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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欲望”和“留的必要”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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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美国小说家威拉・凯瑟的《死神来迎大主教》从两大主线发展变化,即法国天主教传教士拉都、瓦扬与新墨西哥州本地神甫的斗争和拉都对印第安文化态度的变化里,反映出作家晚期对人类“稳定和永存不变的东西的普遍向往”的保守倾向。这与其早期拓荒小说中所表现的开拓进取的拓荒精神相矛盾。本文运用弗洛伊德生死本能理论,分析文本中所呈现出来的回归事物原初状态的要求与抗拒死亡、使生命得以更新的欲望之间的矛盾,及其与人类坚持不懈的趋向完美境界的本能压抑冲动之间的交互冲撞、矛盾发展。

关键词:威拉・凯瑟;《死神来迎大主教》;生死本能;强迫重复原则;传统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5-5312(2010)05-0047-03

《死神来迎大主教》是威拉・凯瑟晚期的代表作,作品鲜明地反映了作家晚年宗教热忱和怀古倾向日益浓重的思想。作品表面上描写的是两位法国神甫受罗马天主教教会派遣,抛弃了法国(文明世界)的优越舒适的生活、来到荒凉偏僻的新墨西哥州传达福音的故事,实际上作者在这里并没有大肆宣扬天主教的教义教条,而是“突出这些披荆斩棘的拓荒者如何战胜邪恶势力,建立正常的宗教秩序。”①这仍是凯瑟一生所宣扬的那种坚毅、勇敢、进取的拓荒精神的体现。晚年的凯瑟对现实生活已深感绝望,反而在传统宗教精神的传扬上寄托她早期所推崇的进取精神。笔者认为,这种绝望之中不仅蕴含着凯瑟对传统精神的向往之情,是其拓荒精神的延续,更传达了她对“稳定和永存不变的东西的普遍向往”。②这在小说中集中体现在拉都主教对印第安人的态度上,也可以说这体现了作家本人对印第安人的信仰及其传统文化的态度。这里作家思想就难免出现矛盾,即开拓进取、要求进步变化的拓荒精神与要求回到过去、传统、回到永存不变的东西上去,这在本质上是冲突的。本文试图用弗洛伊德建立在强迫重复原则基础上的生死本能理论来分析这种冲突,以揭示这种怀古之情的保守性和开拓进取的攻击性之间的矛盾在人类心理本能层面的深层原因,以揭示作家对于传统文化的思考及其本人的生命价值观、生死观念。

一、精神拓荒:对食色本能的摒弃

拉都、瓦扬在新墨西哥州传教的最大障碍便是以马丁奈兹和卢塞罗为代表的落后的地方天主教势力及其所代表的价值观念。马丁奈兹为了维护旧有的统治秩序,他只手遮天不择手段地残暴杀戮,表现了极强的权力欲望,而他亲口向拉都宣扬的那套“禁欲观”更集中反映了他的价值观念中食色本能的凸显。他认为禁欲独身是有背自然的,并从宗教理念方面进行诡辩:“只有自己犯过罪过,才能体验对罪过的悔恨和宽恕。”“斋戒禁食和祈祷都不能使灵魂谦逊;灵魂必须先受罪孽的毁损,才能去体验罪恶得到宽恕,然后升华到天主恩赐的境界。”③卢塞罗则是贪婪吝啬守财奴的一个典型,竭其一生都在他所在的穷教区拼命搜罗钱财。在大病之中干瘪瘦弱的小老头竟然刺死了身强力壮的小偷,这让读者感叹奇迹的同时,更多的却是感受到他那种对金钱疯狂强烈的占有欲。在他临死之前还要痛苦质问天主为何不想一个办法,让人死后还能保护他自己的东西!卢塞罗的侄子、马丁奈兹的学生,他们俩共同的继承人特立尼达则将吃作为他一生最大的追求,在翁多旱谷教区厚着脸皮讨吃,“把鼻子伸进一家又一家的菜豆汤锅里”④作家在以拉都和瓦扬为代表的新天主教价值观的对立面,设置具有典型贪食色本能价值体系的本地神甫极具象征意义。

