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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栋白色的小楼,一个小天井,秋天落叶,冬天落雪。
青苔上,地砖里,窗台边,蜗牛、蝴蝶、油菜花共处一室。
门口一块牌子,静静地立着,上面一个“慢”字。
这就是南京师范大学随园校区内的“书衣坊”工作室,主人朱赢椿,书籍设计师。他每日在这里过着观虫、拍摄草木枯荣的创意慢生活,也正是在这里,他多次设计出了“中国最美的书”和“世界最美的书”。
把一天变成365种样子
冬日的一个下午,没有活动安排,朱赢椿就坐在“书衣坊”喝一杯咖啡,设计一副图案,落笔很慢很慢,一只流浪猫在门口蜷着,竹篱笆围起的院墙内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生出薄薄一片绿色的青苔。突然有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空气中的沉静,他接起电话,有“活儿”来了,听完要求,他告诉对方,不要催,慢慢来就好。
朱赢椿也是“快”过的。从上大学开始,为了生存,他总是从一个工作赶往另一个工作。在南京师范大学国画专业读书的时候,他每天要画8个小时的画,傍晚还需要兼职教小朋友画画,为了多挣一点钱,也给蔡琴、齐秦设计过磁带封面。
毕业前夕,朱赢椿把自己的作品装在一个卷筒里背在身上,一家家学校去跑,问对方需不需要美术教师,把南京市的学校几乎都跑遍了,也没有得到回音。为了留在南京,他最终选择在南师大出版社做一名美术编辑。
因为做设计做出版,他长年都在高节奏状态下工作,教辅书、商业画册什么的,想做的,不想做的,都要做。那个时候,他忙到每天睡在办公室不回去。
对客户,那时候不是站着说话,是“跪”着说话。“因为客户只要同意你的方案,钱就到手了。但是长年这样下去,你会发现自己心态其实非常有问题,因为我们是做设计、做创意的,必须要把自己的情感投入进去。”朱赢椿说,如果长年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做设计,生命就太浪费了。
慢不是突然的事情,有时甚至是得益于一些“教训”。那段“快”的日子里,因为太忙碌,朱赢椿给人的感觉是:走路是带着风的,夸张点说,基本上属于灵魂跟不上身体移动速度的那种人。2013年年初,朱赢椿不小心摔伤了腿,疼得没办法走路,也只是喷了云南白药,继续干活到深夜。疲累至极的他回到家倒头就睡,竟忘了摔伤的事,直到第二天起床,才发现脚踝肿得厉害,连站立都不行。就这样,他还是被朋友拖着才去医院拍了片子,结果是骨头裂了道缝,打了绷带。医生告诉他,再这样干下去,身体可能会出问题。
骨折以后,哪儿都不能去了,朱赢椿进入了一段相当长的慢生活。每天,朋友把他推到玄武湖边。当整个人脱离过去的轨道,放空下来时,朱赢椿悟到了,一天其实就是一年。在日常生活里面,每个人的脚步非常之快,于是把365天变成了一种样子;在地铁里,朱赢椿看到,很多人非常疲倦,眉眼之间显出一种焦虑和压力。
但生活是可以选择的,我们也可以把一天变成365种样子,这样每天都会很生动。
例如这一刻,他坐在湖边,看着一天之中光线的变化,用同一个镜头,从凌晨拍摄到傍晚,每一帧照片看起来相似,其实有微小变化。每一秒照片中的蜘蛛、芦苇都不一样,花瓣漂移不定,水中鱼儿在追逐花瓣,风吹来,芦苇随风轻轻摆动……
伤好了之后,他整理照片时,突发奇想,可不可以把这些照片做成一本书。于是他真的做出了一本充满禅意美学的书《空度》,内页都是照片,没有一个字,它记录的是朱赢椿在湖边的感悟,观察到的一天的变化,而这一天也就是人的一生,人来到世界,从黑暗来到光明,最后闭上眼睛回到黑暗之处。用对一天的记录,描绘一生。
《空度》入选2013年度“中国最美的书”,这也是他第六次获得这一殊荣。也正是从这里开始,朱赢椿让脚步慢下来,有意识地拒绝一些商业设计,腾出更多的时间去看一场电影,读一本书,观察一朵刚盛开的野丁香。他说:“当一个人能够主动观察生活,了解生活,甚至享受生活的时候,他才不会沦为生活的奴隶,才能真正地为自己而活。”
来到虫子旁
