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恋人未满 12期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恋人未满 12期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在一家安静的酒吧里,他和她见面,交予彼此一段寂静的时光。

傍晚六点多,他早到,大约十五分钟后她出现。她穿一件黑色缎面连衣裙,简易的蝴蝶结系在身后,以及一双红色的高跟鞋,是非常鲜艳的红色。她坐下的一瞬间,他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他微笑,说我以为你依旧会是白衬衣和旧仔裤的装束。

所以有一瞬间,你觉得我是惊艳的,虽然这个城市的漂亮女孩是这样多。

他笑了。在低头的一瞬,他看见她鲜红的鞋,鞋跟很高,如此妖娆的鞋,他未曾见她穿过。

非常漂亮,你的鞋。

是的,三年前买的,只穿过一次。一直觉得,每个女人都应该有一双颜色鲜艳的高跟鞋,不经常穿,但应该拥有。虽然是很偏执的想法。

他着看她,十分认真,在内心忖度,她是这样别致的女孩。

她要了一杯玛格丽特,然后点了一支烟。爱喜的牌子,烟身细长,柔弱而雅致。在抽烟的时候她习惯微微低头,低垂着眼帘。烟雾缭绕着弥散开,像是一次寂寞的升腾。

为什么会抽烟?

女人抽烟的姿态有强烈的美感。很久以前有人这么对我说过。终于有一天,我把它变成了习惯。

她吐出一口烟雾,眼睛里流泻出皎洁的光。

你觉得这样美吗?

你应该戒烟,应该放下那个男人。

他从她手里拿走剩下的半截香烟,把她的手摊在他的掌心,轻轻抚摸她手腕上的银镯。很纤瘦的手,手指很长,没有任何修饰。他看见她夹住香烟的两截手指已经发黄干枯,长期抽烟所致。

良弦,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手真的很美,但你的手指是寂寞的,心也是一样,寂寞需要抚慰。

他们去看电影。她好久没去电影院,执意要去。没什么好的片子,她只是要那种感觉。放映前十分钟,灯光熄灭,荧屏跃动的光线微弱地投下来。她凑到他耳边说,就是这种在黑暗中等待眼前爆发的感觉,她喜欢。他看着她侧脸的微笑,在朦胧的视野里明艳动人,他情不自禁想要亲吻她。影片在播放了一半的时候突然断掉,黑暗扑面而来,有人开始躁动起哄。他抓住她的手,攥在手心里,转过头终于亲吻了她的脸颊。有一瞬间她不知所措。在黑暗中等待了几分钟,彼此都没有了耐心,本来就不是好的片子,他拉着她离开。

已经是九点钟的光景,微微有些天凉。他驱车带她去湖边,横跨湖泊的大桥上霓虹闪耀,非常美丽。是在余光里,他不经意瞥见她手腕上的银镯,它们反射着质朴的光,他的心跃动了一下。临湖的广场上人群已经消散。她脱掉鞋子,拎在手中,赤脚轻轻地向湖边走去。微风有鲜甜的味道,扬起她的发丝和裙摆。

他站在她对面,看到她瘦弱的身体锁骨凛冽,嘴角有若有若无的微笑。然后他听见她叫唤他的名字。

在湖边的长木椅上,她要告诉他一个秘密。她撩起衣服,露出腰间的纹身,是一只淡紫色的蝴蝶,幽幽地想要飞翔,突兀而别致。他轻轻地抚摸这只蝴蝶,在昏暗的光线下,带着妖艳诡异的气息。这样完好的身体为什么要让它残缺?他认真地看着她,心里有难以表述的怜爱与疼痛。她微笑。他终于将她揽在怀里亲吻她的双唇。

告诉我,你不会爱上我。她的声音轻柔而决绝。

为什么?

它是复杂难缠的东西。一旦产生,行为就不被理性衡量。

是的,我不会爱上你。

她听出了他言语里的苦涩。她的眼里漫过潮湿,眼眸在一瞬间化成坠入溪水的琥珀。她用右手捂住双眼,眼泪是可耻的东西,怎么能够被窥探。他亲吻她覆盖在眼睛上的手和像花瓣般的双唇。

良弦,如果竭尽全力可以在一起,又为什么要分开?

她推开他,起身背对他点了一支烟。

苏城,你还记得曾经深爱过你的女孩吗?