弗洛伊德将本能分为两类即生命本能(life instinct)和死亡本能(death instinct)。“食色本能常欲将生命的物质集合而成较大的整体,而死亡本能则反对这个趋势,它要将生命的物质重返于无机的状态。这两种本能势力的合作和反抗产生了生命现象,到死为止。”⑤在本地神甫的食色本能的反面,小说反复描写了拉都、瓦扬的饮食爱好。虽然经常在沙漠和峡谷里风餐露宿,而他们俩聚在一起时则经常在餐桌上,乐此不疲地用他们那简陋的东西尽量满足他们的胃口。小说没有把他们描写成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或压抑食色本能的苦行僧,更让我们在两相对比之中深刻地认识了食色本能。在拉都和瓦扬看来,真正有价值的生命绝非仅仅追求食色本能的满足但也并非完全摒弃食色本能――它只是“保证有机体沿着它自己的道路走向死亡,而不因飞来的横祸,改变生命的回故乡之路。”⑥较之马丁奈兹对自己死后灵魂的担忧和卢塞罗无法永久占有金钱的痛苦,拉都和瓦扬死前是幸福宁静的。他们隆重的葬礼体现出人们的爱戴及其中生命的高层意义。从弗洛伊德的理论层面来解释,他们死前的状态本是生命归于无机状态死本能的要求,原本就应该具有满足本能要求后应有的愉悦。为何大多数人仍会对死亡充满恐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人类自己过多地享受食色本能带来的现世而不舍重返于原本的无机状态的欲念带来的苦果。

凯瑟在这部小说里一再凸现人物对死亡的不同态度,体现出作家自身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其一是浅层次的生存意识,即对个体生存的强烈渴望,这表现在外在物质上的追求;其二是深层次的生存价值意识,即对人生价值的执着追求和自我体验,这表现在内在精神上的追求。小说在马丁奈兹、卢塞罗和拉都、瓦扬的死亡对比上集中体现两者的区别与意义。拉都在死前更是切身体悟到这种深层次的生命意义:“在他的生命的最后几个星期里,他很少想到死,他要离别的是过去,未来有它自己的安排。对于死亡,对于一个人的信仰和价值尺度所起的变化,他有一种理智上的好奇心;生命在他看来,越来越像是‘自我’的一种体验,不是‘自我’本身。”⑦高层次的生命意识应该是这样的,生命作为自我的物质载体,只是自我的一种体验而不是自我本身。因而死亡并不可怕,它只是带走了一个人过去的时间里积攒下的物质形体,而自我是可以永恒存在的。在拉都和瓦扬身上我们可以看出作家寄予的生存价值观念:作为个体的自我能拥有的最大幸福,即最高生命价值,就是融入到一个高于自我和个人的事物中去,在具体的生命物质载体消失的同时,获得了一个更完整、更高尚的全新人生,生命在这个意义上具有了永恒的魅力。

弗洛伊德在他的《超越唯乐原则》中也提到这种高层次的生命意识:“至少在极少数人类个体身上表现出的那种趋向完美境界的坚持不懈的冲动,可以说很容易地理解为一种本能压抑的结果。这种本能压抑构成了人类文明中所有最宝贵财富的基础。”⑧可以从这个意义上理解凯瑟早期的价值观:不断进取、自我牺牲的拓荒精神,本质上即是上面所说的人类坚持不懈追求的冲动,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西部特殊时期的时代精神的具体体现。

二、回归传统:对死之本能的呼唤

如果说拉都、瓦扬与本地神甫的对立体现了价值理念的话,小说的另一主线他们与印第安人的矛盾更多的体现在信仰追求层面上。后者主要体现在拉都对印第安人信仰及其文化的态度转变上,经过了从无知、不解到好奇、探索再到认同、敬畏的过程。