说起当初为何把工作室安扎在这么个“破厂房”里,朱赢椿说,他这人向来喜欢老旧的东西。2010年的时候,朱赢椿已经在南京师范大学这所百年校园里住了18年。一天,他在随园校区散步,突然看到这么一个旧厂房,立即就动了心,找人打听才知道,这里十多年没有人使用。那时,他正在寻找一个相对安静、空间大一点的地方做工作室,这里刚好闹中取静,而且是旧房改造,房租不会很贵。
他租下这处地方,把旧的车棚拆掉,外墙重新做了整治,房顶没有再修,而是把它变成天井,这就是他现在的工作室“书衣坊”。
工作累了,他就在周围逛逛,随手带着相机,拍花,拍草,拍花草中间的虫子。
观察得久了,他总结出不同虫子的不同气质:“蚂蚁每天只知道忙碌,有战争、家族、友情,爱逞强,再大的蜈蚣也敢去叮咬;蜗牛是缓慢柔弱的,不盖自己的巢穴,随遇而安,受伤了只能躲到壳里,用黏膜把壳封起来;蜘蛛需要织网,善于等待和忍耐。观察到最后你会发现,它们的世界跟人类还挺像的。”
有时有客人来拜访,会经常看到朱赢椿立在草丛之中凝视着什么,或者趴下来,去翻看草丛里的小虫子。朱赢椿还有一些妇人之仁的习惯,走路时,会非常留意自己的脚下:如果在水泥路上看到蚯蚓,他会把它带到土地上。当看到蜗牛走到路中间,他会把蜗牛捡起来放到安全地带。
朱赢椿每天在院子里溜达一圈,遇见好玩的事物就停下来,看虫、拍照、写笔记,没有就回到室内继续工作。4年下来照片笔记竟有了厚厚的一沓,2014年9月,他出版了《虫子旁》这本书。“这是一个被我们忽略的世界。来到虫子旁,放慢脚步,平静内心,这样你才能看到平常不易察觉的有意思的事物,自然里边蕴含了很多东西,美的、哲理的、有思想的,都有,而且不做作。每个虫子的形态、色彩,都给人以灵感。”
书为阅己者容
话不多、一门心思做自己事情的朱赢椿是从何时开始受到大家关注的?大概是他设计的《不裁》《蚁呓》相继被评为“世界最美的图书”,更多的图书获选为“中国最美的图书”之后吧。那之后,随着曝光率越来越高,很多人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的“最美图书”是怎么设计出来的?
“我出生在苏北农村,整个家庭与艺术或者图书没有任何瓜葛。”谈起为何会选择“做书”,朱赢椿说,“也许我就是天生该干这行的。”
周围人都在辛苦种田,没人想到要去买书或者画画。五六岁的他居然自己做起了颜料。“红色有红墨水,蓝色有蓝墨水……这些都好办,但是黄色和绿色怎么办呢?我有办法,不是有油菜花么?捣烂它们,就有了黄色。绿色有麦苗,捣烂的汁,就是有些稀薄的绿色。”
有了颜料,朱赢椿还缺少模本。目不识丁的他想到了堂姐,她经常去城里,有机会接触到书。大清早,他塞给就要去城里的堂姐几毛钱,叮嘱她一定要买有字也有插图的那种书。下午,朱赢椿早早就站在路口等堂姐了。他终于等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本书,果然有插图,书名叫《怎样栽桑养蚕》,至今那些图画还深留在他的记忆之中,比如,一把大钳子怎么剪下桑枝……他临摹了那些画,把它们贴到墙上。
“做书”似乎是朱赢椿命中注定的事,如今,他却更加享受其中的过程。朱赢椿常跟朋友开玩笑,说自己是摔了一跤之后才变成了现在这样的“慢性子”。有这样一个主人,他的书衣坊里,整个团队都很懒散,有时吃吃、喝喝、聊聊,就会把一天过完。也有客户埋怨他们这里缺乏管理,但朱赢椿自己就是一个不想给完成一件事设定时间限制的人,他总觉得没有计划是件好事。更有好事者担心他的书衣坊这样“效率低下”,运营何以为继?这一点朱赢椿倒是从不担心,2013年出版的《空度》,只限量发售了1000本,但是每本定价却是令人咋舌的480元。朱赢椿说,想要赚钱就不是真正的艺术了,好的书一定是需要时间打磨的。在他看来,创业成功的定义就在于设计出更有价值的作品。
其实,在这个高度快速的时代里逆流而上,抱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慢”的心境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何尝不是最好的人生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