记得。她的长发乌黑油亮如墨菊,贴在我的脸颊上。我们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晒太阳,她的发丝铺散一地,像是倾泻的瀑布。她对我说,她爱我。她是特别纯净的女孩子,可是我不爱她。

是你离开了她。

是的。昏暗和寂静显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抽完剩下的两支烟,她穿上鞋子,冷傲和固执的背影。这样纤瘦柔弱的身体却裹藏着这样倔强偏执的灵魂。他忽然害怕她会像一只蝴蝶一样飞离。

苏城。有时候我觉得,或许我心里还有爱,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对一个人保留情感,这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情。我终于只能这样推诿。

我不需要许诺,许诺是枷锁。

我已经没有力气。

她是良弦。这一年24岁。

有过这样一段时间,她和他每天相遇在写字楼的电梯里。她是穿白色衬衣和旧牛仔裤的女孩,怀里总是抱着厚厚的文件,两只手腕上戴着成组的银镯,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在对视的那一刻,她对他报以浅浅的微笑,他看到她的眼里有皎洁的光,转瞬即逝。

苏城长她六岁,在一家广告公司任职,担任策划总监的工作,干练又随和的成熟男人。他是她的上司,有时候一个极为特别的想法让他眼前一亮,翻看署名,是她的名字,良弦。他一直注意她的行动。她工作认真,思维独特,平时没有太多的话语,但涉及到工作会固执己见。打听过她的一些事情,她是外地来的女孩,在这里没有亲人,也没有亲近的朋友。他笃定她沉淀着许多故事。

她像是散发着异香的花朵,他被吸引靠近,无法探清危险或者安全。

一个人的时候,他也会想一些自身的问题。三十岁的男人了,身上已经开始有陈旧的质感。他一直以为这样年龄的男人心里应该有稳重现实的标准,可以撇下浓郁的爱情,找一个端雅贤惠的女人,安心生活。

要如何计算那样一段时光。他每天穿梭在下班的人潮中,四处观望的时候,能看见年轻的女孩穿着整齐的套装化着精致的妆容,她们的面容有浮华或者虚假的快乐。他觉得自己不会爱上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这一刻他是寂寞的,爱情如此遥远。自己在感情上并不是可以勉强的人。

直到遇见她的某天。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真的爱上你了,良弦?

我会爱上这样年轻的你。

她初到这座城市的那段时光,租住在公司附近的一幢公寓里。是很潮湿的窄小公寓,却有着宽敞明亮的阳台。养了两株紫色风信子,在暮色四合的时候她把它们搬到阳台,和它们一起俯瞰黄昏里城市疲惫的面容。初来乍到,她不爱与人打交道,与大多年轻人不同,不爱酒吧和隔三岔五的聚会,喜欢安静地看书或者散步。她睡眠很浅,时常在深夜醒来,口渴难耐,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喝水。听到液体漫过咽喉的声音,心里莫名地畅快,然后在黑暗中玩弄手腕上的银镯。

她有太多的银镯。这样质朴温婉的金属能够带给她安全感。购物的时候,或者在经过某个银器店,每一个刻意或者不经意的瞬间,看见中意的款式她都会买下。但戴在手腕上的镯子一直都是那么几只。

十四岁的时候,她有过一只翠绿的玉镯子,爱不释手,一直戴在右手腕上。在某天早晨睁开眼睛时她发现它断裂在枕边,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深夜里,只剩下两段尸体。她突然流下眼泪,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落泪,只不过是一只玉镯子。但她的心里有惶恐,难以接受。她把断掉的镯子装进绒布袋子,然后放入一个木盒子里,再不曾打开过。直到十八岁,有人送了她一只银镯,空落的手腕有了归属,自此银镯成为她的情结。

拥有在某些时候只是为了成全一些无关紧要的安全感。

直到后来他们已经十分熟稔。有许多次,苏城把她的手腕放在掌心,轻轻抚摸那些反射着朴素光泽的镯子。他能感觉到,是戴了很久的镯子,已经被她的感情和气息渗透。

苏城。她说,有什么是你会一直戴在身上从不脱离的?曾经有一只镯子跟了我四年,从未离开我的手腕。最后还是必须得分离。后来我换了这组镯子,给它们取了名字,Lose。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长久伴随我,所以我取这样的名字。人生本身就是不断地丢失,连带感情,把感情赋予给新的获得后,在某个出其不意的瞬间再次丢失。给最爱的物品以残忍的名字和坦然的心态,这是最理智的相处方式。