哈新托是拉都接触的第一个印第安人,从他身上拉都开始真正地踏进神秘的印第安信仰文化世界的大门。最初拉都对哈新托的行动和思想充满了不解,这时的拉都身上多少存有作为西欧“文明人”的优越感,拉都深信他拥有更先进的技术知识等文明成果,并坚持认为文明是由人类丰富久远的经历构成的,他对于印第安文化在内心深处是排斥的,接触印第安人、了解印第安文化只是服务于他们传播自己所信奉的基督教文化的需要。印第安人就算表面上领受了天主教的洗礼,但终究不会成为真正的天主教徒,就像马丁奈兹预言的那样,为此拉都感到一种无能为力和精神上的败北。哈新托的婴儿的生病让拉都看到印第安人不幸的将来:印第安人生命力似乎很低落,加之白人带来的传染病和他们自己落后蒙昧的思想,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便会灭绝,而此时拉都认为解救他们的唯一途径便是让他们放弃自己落后的传统,接受欧洲先进的基督教文明,才能在肉体上和精神上获得最终的救赎。

在印第安人的石头嘴唇的山洞里的一夜,甚至让拉都对印第安人的产生了恐惧厌恶之情。那里曾是拉都躲避暴雪寒冷和悬崖险峻时的一个相对安逸舒适的避难所,却使得他在事后一想起那个救了他性命的山洞就感到恐惧。其实并非那个山洞可怖,而是山洞里的一切都使人联想到了印第安人信仰的神秘,更重要的是让人直接强烈地体悟到死亡。山洞的结构奇特:两块圆边的岩架叠在一起,当中有一道像嘴似的空隙,里面只有从石唇之间的窄缝里才能透出一点亮光,空气冷彻骨髓并充满恶臭,最可怕的是他在岩石裂缝口上听到的地下阴河巨大的振颤之声:“滔滔不绝的河水在暗不见天日的洪荒时代的岩洞下面流动。那不是一种冲击的声音,而是一股巨大的洪流气势磅礴地流动的音响。”但至此之后拉都却对印第安人的宗教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好奇心,经常向别人了解他们的风俗和礼节,并开始喜欢上印第安人那种脑筋总是在同一条车轮印子上打转转,信仰坚定、尊崇古风的品质。弗洛伊德曾指出对死亡的态度引起的恐惧、烦恼等情绪导致我们对自然世界产生疏远感,这种态度的矛盾之处在于:一方面人的理性把死亡看作生命的必然归宿,另一方面人无意识中又总是不愿直面死亡,“总想把它严实包裹起来,秘而不宣,以至于人总是作为一个旁观死亡的人来展开想象,却总不肯相信自己会死。”

后来拉都拥有了一个印第安朋友纳瓦霍人尤萨比奥,并从他那里了解了印第安文化的真正品质和精髓,此时拉都对其的态度就渐渐转为尊重和向往之情了。拉都深切感受到了他所处的欧洲基督教文明与印第安文明各自持有的是两种价值信仰体系,后者中仍保留着人类最宝贵的精神品质,而这些在前者中几乎消失殆尽了。印第安人与自然是融为一体的,他们将自己作为世界的一部分:“正如白人的习惯是在景色中表现自己,改变景色,或对它稍加改造,印第安人的习惯则是经过一个地方的时候,不去惊动任何东西,不留一点痕迹地走过去,就像鱼在水里游过,鸟在空中飞过一般。”印第安人的这种风格体现在他们生活方式的方方面面:他们住在掩映在岩石黄沙和柳丛中的村庄、来往的是古老的天然石梯、在古老的水泉里取水,正如文中所说,他们似乎不具备欧洲人那种“主宰”大自然、重新安排和创造大自然的欲望。由于世代相传的对大自然怀有谨慎和尊重的态度,而使自己适应他们在其中发现了自己的景色中。尽管拉都已经领悟到这一点,但是他无法摆脱自己身上“白人”的价值观的深深烙印。他的后半生不遗余力地建造大教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对这样的愿望念念不忘,无法割舍。“他感到这样一座建筑,可能成为他自身和他的意志的延续,当他从现世消失以后,将留下一件充满着他的热切期盼的有形物体。”他在这种有形物体的荫庇下感到安全,在这种有形物体中摆脱死亡带来的空虚感。可是他仍不能得到完全的满足,而是感到人类征服自然、征服死亡后的遗憾:文明所带给他的优雅环境、与博学之士和上流贵妇的交往、艺术的典雅,都不能弥补他失掉的纯自然的气息。他深刻地意识到“这种新开垦地区空气中的特性,在人们把它们驯服,取得成果之后,便消失了。”连他的大教堂也没有往日在山上的金光夺目了。“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种空气成了他不可缺少的东西……在轻轻地、轻轻地撬开锁,拉开门闩,把人类禁锢着的灵魂释放出来。”这里,作家借拉都之口直接抒发出对与回归自由,回到原始状态之死本能的呼唤。

