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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浪的清溪(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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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着娘的想法,苏浪二十岁上就该娶亲了。一乘挂上红绫的竹帘小轿,颤悠悠地把新娘子抬进家门,这桩让她盼望了多年的心愿也就了了。掐着手指头,离苏浪二十岁还有年把时间,娶亲该用的还是得抓紧准备。柜子桌椅洗脸架子自是不必说。新人用的柏木床要做得结实些,上红漆,还要刷一遍桐油;一床鸳鸯被,一对孩儿枕;两个泥盆儿――一个用来给新娘子进门跨火盆用的,一个让新娘子洞房第二天起床来摔的;还有两只红漆刷过的尿痛,一个装花生核桃枣子的斗升。从请匠人到该安排几桌酒席,请多少宾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在心里面过一遍,生怕漏过那一截儿,得罪了人,面子上可就挂不住了。要是苏浪爹还活在那就好了。想起死去的男人,娘就拍着腿说,短命的拐子,活该让鱼啃的拐子,把这天大的事抛给我一个女人家来做,咋想得周全?!

苏浪扛着渔网去打渔。一根竹篙破开水中的云影,小木船往清溪河里去。娘站在屋前的梨树下喊,短命的,不要到深水沱里去。苏浪的爹――船拐子就死在深水沱里,浮起来的时候,只剩下白骨,一身细肉被水底的鱼鳖吃得精光。苏浪看见一树梨花纷纷飒飒,落在娘的身上。

竹篙起落,滴下串串水珠,泠泠作响。清碧的水面倒映着两岸的青山绿树,被木船划开,晃荡得厉害,层层叠叠收不住行状。往下游去,江面便开阔起来,水不再清亮,渐渐发黑,掬一捧起来,依旧是白亮亮一汪清水。鲤鱼乌棒鲢鲫便潜伏在这深黑色的水底。

站在船上,望得见上方寺的屋脊,黄灿灿的金瓦隐伏在翠柏之中;听得见庙里铜钟的声响,断断续续,顺着坡面滑进清溪里。上方寺是清溪镇上的大庙,据说菩萨极是灵验,每到初一十五逢会,便有游方的僧人来作法事。父亲在世时,时常带着苏浪上庙去,不拜庙里的菩萨,只让苏浪给入门的一尊石像磕头,说这是老祖宗呢。老祖宗是宋代的老人儿了,中过状元,做过宰相。父亲说,老祖宗一门其昌,三代做官,显贵得很。要苏浪好好儿读书,将来也好去做官。苏浪说,我跟娘姓呢。父亲便不再说话,掏出烟袋来抽烟。

苏浪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做官,迷上了唱戏。大堂湾里会唱戏的就只有柳雨青了。一段戏词儿从柳雨青嘴巴子里抖落出来,总会让人叫好。他嘴里蹦出的词句是大堂湾的村民们没有听过的,既不同于来镇子里杂耍的草台班子唱的高腔,也不同于扯腔扯调的本土山歌。他唱的是古戏词,虽用的是四川话,但有韵味,听的人便觉出自己有了文化似的。听得懂的便觉得戏里的人是自己,笑了一回,也掬一捧清泪,长叹一声;听不懂的闭了眼睛把脑袋绕过去绕过来,把手在膝盖上轻拍。不能现出自己的根底来,招惹人笑话自己不曾读过书。大堂湾可是出过状元公的,即便是盐碱地里也飘着书香呢。

一下学,苏浪便去柳雨青家听他拉琴唱戏。柳雨青拉得好胡琴,一唱三叹,如泣如诉。苏浪蹲在地上,看柳雨青眯缝着眼,以为他要开始唱了,柳雨青却吭吭哧哧了几声,别过头喊,四儿,我的茶呢。四儿是柳雨青的小女。前面三个都夭折了,便剩下这一个小女儿,心疼得宝贝似的。柳四捧着茶杯出来,对着苏浪的屁股就是一脚。苏浪拿眼瞪她,柳四便冲他伸舌头、作怪相。柳雨青看不见,把胡琴搁在膝盖上,吹着杯子里的茶沫。杯子里一层黑的茶垢,苏浪咽了咽口水。柳雨青抬起头,说,一门三状元,可惜到今世却败了。

大堂湾里原本是苏姓的多,但到了苏浪这里便凋败得七零八落了,外迁来的人据了这状元宝地,繁衍生息。倒也和睦相处。苏浪算得上大堂湾的老住家户,随着娘姓。他爹船拐子也是倒插门来的外地人,人很小意,对人也和蔼,脸上总是挂着笑;爱抽旱烟,腰上总别着尺把长的烟袋,遇着熟识的或是不认得的人,便把旱烟装上递过去,说,抽抽。烟杆子发黑,铜烟嘴上一排牙印子,一见便知被他咬下的。人不抽他的烟,他便自己吸着,脸被浓白的烟雾裹住,笑意从下巴上流下来,淌得到处是。人都说这人实在,好人啊。苏浪对他的爹印象不深。苏浪十岁的时候,船拐子到深水沱里打渔出了事,成了鱼鳖食。苏浪娘一把屎一把尿把苏浪带大,十五岁的时候,苏浪把爹留下的小木船拾掇了一番,撑着竹篙去清溪河里打渔去了。

