头,眼前瞬间亮堂了。一间长屋前的空地上架着篝火,人头攒动。
长屋一侧,搭有三角形的竹篷,男人们在里面烤火、吃肉、喝酒。屋前摆着长桌,瓜子、糖果、水果、糕饼,谁都可以去吃,尤其是小孩子。有一个常来上课的女孩子,有一点痴傻,偶尔也在学校里被别的小孩笑话。但此刻她大着胆子挤到桌子正中去抓吃零食,无人嫌弃也无人责赶她。村子里并不是没有嘲弄、没有高低之分的,但在这个特殊的仪式里,日常的差别都隐没了,代之以短暂的平等。傻子与常人,村长和农户,老人与幼童,富人与穷人,都暖暖地融捏在一处了,这就是乌栖村。
包围篝火的歌舞队一层又一层,男女分开,各占一个半圆。每支曲子的开头都是一声长号角,接着是笙,然后才有弦子。这里的舞都在脚上,男男女女齐跺下去,尘土就扬起来,脚抬起来,尘土就落下去。他们跳舞是和着土地一起跳的。
曲子一支接一支,歌舞队没停顿过。到了后半夜,天地一切都是黑的,唯这一块平地大亮。
月亮落到山脚的时候,篝火还很高,歌舞队的歌声仍然很高亢,年猪肉还有很多,孩子们还在蹦来蹿去,听说要一直跳到天亮。不光是男女老幼,这一夜,欢腾的村民大概也与在这里欢腾过的数代先民融捏在了一起。
回去时,沿途经过的人家柴门皆是大开,他们也许要将门户敞开到天亮。
第二天,直到下午,才有几个孩子摇摇晃晃地来上课,兜里满满都是糖果瓜子。
次年夏天再上山时,老李老师已不再教课,邀我们有空就去家里坐一坐。
走进院落,出嫁的新娘子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大女儿在忙活,老李老师依旧招待我们看电视,然后点起水烟袋,开始大谈新闻。
院子里多了只母狗懒卧着,耷拉一只眼看人。
夕阳西下,核桃树巨大的影子印在云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