他对她说,恋物的人向来对人的相处感情寡淡,不去投入过分深入的感情,也不奢望得到强烈的回应。你是这样理智的人。

要感情有什么用。人总是先自爱而爱人,所以时常在折中的选择里失衡,两败俱伤。

或许本身是这样,拥有一个没有体温和思想的物品,获得绝对的操纵权,比面对一段复杂的感情要稳妥得多。

他记得在公司的一次聚会上,桌上杯盘狼藉,是非常散漫放纵的时刻。所有的人都在插科打诨、高谈阔论,唯独她猫在角落的沙发上喝酒和抽烟。脸上有愁苦的表情,但瞳孔依旧明亮闪光。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抽烟,这样年轻的女孩为什么会有这样寂寞的姿态?他走到她身边,她看了看他,递给他一支烟。在伸手的一瞬间,他看到她手腕上的镯子。他把香烟握在手心,并不点燃。突然她拉起他就往外跑,逃离一样。

那是冬末里最后一场大雪,大朵大朵白净的雪花“沙沙”地飘落,空气里带着萧杀的气息。她拉着他气喘吁吁地奔跑在雪地里,像是一场年末的出逃。跑着跑着她忽然大笑起来,哈出的气体在冷风中氤氲着消散。

她捧起雪花捏成雪球砸向他,然后“咯咯”地笑。绒毛一样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她单纯得像个孩子,抽离了所有的心事和秘密。在打烊店铺门口的台阶上,他们拨开厚厚的白雪席地而坐,有啤酒和热的鸡蛋,彼此揉搓着手掌乐呵呵地撬开啤酒拉环。

送她回家的路上,他开了玩笑。像这样,撇下所有人逃离出来,像不像一场私奔?

一点也不像。转瞬间她的表情十分认真。遇见一个人,因为这个人而觉得自己美好,这才是私奔。

他拉过她的手,捋起她的袖子暴露出她手腕的银镯。带着体温的温润质感,他轻轻地抚摸它们。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它们。就是这个雪夜她告诉他,这是她深爱过的男人的城市。

也许是心血来潮,我对你说这些。但直觉告诉我,你能懂。我只是来这里,呼吸着和他相同气味的空气,看看他每天经过的街道。这里不会是我久留的地方,肯定不会是。

有多久的时光,我总是梦见他,感受他手心里的温度。

苏城,所有的梦境都找不到开端,就像爱一个人,永远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真正地爱上。有些人是灵魂的梦魇,你无法摆脱,但是可以劝服自己放下。每天睁开眼睛,告诉自己,我已经没有昨天那么想他。终有一天,真的不会再想他。

他听她说这些,心里有疼痛。

她不是不知道他对她的感觉。

女人有时只需要嗅觉和第六感,就能够分辨一个男人是否真心。

凌晨时他骤然醒来,额头上是细密的汗珠。他用冷水冲了脸,对着镜子剃须。突然刀片不小心刮伤了下巴,血液小心翼翼地渗出。手机上的一条未读信息,发信人是Jenny。她说,我不想只靠一段回忆生活。他心里烦躁,删除信息。这个女人这样纠缠不放。

他确信自己无法再入眠,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等待它慢慢发白。

他开始想良弦。

他知道良弦是危险的植物,但有着恬静的气味。他喜欢这种感觉。

偶尔他去看望她,带一束清丽的花,插在她床头的花瓶里。她把这些花朵挪到阳台,灼热的阳光让它们很快凋谢。

有时候我只是觉得,也许它们宁愿在阳光下死去,带着浓烈的气质,也不愿在阴暗的床头慢慢散发余香。她说。

也或许它们只想在更舒适的环境里活得更久一些。

那它们就来错了地方,这是它们的命。应该认命。

已经有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样真切地希望拥有一个人,真实地去爱一个人。

深爱时为什么心里会有恐慌?