苏浪爹去世得早。和他爹打过交道的老人见了他总爱说,你爹老好人呢,见我就叫抽烟。苏浪总是恭敬地听,老人们讲得动了情,不免欷,流几滴莫名其妙的眼泪。苏浪便从笆篓里抓出一尾鱼来,用草绳穿起,给老人们拿回去打牙祭。自然是一番感谢的话语。免不了有人说,你和你爹一般心肠,实在得好。

苏浪回家来,把人讲给他的话说与娘听。娘笑骂,你和你那个死鬼爹一个模样儿,老实巴交的傻人一个。苏浪嘿嘿笑。娘心里惦着死去的爹呢。他娘自从死了丈夫后,苦苦把他拉扯大。一个妇道人家操持一个家谈何容易,少不了大堂湾里的人家帮扶。也不是白帮扶。女人自有一番本事,打得好卦,说得好阴阳。一碗米,几枚铜钱,一根线香,能够把冥冥中的事情算得清清楚楚。哪家鸡上灶狗爬墙,哪家丢了东西,哪家娃儿走失了,哪家病人何时好何时去……找她打上一卦便晓得了。山村里谁没有个这些事儿,有了心里便得挂念着,须得知晓了心里才得安生。找她问卦时,捎上几个鸡蛋,一袋子米,或是刚出来的时鲜蔬菜;也有送钱的,封在红纸包里,临走时候塞进女人手里。女人谦让一番,看着来人哭着或是笑着离去,少不了一番感叹。日子过得清苦,倒也安宁。女人上了年纪,看着渐渐长得敦实的儿子,心里犯了愁,家里不富裕,三间老瓦房年龄比自己还要大,想给儿子讨个媳妇比登天还要难。苏浪晓得娘的苦楚,往清溪河里打鱼拿到镇里去卖,挣些钱攒着,小鱼熬汤焙干了给娘补补身子骨。

大堂湾紧挨着清溪河,二三十户人家住在弯月形的山脚下。这里原是盐泉旧址,地底下盛产盐卤,自元代便设了县治,开采井盐,历时七百余载。后盐卤枯竭,荒废了下来。山湾子深,柳雨青的老宅子位置最高,其他住户顺延儿下来,灰面的瓦房掩映在竹林里。苏浪家在村尾,离清溪河最是近,屋后有一片突兀的高土台,一株百年老桑长得蓬蓬勃勃,远远便能望见。小时候,苏浪和柳四在树下捉过迷藏。没有找到苏浪的柳四孤零零地站在树下哇哇直哭。苏浪马上从藏身处钻出来。夏夜,萤火虫闪着绿莹莹的光,围着两人飞舞;磨盘大的月亮挂在山梁上,晃晃悠悠。柳四闹着让苏浪捉萤火虫。萤火虫第二天便死了,柳四又让他捉去。两人玩过家家,柳四说:“哥,你真好,长大了我嫁给你,好不好?”苏浪说好。柳四撅着嘴说:“你好像不愿意呢?”苏浪大声说:“好,你嫁给我做老婆好不好?”

柳四站起身对着月亮吼,好!声音很尖,在大堂湾里回荡。

现在,柳四不再到树下来玩耍了,也不玩过家家了。苏浪一个人来。白天打完鱼累了,晚上就端着饭碗到树下来吃。娘老爱唠唠叨叨,屋子里又设了神坛,烟雾缭绕,很呛人。一坐在桌上吃饭,娘总问:“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个老婆了。我看小四也不小了,娘给你说说去?”

“胡说什么呢。”苏浪说。

“昨晚我又梦见你爹了,他说,你娶了老婆也不给他一杯酒喝。我说死了还喝什么酒,喝马尿去。他便诉苦,说底下日子不好过……你爹惦记着你的事情呢……”

苏浪端着饭碗到屋后高台的树下去了。月亮从山梁背后升起来,清溪河水亮晃晃的,像一条蛇般游向远方。几点红红的灯光在河面游走。苏浪晓得那是打夜鱼的。他白天打鱼,夜里在河边草窠子里下罾。夜晚里撒网打鱼的白天不出来。都是打鱼挣些家用,白天夜里各不相干。红红的灯光慢慢地转弯,拐进山背后。竹篙提起沉下、戳下提起的声音没了,低微的流水声弥散在大堂湾沉寂的夜里。苏浪嘴角嚼着饭粒,清溪从哪里来的他不知道,却知道它流向哪里。从大堂湾出发,行得三四里水路,便是涪水,水面阔大起来,水面上渔船三三两两,偶尔见得一群水鸟从水面飞起来。苏浪听人说再往下游去,只要半天多的功夫便到了县城里。县城的模样儿他没有见过,听说很是热闹,卖的东西多,女人穿得花哨,牙口齐整,身上喷着香气。他便有些向往县城里,向往那些花哨的喷着香气的女人。却是不敢去,怕老娘在家里担心。柳四身上也香,他从没有闻过的,不像花香――让人闻过了便丢了魂、心腔子里乱跳的香。小时候柳四身上便没有这种香气,现在却有了。苏浪感到惊异,却闹不明白。