三、开拓与保守:凯瑟的思想矛盾

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的浪漫主义运动推崇自然之美、简朴归真的生活方式,对遥远的过去和远方都抱有浓厚的兴趣,同印第安文化的价值观部分相吻合。凯瑟作品中多次写到印第安人的生活方式及其情况,在印第安文化中作家找到美国现代社会中所缺少的尊重传统的价值观念,不免在此发出忧叹。

威拉・凯瑟从小接受的是典型的美国旧式家庭教育,有两个方面的信念是根深蒂固的,一是认为接受传统文化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利,而是相信伟大艺术的思想力量,并从中陶冶性情。二是凯瑟自幼属于浸信教会,1922年随父母加入新教监督教会,这个教派十分尊重古老文化,可能也对凯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凯瑟后期作品越来越具有怀古的倾向和宗教的热忱,并透露出对现实深切的失望:随着资本主义现代文明的发展,作家发现一些原本美好的传统也随之消失殆尽。而在印第安人聚居的美国西部、在那个基督教文明和资本主义法制尚未到达的地方,作家惊奇地发现了这种对传统的持守精神:在印第安人的观念中自然界中的万事万物与人类一样都有着自己的生命,这一切事物始终都是一个和谐的整体。可是身处现代文明世界的人又无法割舍文明带给他们的体验,小说中作家通过拉都和瓦扬的死将两者结合起来:“一个死在自己的老教区,人们在他生前建造的教堂里为他举行葬礼;另一个却死在遥远的科罗拉多州淘金者的营地。这样,过去的传统与‘新’的时代衔接起来了。作家内心始终在“去的欲望”和“留的必要之间的挣扎,这是一个人类永远找不到出路的状态,也将是一个永远无法弥补遗憾的选择。正如弗洛伊德所说的,那种竭力回复到原初状态的强迫重复本能与趋向完美境界的本能压抑冲动之间存在着持久不懈的紧张状态,通常说物质在总体上的进步趋势是无法阻挡的,而人类就得永远生存在这样的悖谬之中。

注释:

①【美】威拉・凯瑟,周微林译. 死神来迎大主教. 我的安东妮亚[M].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

②董衡巽. 美国文学简史(修订本)[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69页.

③【美】威拉・凯瑟,周微林译. 死神来迎大主教. 我的安东妮亚[M].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37页.

④【美】威拉・凯瑟,周微林译. 死神来迎大主教. 我的安东妮亚[M].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49页.

⑤【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高觉敷译. 精神分析引论新编[M]. 北京:商务出版社.1987年版.第84页.

⑥陆扬. 精神分析文论[M]. 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第55页.

⑦【美】威拉・凯瑟,周微林译. 死神来迎大主教. 我的安东妮亚[M].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36页.

⑧【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林尘、张唤民、陈伟奇译. 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M].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46-47页

参考文献:

[1]【美】威拉・凯瑟,周微林译. 死神来迎大主教. 我的安东妮亚[M].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

[2]【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林尘、张唤民、陈伟奇译. 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M].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

[3]【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高觉敷译. 精神分析引论新编[M]. 北京:商务出版社.1987年版.

[4]陆扬. 精神分析文论[M]. 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5]董衡巽. 美国现代小说家论[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

[6]董衡巽. 美国文学简史(修订本)[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

[7]朱振武. 美国小说本土化的多元因素[M].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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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李莉.威拉・凯瑟作品中的印第安艺术[J].艺术探索.2008,22 (06).

[10]Susan J. Rosowski. Cather Studies. Lincolne & Londo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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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Williams, Deborah Lindsay. Losing Nothing, Comprehending Everything: Learning to Read Both the Old World and the New in Death Comes for the Archbishop. Cather Studies 4.1 (1999): 8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