苏城大学时有过一个女朋友,是在舞会上认识的。叫菀恩的女孩,气质非常出众。她有留到脖颈中段的短发,柔顺而轻盈,低头的时候能看见纤细白皙的颈椎,像极了白鸽的背脊。菀恩漂亮而有才气,能拉一手好小提琴,受到颇多男生追捧。苏城也是不寻常的男生,不展露棱角,不浮于表面,丝毫没有张扬的味道,给人卓尔不群的感觉。是在舞会上,菀恩主动邀请他跳舞。漂流的人在人群里相遇,他们选择了彼此。

爱情里依靠嗅觉来寻找对方比视觉要靠谱得多,像是深海里的鲨鱼,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千里外的一丝血腥气息。爱情是一场有关彼此的捕猎。

在一起的两年多,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别人艳羡的一对。做得最多的事情是一起看电影或者他听她拉小提琴。最美的一次,他们去公园的湖里划船,漂到湖心,她拉琴给他听。那是黄昏时分,夕阳似晕染的胭脂融化在波光粼粼的湖水里。微风拨弄她的发丝,纤长的睫毛像温柔的珠帘。他无法不被她的美打动,他想要娶她,让她成为他的妻子。

他曾送给菀恩一条黑珍珠坠子的项链,她从未戴过,只是放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珍贵的东西我不想让它在平常中消磨和损耗,要么冷落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要么激烈地被毁灭。她说。他能读懂她内心的敏感和脆弱,菀恩,我肯定是要娶你的。他伸手去抱她。

后来菀恩死于车祸。她的脖子上坠着苏城送她的黑珍珠。这是她唯一一次佩戴。

只有苏城觉得她的死不是意外。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无法从悲痛和自责里解除出来。他知晓菀恩的外表是一个关于恬静和柔和的完美谎言,而内心是生长在黑暗沼泽里的花,极少被人窥探到。但有两年多的时间,他却留不住她。他们从来是别人歆羡的一对,美好的生活他不是没有设想和打算,他都对她说过,但她不接受不尝试。

我不是不相信你。苏城,我是不相信我自己。你是这样好的男人,可是如果有一天你不在,我又该怎么生活。只有我知道自己是多么懦弱。

她去世后最初那些日子,他总是想起她对他说过的话。

苏城,每一部电影都是一场人生。我们一起看过这么多电影,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人生。我很知足。

菀恩说这些话是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午后,非常糟糕的天气。他们在酒店的房间里看电影,叫《白色婚礼》的一部法国片子,很老的片子了,但她喜欢。

17岁女孩马蒂尔德追寻爱情的故事。女孩临死前在墙上写下:海洋,这里有海洋。

苏城,这个场景有多美。在花朵开遍山野的小山坡上,有阳光和微风。她站在漫过腰际的花丛里说,感觉像是回到了童年,然后脱掉白色连衣裙躺下。太美了。

菀恩,你又有多美。那个漂在湖心里,你拉琴的黄昏。

她不说话,只是笑。

他看到她随手写在稿纸上的字,是马蒂尔德说的话:为什么要喜欢一个我十年内就会忘掉的人?这一刻他的心里已经有了惶恐。

菀恩,那我会是你十年内就会忘掉的人吗?

至少明天我不会忘记你,十年是这样遥远的事情。

后来菀恩过世。在她出事的前一天,她剪断了小提琴所有的琴弦。

断掉的琴弦像是被割断的经脉。

属于他们的两年多的时光,有太多次,他们在公园的草坪上倚着树干看电影。有时候她刚洗完头发,湿漉漉的发丝贴着他的脸颊,传递着冰凉的讯息,累了就靠着他的肩膀睡觉,他看着她,觉得她是一条沉睡的人鱼。越是爱的女子,越无法随意触碰。她是一件精致的瓷器,脆弱而美丽。他只是想疼爱她,从来没想过某天会离开她。

但最后他失去了她。

美好的事物中有太多被毁灭给人看。

有的时候他只是觉得她不太容易得到。

又有多少时光能够被用来遗忘?

其实也没有多少时光。遇见另外一个人,时光便被折断。

苏城收到Jenny的简讯。她向她询问,她是否已经和良弦在一起。他们的事情,公司里已经有传言,但她要他亲口给她回答。Jenny一直敌视良弦,这样久的时间,她无法让苏城爱上自己,但是这个女人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所有人都知道Jenny对苏城的追求。午间回到办公室看到桌上的咖啡或者饮料,是她准备的。她清楚他的口味和喜好。Jenny是率真的女孩,漂亮而自信,有太多次制造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有一次加班到很晚,整幢大楼几乎熄灭灯火,在公司的电梯里,她踮起脚尖吻他的唇。他没有拒绝。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去拒绝,只记得那一刻的感受,女孩冰凉的嘴唇像是盛开的花瓣。这样的嘴唇本来就是用来亲吻的。后来有数次,他们一起吃饭看电影,他送她回家。

他的温柔与不拒绝让她以为是一种默认。可是他不爱她。

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承担得起。事后他便已经后悔。

收到简讯时,他正在和良弦一起吃晚餐。

不小心踩出的坑,也会崴到你的脚。她在一旁低声地笑,幸灾乐祸的模样。

他恨恨地看她:那我就昭告天下我们已经在一起。

她耸着肩摊开双手: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他的表情突然凝重:那我们就尝试着开始,好吗?