那年上方寺庙会的时候,柳四扮菩萨座前的玉女,脸上敷了脂粉坐在木辇里,眼睛盯着庙前卖爆米花、冰糖葫芦、五香瓜子的看。苏浪挤在人群里,听一个从外地赶来蹭吃庙食的叫花子唱歌。那叫花子才唱了一遍,就被四里八乡来看热闹的人踩倒在脚下,但苏浪却记下了那歌谣。烧了香,便有大戏看,苏浪不钻后台的破席子,和几个孩子蹲在庙前的树下唱学来的歌谣:光绪三年遭大旱,一斗米价钱四串。麦秸谷草磨成面,难吃难咽没法办。人吃人来狗吃犬,把亲生儿女杀了做成饭。东屋的儿女不敢到西屋去,西屋的娃儿不敢往东屋串。路上到处是死人,婆娘见了男人追着高声唤:叫声大哥你等等,我给你铺床叠被管做饭。男人吓得撒腿跑:我没有吃的养老伴。苏浪唱了一遍,开始领着几个孩子学唱。柳雨青走过来,说:“唱得好,再来一遍。”

苏浪扯着嗓子唱。他娘走过来给了他一拐脖:“要是你读书有这么上进就好了。”柳雨青说:“他嫂子,儿孙自有儿孙福呢。”娘便叹气:“男娃娃没读书哪里有前途,怕是将来连个女人都找不到哩。”柳雨青拿话逗她:“等我家小四十八岁了,就放过来给你做媳妇儿。”娘听得一愣一愣的,转身去看坐在木辇上扮玉女的柳四,脸儿笑成了一朵花。

苏浪把打来的鱼给柳雨青送去。柳雨青说,你这鱼是要卖钱的,我怎么好意思要呢?苏浪说,是我娘让我送来的,您得收下。柳雨青嘴里道谢,让柳四把鱼拿进厨房去。苏浪把鱼递给柳四的时候便闻着那股让他肠子发软的香气,他觉得自己快站不稳了,慌忙从柳雨青家出来。回到家里,苏浪便细细回味柳四身上的香气。他把渔网重新织补了一遍,往深水沱打鱼去。娘看着他乐呵呵地出门,心里面犯疑,莫不是捡着了宝贝?

苏浪每天给柳雨青家里送鱼去。自然得找些借口,说起话来也利索了许多。也和柳四说上些话,但总是说得不顺溜,好似舌头突然短了一截。

苏浪心里面高兴,喉咙就发痒,只要闲下来便唱些歌谣。声音顺风飘出很远。他的歌声远没有柳雨青的胡琴动听。柳雨青年轻时候跟着戏班跑过几年,学得许多戏词儿。闲着没事儿的时候,总是爱唱上几嗓子,人都说唱得好。柳雨青兴趣便愈发的浓,把蒙了灰尘的戏本子翻出来琢磨琢磨,在自家的院子里招些爱戏的人来听他唱戏。柳四也会几句,声音甜得人嘴里发糯。苏浪听柳四唱戏的时候,便盯着柳四红突突的嘴唇,想要是能够嘬一口有多美。

苏浪琢磨起山歌来,他想尽量唱得好听一点,至少要让柳四听着美就好。他一唱脑子里嘴里就蹦出“柳四”三个字来,眼前全是柳四的脸蛋眼睛鼻子嘴唇。吃饭的时候,他也哼哼,舌头在碗沿上舔,舔得嚯嚯作响。他觉得这碗沿是柳四的嘴呢,可惜只能舔舔,不能嘬。

苏浪端着饭碗坐在大树下望着柳四的家出神。萤火虫落在碗边,像锔了几颗发光的钉子。

这一晚,苏浪没有去听柳雨青唱戏。他在清溪河岸边的水围子里下好罾,投了许多蛐蟮猪肝,想引得肥硕的“蛇鱼”来。这种蛇鱼很是稀罕,身子长如蛇,肉味极是鲜美,鱼汤莹白如玉。烹煮时无须许多佐料,几颗盐巴就成了。柳雨青几次提起要是能够吃上这美味,死也不遗憾了。苏浪上了心,买了猪肝挖了蛐蟮用酒浸了几日,投放在水围子里,引蛇鱼来上钩。没想竟然捕得一条。心中不由得欢喜。说不得柳雨青一高兴把柳四许给自己做老婆,自己也不遗憾了。他一欢喜,嗓子便痒起来想吼一曲。风翻动着苇叶,把月光翻成一道道细浪。

柳雨青嘴里一颗水煮盐花生从左边在右边,侧耳细听,说:“小四娘,你听听,河面上闹腾啥呢?”厢房里,娘儿俩正在研究鞋垫上的花样。柳雨青见没人吱声,又喊:“小四,你听听,河面上有人叫你名字呢。”柳四推开窗户细听,粗哑的声音从清溪那边传过来。

“……久不行船忘了河,久不唱歌忘了歌;秀才提笔忘了字,燕子衔泥忘了窝,哥哥船上望妹子,好似中秋月不明……”

柳四觉得脸上发烧,把窗户闭了。柳雨青喝着酒,问:“谁在叫你呢?”柳四说:“爹,你听错了,是对岸的狗在闹呢。”柳四娘咕嘟着嘴:“耳边打雷都听不见,远处的狗叫倒听得明白。”柳雨青在堂屋里说:“死老婆子又说我坏话。我听得清楚呢,是狗叫。老了,老了,耳朵便不中用了。”

柳四扑哧一笑,耳根子滚烫,手里一慌,针扎在指尖上。惊叫一声,抬眼看时,娘怔怔地望着她。

苏浪的歌很粗,远没有清溪的水面光滑。但却把柳四的心打乱了。早些天,河对岸刘家的娶媳妇,请了柳雨青做傧相。自然也是要唱一曲助兴的。柳四背着父亲的胡琴跟去了。长三间拖着两边厦房都布置得红艳艳的。院坝里摆了十多桌。柳雨青连声叹房子修得整齐,对女儿说,嫁给这家人做媳妇也不冤枉,日子好过哟。柳四不看这新房子,她对门上贴着的一对鸳鸯感兴趣,对宽大的床感兴趣,对床上铺的花毯子感兴趣。新娘子坐在滑竿上晃晃悠悠地来了,新郎跟在后面,走得气喘吁吁。吹锁喇的两个人颈脖上面青筋都冒了出来,喇叭咕咕嘟嘟地叫唤。后面是抬着红柜子、洗衣架子、桌椅的人。柳四跟在看热闹的人后面,把一对新人迎进了院子。新娘很害羞,眼眉儿低垂盯着脚面。柳四被她身上的大红衣服晃花了眼。

柳雨青说:“这新娘子才十八岁呢。”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坐着苏浪的小木船回来。柳四没有吱声,她盯着水里的漩涡出神。苏浪手里的竹篙提起,戳下,水珠顺着竹篙滚落。“小四今年都十八了呢。”苏浪说,“我记得清楚,她是属猪的。”柳四转过脸,轻轻啐了一口,“你才属猪呢。”

“我比你大几个月。”苏浪说。

柳雨青说:“苏浪,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娶老婆啊?”

“等小四那个了我再说呢。”

柳四涨红了脸,“你娶老婆关我什么事儿。”苏浪把竹篙提在手里,嘶嘶艾艾说不出话来。“快划呀!往下边去了。”柳四催他说,“真笨。”

柳四不喜欢苏浪,虽说小时候在一起玩过家家,还说要做他老婆,但都是不晓事儿的话。苏浪木讷,呆头呆脑的,身上还一股鱼腥味儿,闻着让人不舒服。柳四想,苏浪木头人一个,黄牙黑脸还皱巴巴的,赛过晾干的鱼片,嫁给他有什么好?她喜欢长相美丽的男子,要“红唇白齿,眼眉如星月”的那种。最好要唱得“饿眼将望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柳雨青不知不觉把手里的戏活儿交给了女儿,女儿喜欢戏里的美男子他却不知道。柳雨青觉得苏浪心眼好,人挺能干。要是小四嫁给他,这一辈子有他照料着,日子定甜美,自己也就省心了。苏浪送鱼来,柳雨青也不推辞了,坦然接受。他把苏浪当成了未来的女婿――这是早晚的事情,只等着苏浪或是他娘来提亲了。

苏浪把蛇鱼送了来。柳四没有见过,很稀罕。柳雨青让她拿回厨房去,那鱼直往手腕上缠绕,吓得柳四一把扔在地上。柳雨青让苏浪把鱼吊在树枝上,折了一根细枝条慢慢地抽打那鱼,直到鱼身上站满了粘液不动弹了才取下来。柳四说:“一刀杀了不省事?”柳雨青捻着稀稀拉拉的胡须说:“你晓得什么,这鱼直接杀了就不是美味了。要打它,身上粘液沾手了放在锅里煮,只消放些盐巴,汤色鲜亮得很,胜过龙肝凤髓。”柳四直呼麻烦。柳雨青说:“这鱼现在少见了,幸亏苏浪捕了一条。就是给我一根金条也是不换的。”柳四说:“有金条咋不给我打个鎏子?”柳雨青翻着白眼,“我说说的,哪里有那么贵重的东西?”

中午强留下苏浪喝酒吃饭。一老一少喝得高了,说起苏浪的父亲来,俩人都眼泪汪汪。柳四看着苏浪眼泪鼻涕心里嫌烦,便借口去绣鞋垫。柳雨青说:“苏浪,你看我们家小四好不?”苏浪直点头说好。

“嫁给你做老婆亏不亏?”

苏浪刚说不亏。柳四就跳起来,“爹,你瞎咋呼啥呢。谁说我要嫁了?”