苏城。她别过头。每一场游戏都有它的规则,不遵守规则,就无法进行下去。就像Jenny和你曾经的女孩,她们无法遵守你的规则,所以你抽身离开。

他关了手机,心烦意乱。

苏城,在这个苍茫的世界,同样的空间里有不同的生活。有人始终薄情寡义也有人一直为爱而生,有人努力活在当下也有人渴望天长地久。太多事情本来就是逢场作戏,只是有人假戏真做。

若不想受伤,或者不想伤害别人,都应该选择合适的对手。

她带他去她的住所,她要给他看一些东西。

在一个旧桃木盒子里,她拿出她收藏的银镯子,那些反光的金属。有大约二十多只,没想到这样多,他着实惊讶。他一件一件地拿出来,仔细地观看镯面上的车花,温柔地抚摸。每一只镯子的内侧都刻了它们的名字,歪歪扭扭的字迹,甚至能揣摩出她握着利器刻字的样子。他在心里默念每一个名字,Margaret,Coco,Believe……还有一个叫Agony。

这应该是那个男人在六年前送你的镯子。他说。

是的。后来我们分开,他和别的女人结婚,在婚礼的当天,我给镯子取了这个名字。他离开我的生活,它离开我的手腕。

他爱你吗?

爱,很爱。我们都是偏执又强势的人,但感情里需要有妥协的一方,谁都不愿意,于是我们分离。内心缺乏安全感的人,总希望有驾驭别人的能力。

她从他手里接过Agony,把它放到一个绒布袋子里。

Agony,痛苦至极。中文发音是,爱过你。

这是第一件。还有第二件。

在床底下,她拖出一个大大的纸盒子。

这是什么?

打开它。

他打开盒子,是大半盒子枯死的花瓣。它们寂寞地躺在那里,干枯灰黄的躯体,触碰时稍稍用力,便支离破碎。这些都是他送给她的花。

它们是被阳光迅速燃烧掉的璀璨。她把那些枯死的花瓣轻轻拍下,在阳光下晒干,收藏在这个大的盒子里。这些精致的尸体和它们的魂魄安静地沉睡着。

他的眼里有错愕。

她说,本来就没有根,也无所谓在哪里死亡。这是它们的命。

这是你的操纵和驾驭。

是,要么有驾驭它们的能力,要么就认命。

良弦。那你是相信宿命,还是相信自己?

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菀恩的话。

我不是不相信你。苏城,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他告诉良弦有关菀恩的事情。

他说,即使过去许多年,我依旧无法原谅自己。有太多次,我会不由自主想到那些被剪断的琴弦。我怎么能相信这是意外?由始至终我都不知道她真实的想法,她是不够爱我,还是不够爱她自己?

他用右手撑住额头,脸上有痛苦的表情。

苏城,我能理解你,但我无法感同身受。没有人能够对谁感同身受,那不过是矫揉的托辞。对你,对菀恩,我做不出任何评价。我只是理解你。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菀恩活在我思绪的每一个缝隙里,我觉得自己无法再爱上任何一个人。直至遇见你,我才发现我的爱情也许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忠贞。

她喝掉杯子里的水,对他笑。

可是我不想爱上你。你还记得《白色婚礼》里马蒂尔德的话么?有些人成为命运的囚徒,反复被相同的情节击垮。苏城,你是命运的囚徒吗?

有那样一段时间,她时常梦见他。他叫林启。

在一个清冷的夜晚邂逅,他牵着她的手在路边行走。路边有往来穿梭的人群和并不美丽的霓虹。她很冷,用一只手紧紧裹着黑色的外套,另外一只手感知着他手心的力度和温暖。光线昏暗,她依旧能看见他轮廓分明的面容,没有剃净的胡渣在下巴上打出一片阴影,成熟而温和,是她一直迷恋的味道。她的手被包裹在他的手心里,她不敢动,任由他拉扯着行走。这一刻她是幸福的,像是经历一场初恋。