柳雨青梗着脖子喷着酒气说:“我说让你嫁给苏浪呢。”柳四看苏浪傻乎乎地笑,心底一股无名火便窜起来,“苏浪,你以为几条猫鱼就可以让我嫁给你?晓得你是没安好心的,你滚,我不稀罕你的几条臭鱼。”柳雨青不高兴了,唬着脸说:“不干苏浪的事,是我要你嫁给他的,我和你娘都商量了,他最合适做我们范家的女婿。”

柳四脸色一下子白了,狠狠地盯着苏浪,看得苏浪心里直发毛,摆着手说:“那个,不是我的……想法,我没有想……”柳四奔到桌边,把盛着蛇鱼的碗捧起来咚地一声扔在院子里,转身哭着跑了。两个男人都目定口呆,柳雨青心疼得直跺脚,连叫:“可惜,好好的鱼汤叫她糟蹋了。”

柳四跑向河边,阳光在青绿的桑叶、蒿草上面跳荡,从阴凉处蹦出来的蚱蜢撞在她的身上,又惊惶地躲开。柳四觉得伤心透了,爹怎么会把自己交给苏浪呢,还说是和娘商量了的?苏浪长得泥鳅似的,哪里配做自己的男人?柳四想,爹和娘不看重自己了,他们让苏浪的鱼汤、炸小猫鱼给吃迷糊了。

柳四坐在岸边,把脚板伸进水里。她的泪水落在白色的石头上,留下一个淡淡的圆圈。怄死人了,她心里咒骂着苏浪,手里捏起一块小卵石抛向河里,河水发出咚地声音,一圈波纹便散开去,白晃晃的光芒刺她的眼。歇息在芦苇叶片上的知了紧一声慢一声地叫着,时而显得有气无力,时而高亢激越。柳四被那些声音包裹起来,清凉的河水安抚了她的心。河水调皮地吻着她的脚面,痒痒的,怪舒服。

不想苏浪了,柳四说。苏浪一点也不好看,还没有河对面刘家的新郎长得实衬呢。女儿家的心奇奇怪怪,变化得也快。先前还是哭着出来的,这会儿脸上反倒有了笑意。柳四看着清凉的河水,水里有了雾气,薄薄的。一个身影在薄薄的水雾里渐渐清晰,他穿着青布褂子,肩宽背阔,看不清他的面目,却分明看见他白练似的肌肤,他远远地招手,喊:“小四,过这里来。”声音脆生生甜糯糯。柳四心都要醉了。“去看戏啵?”那声音说。

“不去,还要回去做饭呢。”柳四低下头细细地说,“唱啥子戏?”

“……花比腮庞,花不成妆;玉比肌肤,玉不生光。宋玉襄王,想像高唐,止不过魂梦悠扬,朝朝暮暮阳台上,害得我病在膏肓……”

“呸,不害臊的。你也配得上俊面的裴中郎,钟情的唐王皇。”柳四啐了一口,脸上绯红。

驳剌剌一声响,把柳四吓了一跳,抬眼望时,眼前的水雾便散了。却是草窠子里发出的声音。她有些恼怒,踩着河水过去,在密密的草丛里,苏浪筑起的水围子里一条鲤鱼钻进罾子里了。她把罾子打开,那鱼摆着尾巴游走了。柳四有些得意,没了鱼,看你还送啥啥来?

苏浪这一夜没有唱歌,也不说话,端着饭碗坐在大树下,直到月亮隐入了山后,他才捧着碗一身露气地回来。娘看他碗里饭没动,吓了一跳,问他:“没有打着鱼?”苏浪不吱声。

“丢了东西?”娘说,“是钱么?丢就丢了,反正是身外之物。”苏浪只是摇头,把饭碗放在桌上,倒在床上。娘便来抚着他的背,说:“是丢了魂儿吧。”苏浪叹了一口气。娘坐在床沿上莫不着头脑。

连着几天苏浪都没有出门去,河对面的远远地喊他过渡。娘踮着脚跑进屋里,说:“有人过渡呢。”苏浪躺在床上,脸色死灰。“有人买鱼呢。”“有人邀你赶集呢。”苏浪把身子冲着墙里。娘摇头叹气走了。

娘怕儿子出了什么事,便挨家去问,“我家苏浪上你们家里么?没见出他有什么事?”人都摇头,免不了关心,说些安慰的话语。娘听得感动,拿手揉着眼睛。问到柳雨青家里,柳四正在打扫院子,对他娘说:“兴许是鬼摸了脑壳,把魂儿拈走了。他不是打鱼么,也许是把鱼精得罪了……”

娘慌了手脚,忙忙走了。柳四看着她的背影,轻笑一声,突地觉出不妥,把笤帚扔了,要赶上去劝。出门来看时,人早没了影。心里又觉得怅惘。

娘为儿子布了神坛,因为是自己的儿子,所以格外地庄重。去水缸里捞了一尾红腮鲤鱼,用红布缚了盛在木盘里端端正正放在神坛上;满满一竹筒的米,用炭棍画了眉眼的一只鸡蛋,摆放在神坛左右。净了手,点上香。娘在满天神佛面前许了宏愿,祈求神灵保佑儿子平安。想起自己孤苦一生,不干不净的妖魔精怪还要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魂灵摄去,心里便悲愤不已,声音也嘶哑起来,哭着咒骂了一番;眼睛也模糊起来,仿佛死去的丈夫坐在身旁,便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那丈夫也不吭声,只是吸着香烟,女人便咒骂丈夫没能耐,在阴世里不能护得儿子周全。把几个站在门外前来关怀的人都唬了一跳,以为苏浪的魂儿真被不干净的东西勾走了。有走得快的,把这消息说与范老先生,让他拿个办法。柳雨青也吃了一惊,几天没见苏浪送鱼来,原来是被精怪摄了魂儿,难怪。柳四心里明镜似的,却不说出来。

柳雨青提了十几个鸡蛋下来安慰了苏浪娘一番,娘便止了眼泪,相请范老先生帮忙,定要把儿子的魂灵引回来。柳雨青满口答应。娘又流了一回泪水,下灶里煮了一碗红糖鸡蛋请柳雨青吃。柳雨青见苏浪瘦骨嶙峋,眼窝子都落了一大截,心里难受,说:“我还指望把小四托付给你,没想却成了这个样子。”

待天黑下,娘又上了一回香,在神坛前絮絮说了些话,自己手里拿了那个鸡蛋,把竹筒递给柳雨青,吩咐他一路上撒几颗――是要魂灵认得回家的路。这晚没有月亮,天空起了浓云,四下里虫子叫得响亮。便有人点了火把跟着,看女人做法事。火把被河风吹得歪斜,柳雨青也走得歪歪倒倒,娘手里托着鸡蛋,三五步便喊一声:“浪啊,你回来么?”声音很苍凉。

柳雨青答应道:“浪哇,回来了啊。”一行人走到渡口,那筏子在水面上晃晃荡荡。娘哇地一声哭了,喊:“苏浪,苏浪,你回来了么?”

“苏浪,回家了。”众人齐声答应。声音很大,逗得河对面狗都吠了起来。几点灯火也汇集到了河面上。“出了什么事?”有人在对岸喊。

“苏浪的魂儿被鱼精勾走了呢。他娘做法事――”

“啥,苏浪他娘给鱼精做法事?”

“是苏浪,他娘为他做法呢。”

“苏浪,你回家了么?”

两岸的声音便同时响起来:“苏浪,回家咯。”

声音飘出很远,柳四靠在门框上看着河边的灯火,幽幽地叹气。虫子的鸣叫突地停了,密云里闪了一道红光,把大堂湾和清溪河照亮了。“要下雨了。”柳雨青忧心忡忡地说,“怪不得这天闷人呢。”

一行人便急急回转来。风翻动着树木草叶,哗哗地响。娘在门口道了谢,众人劝慰着,莫急,你哪一次不灵验的?苏浪指不定今晚就回魂了呢。

果然下了雨,夹着雷声。闪电把大堂湾映得白惨惨的。苏浪等众人走后从床上爬了起来,嚷着要吃红糖鸡蛋。娘念叨着菩萨保佑,等把一海碗热腾腾的红糖鸡蛋端到桌上。苏浪却没了踪影。娘披上蓑衣奔到渡口上,闪电映照着小木船正朝着下游而去。“苏浪,你回来。”娘喊,声音很快被巨大的雷声湮没了。

清溪河上有人在风雨里唱歌:“天上啊落雨呃唏唏沙,金盆咯打水也灌菊哦花哟,也落到呃金盆那底哟,妹子呀落在富豪家哟,只怪我是个打鱼的娃,家里无金哟又无银哦……”

柳雨青听着断断续续的歌声,说:“四儿,苏浪害的是相思病哦。”柳四黑着脸,“不要逼我呢,我会跳清溪河。”柳雨青垂着头长叹一声,不言语了。

苏浪疯了一夜。娘流着泪把娘儿俩辛苦攒下的钱一张张摆在桌上,对大口吃着红糖鸡蛋的苏浪说:“我晓得你是想着柳家的小四呢,把亲事定了吧。”苏浪一口水呛在嗓子眼上,“娘――”

“我是高兴呢。”娘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昨黑里生怕你出事呢。”

“你把鸡蛋吃了,咱们就去柳家下定。”

“呃。”苏浪吞着鸡蛋点头应着。

柳雨青看着苏氏把一叠起了毛边的钞票摆在桌上,张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苏氏大大方方地说:“他叔,惹您见笑。这些年我们娘儿俩也没有少得您的关照。我这个做娘的今天是厚着脸皮来了,也是为了苏浪,来提提这门亲事。小四和苏浪都老大不小的了……”苏浪有些害臊,垂着头看鞋面上的一个破洞。“苏浪,你把东西拿过来。”苏氏对儿子说。

苏浪把手里的一尾红鲤鱼,一只白鹅放在发黑的桌上。鲤鱼尚摇着尾巴,白鹅撅着屁股落下一坨屎。苏浪忙伸手拈起来扔了出去。柳雨青干咳了几声,说:“你们的意思我也明白,先前我一直把苏浪当自家人看来……”柳四在厨房里扔了一只碗,柳雨青脸上留着的笑意便干瘪起来,说:“我和小四的娘也合计过,苏浪这娃不错呢,人品好,又实在……”柳四又扔了一个碗,声音比先前的响亮。柳雨青马上闭了嘴抽烟,一口抽得猛了直咳嗽,脖子上的青筋乱跳。厨房里,柳四娘说:“我的小祖宗,你把碗打碎了,拿什么吃饭?”

“都不吃。”柳四说,“倒在石碾子上学狗舔着吃。”说完便嗤地一笑,笑完便呜呜地哭了。堂屋里,苏氏娘儿俩面面相觑。半晌,苏氏对儿子说:“你见了,人家小四瞧不起我们呢。”苏浪咬咬牙,梗着脖子对娘说:“走,咱们回去。”抱起桌上的鲤鱼和白鹅提脚便走,苏氏喊他不住,说:“他叔,这孩子就是倔性。”转身便追了出来。柳雨青在身后大声说:“哎,钱,钱还在这里呢。”拿着那一叠钞票跟出来,说:“苏浪他娘,我家小四惯坏了,你不要见怪。”把钱塞在陈氏手里,说:“小四现在还硬性,等过上几天再说?”苏氏道:“我家苏浪一个死心眼,我回去也好好劝劝。可怜他爹死后,我一个女人家连他的终生大事也操持不下来。”说着声音便哽咽起来,拿袖子擦眼泪。

柳雨青叹一声,说:“这件事也急不得,等等再说,等等再说。”

“他叔,我也晓得些事理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姻缘是天定的,强扭的瓜不甜……”女人说些不着调的话,柳雨青连连点头。两下说好,自回去劝说儿女。

发了山洪,清溪河便浑浑浊浊、浩浩荡荡地奔流,苏浪坐在渡口上,盯着在水面晃荡的小木船出神。娘担心他看不开,担了风险去捕鱼,便端了凳子坐在门口看他。一连数日,苏浪似乎想通了,提着鱼竿在洄水处下钓;待水面清亮下来,撑了小木船往下游深水沱里打鱼去。只是不唱歌,言语也少了许多。

日子便如这河水一般的流。岸边的茅草和芦苇更加深茂,开出稀疏的几支白花。等清溪河面露出卵石可以跳着走过的时候,白花便一片雪,风吹过,花絮就天上地下河里四处飞舞。

苏浪把卖鱼得来的钱给娘添了衣服,自己身上也光鲜起来。娘儿俩合计着请了匠人,用白灰把墙面涂抹得光亮,门也刷上红漆抹了桐油,照得人影出来。村人揣摩着苏家要办喜事了,便不时来坐坐,自然要苏浪请喝酒。柳雨青来了一回,站在院坝里,一脸疑惑。苏氏请他进屋里坐,柳雨青说:“苏浪好久不曾上我家送鱼来了,我是来看看的。”看着打好的家什,连声说好。苏氏说:“只怕不合您的眼。”柳雨青道:“哪里,哪里,都很好。”

漫山的野把大堂湾衬得金黄。庆丰余的戏班子便来了大堂湾。各家各户备下了份子钱,在上方寺搭了台子。戏子们在草席子搭盖的小屋子里化妆,引得村人都去觑,柳雨青便安抚众人退去,找那些唱得几句的人来凑角儿跑龙套。被点到的人都欢天喜地,去讨油彩往脸上抹,直抹得班主嘴里啧啧连声,心痛不已。女人们坐成一团,手里扯着麻线,交流着纳鞋底绣花垫的经验,不时抬头看那些穿着戏袍、抹了花脸的人从小屋子钻出来。自然有村里跑龙套的人,或雄赳赳,或羞答答,女人们便品头论足,指指点点,洒下一片笑声。逗得那些散坐在四处见热闹、抽烟的老爷们儿虚着眼睛朝娘儿们看。

夜里,庙上燃起了几十支火把,照得四下里通明。锣声一答一答地敲响,鼓点起起落落,把田埂上来的火把惹得心慌,喊爹叫娘、孩子哭闹的声音便在大堂湾里响起来。等四下里火把都渐渐汇到了戏台前,柳雨青气喘喘地爬上戏台,报了戏名儿,说些庆丰年的吉祥话儿。台下叽叽喳喳嚷成一片。班主是唱老生的,有些年纪了,一脸活气地笑,说着感谢的话,打躬作揖,宣布开戏。

鼓点便骤然响起,好似急雨打在芭蕉叶上。看戏的人都噤了声,火把扯得老长,把一张张表情严肃的脸染得通红。对付了两个小折子戏,中间停歇了下来。小孩子们便开始满场子乱窜,女人婆姨们扯开了嗓子吆喝儿孙的名字,一时间闹哄哄。过了一袋烟功夫,班主上台报戏――《乔老爷上轿》。下面的人便吆喝,都是烂熟的戏,来个新鲜的。

班主苦着脸,柳雨青上台解了围,说都已经准备好了,再换行头怕是来不及,只好将就。众人闹嚷了一回,又安静下来。“乔老爷”一步三摇上得台来,却是个俊面的后生,惹得下面的妇人一阵叫好。便有人说,面面的后生熟都不熟,有什么好?

一个妇人道:“嫩生生的瞧着好看。”

“花心的婆娘。”

男人摇着头。苏浪把耳朵支棱着听,说:“哪里好看了?还是下边的好看。”

那妇人便暗里红了脸,骂道:“你一个没有开荤的生瓜蛋子,说什么上边下边的?”苏浪说:“这戏下边好看呢。”几个妇人便扯着嗓子笑那妇人。台上一个穿得水绿的女人走得娉婷,头上的花钿直要掉下来。有眼尖的说:“这不是柳家的小四么?”

苏浪抬眼看台上时,柳四眉眼含情,两靥生春,捏手提脚,在灯下袅袅娜娜,唱说:“小姐呀――”

苏浪只觉得眼前一片绿,灯光仿佛水白铺展开去。柳四扮的丫鬟在“小姐”身后风情万种,眼珠儿一霎不霎地盯着“乔老爷”看。苏浪脑子里轰然一响,下边的戏便再也看不下去了。

曲终人散。一弯眉月愁眉苦脸地悬在大堂湾的上空。从山湾里飘出轻薄的雾霭。清溪河滩上有人轻声地说话,不甚清切。苏浪一宿未眠。

大戏小戏唱了七八天。柳四在台上始终扮作丫鬟,苏浪便痴痴地看她。柳四却不看他,她眼里只有那个唱戏的小后生。最后一个晚上,有人在河滩上见着黑里两个人搂着在地上滚,便做一声喊,那两个人惶惶急急地从地上爬起来,像炸惊的兔子,一溜烟跑了。第二天,戏班子里传出来消息,说唱“乔老爷”的小后生带着河对岸的小媳妇跑河南去了。柳四在屋里扯着嗓子哭了一回。庆丰余的戏便风流云散。

送走戏班,柳雨青在渡口见着了苏浪,心思很重的样子,想说说话,张张嘴,流出一声细长的“哎――”,把苏浪满腹要说的话堵了回来。

清溪河的水流愈加细了。苏浪把船撑到阔大的涪水里去。芦苇在风里摇得哗哗地响,有灰白的水鸟从里面扑啦啦地飞出来。小木船在水面飘荡,没有方向。苏浪手里的渔网晃起莹白的光芒落入水里。在游移不定的水雾里,苏浪始终觉得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看着他。

娘为儿子的婚事操碎了心。每一个来问卦的人倾听着她焦心的话语,免不了说几句宽慰的话。有热心的拍着胸口要做一回媒人,这些应承有勉强自己的意思。毕竟做媒是生疏的事情。来来回回,邻近几个村里的几个好姑娘心里嘴上都有了意思。娘却高兴不起来。苏浪没有上心啊,他心里还惦着小四。

柳雨青登门来提亲已近腊月。大堂湾变得黑瘦,最后一片黄叶从百年老桑上飘落下来,有早霜的气味。苏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娘听着屋子里砰砰响了几声。苏浪出来时,脸上有一抹莫名的红晕。

苏氏把儿子的婚事办得风光。放翻了一口猪,请了一个厨师,做了十多桌宴,闹腾了一天一宿。只是新娘子板着脸,红肿着眼泡,让贺客都大跌眼镜,也没了闹洞房的兴致。夜里,娘对儿子说:“小四还是个姑娘,对他要轻一点。姑娘家怕疼呢。”苏浪在门口迟疑了许久才进去。娘看着儿子的房里熄了灯,心里有一丝蜜意,一丝酸涩。这么大个儿子便交给了别人,成了人家女儿的人了。

第二天,苏浪脸色阴沉走出屋来。吃了饭,不言声地出门去。娘心里咯噔一响,把要问的话咽在肚子里。柳四眼圈乌黑,没有一点新人的气象,也不喊苏氏“娘”,捧着饭碗出神。

晚上,柳四便主动要跟苏氏睡。苏氏定定地看着儿子,苏浪把手里的碗搁下,闷声闷气地说:“也好,我一个睡惯了的。”眼圈儿竟然红了。

夜里,苏氏听见柳四梦里骂:“没良心的死鬼,挨千刀的死鬼,说跑就跑了。”苏氏怔怔地盯着黑黢黢的屋顶,柳四在低低的哭泣里响起了声。

苏浪和柳雨青做了一次深入地长谈,没人知道说了些什么。这是柳四生下孩子远走他乡后的第一个年头,苏氏用米粥把孩子喂养得肥白。翁婿俩都喝醉了酒,坐在院里的石碾子上垂着脑袋。那一夜,大堂湾在如水的月光里浮动起来,所有的景物都显得飘渺。老眼昏花的柳雨青说:“好儿子,今晚我给你一个人唱一段。”

柳雨青唱的是“汉宫秋”的段子,声音很凄凉。胡琴声在大堂湾里回荡,苏浪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泪眼朦胧中,他仿佛看见自己撑着小木船,柳四一声不吭地站在船头上,把背影丢给他。月光在水面上流动。柳四说:“我还是要去找他。”

柳雨青唱罢,把手里的胡琴提起来重重地扔在石碾子上,胡琴发出破败的声音,断作两截。苏浪对柳雨青说:“可惜了,这么好的胡琴。”柳雨青肩膀抽了抽,老泪纵横,哽咽着说:“没这东西,四儿就不走了。”

儿子会走了,也会说话了。只是不像苏浪皮肤那般黑。人都说,这种像着小四呢。柳四没有回来,她像风儿一样,没了踪影。

还是打渔去。苏浪撑着小木船,儿子坐在船头上,小脚片一晃一晃。“妈妈好久才回来?”儿子问。

“要回来的,她累了就会回来了。”苏浪说,眼睛里有了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