在梦境里,她终于变得温顺而听话。

她18岁的时候认识他,是长她许多的男人。相遇的时候,岁月是锦缎,彼此都坚信会这样一直生活下去。有四年的时间,他们生活在一起。

她记得是烈日炎炎的夏季,他要给她买一只镯子。这样纤细的手腕,应该戴一只细致的手镯。在银楼里,他为她挑选了一只光面的银镯,亲手为她戴上。她翻转着手腕认真看这只镯子,心里忽然被触动,感觉万般安全。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归属感,不过是一只银镯子。就像很多年前,不过是只断掉的玉镯,便会让她莫名恐慌。

在一起生活的四年里,做得最多的事情是争吵。彼此都是桀骜不驯的人,相爱又不肯让步。他一直试图把她变成一个低眉顺眼的女孩,她一直抵触和反抗。每一次争吵的尾端,她就把自己关进浴室,他听她无望的哭声。他坐在浴室门口的地板,神情痛苦。他不知道要怎么办。两个相爱的人为什么会把生活弄得这样残败不堪?她不开门也不说话,只是哭泣。

很多事情,不说出来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应该时刻揣测别人的内心。

有一次,一件小事导致的争吵,她突然摘下手上的银镯扔到地上。他心里难过而愤怒,他命令她,捡起来,戴在手腕上。她拒绝了他。像手铐一样的东西我为什么要一直戴着,我为什么要被束缚?他向她吼道,你到底要不要?不要。他一把抓过那只手镯狠狠地扔到窗外。她的心里一下子疼痛起来,拖着鞋子就奔向楼下。他觉得应该给她一个教训,没有追随她下去。消磨掉半包烟的时间里,她依旧没有回来,他去窗边看楼下的情况,并没有见到她的身影。他心里开始有后悔和担心。

那天她到很晚才回来,脸上有疲惫的神情。手腕上戴着他送她的银镯,他不知道她花了多久找到它。他伸手去抱她,触碰到她的腰际时她疼痛得叫起来。她撩起衣衫给他看,她的腰间多了一只紫色的蝴蝶。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妖艳而诡异的紫色蝴蝶。林启,就算有一天你丢了我,我也会飞回来。他紧紧地抱住她,心里疼痛。

林启,你应该疼爱我,像疼爱你的小女儿。

他却办不到。

要他怎么说。因为深爱,太害怕会失去,所以希望能够驾驭一切。两个内心流离缺乏安全感的人,已经自身难保,又如何能给予对方疼爱。就是这样,彼此在相爱的伤痛里折磨,直到崩溃和绝望。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他们分手。

在分手的那天,她给了他一只银镶玉的镯子。是她十四岁时断掉的镯子,她已经将它续接好。

一物换一物,彼此各不相欠。

后来他终于和别的女人结婚。

她得知这个消息时身体有些颤抖,她甚至能听到内心传来抽搐的声音。

是在他婚礼的当天,她浸泡在浴缸里哭泣,像一条溺水的鱼。哭泣消耗太大的气力,因为疲倦而睡着,醒来的时候头痛难耐。她看着浸泡皱的皮肤,干枯的头发在水里晃荡,她觉得自己已经腐烂。

在那天晚上,她流着泪用利器在他送给她的镯子上刻下,Agony。

她知道一切已经结束。

她的蝴蝶再也飞不回来了。

Jenny终于无法再抑制。

两天前的夜晚,Jenny找到良弦劈头盖脸地给了她两耳光。她闻到Jenny身上浓郁的酒精味道,即便是酒后失控,她也依旧一分不少地打了回去。

Jenny的话是,没有你,该有多好。

没有我,我看你又能有多好。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给一个醉酒的人这样沉重的反击。

苏城赶到的时候,她正在用药酒擦拭脸上的淤青。

她说,苏城,你看,深爱的一方总是卑微的。当她爱上你的那一刻起,她已经赋予你伤害她的权利,她毫无还击的能力。爱情从来都不公平。有时候我想,我会不会也爱上你。

她笑着笑着突然哭了起来。

他伸手去抱她。

良弦,我爱你。

她看着他。这么一点爱,自己都不够用,又怎样爱别人?都是在感情里摔倒受伤的人,谁又能给谁疗伤?

苏城。我只是单纯地来到这里。我曾经告诉过你,这里不会是我久留的地方,肯定不会是。我只是来这里,想看看这座城市,呼吸着和林启相同气味的空气,看看他每天经过的街道。然后你出现,全部被打乱。就算我心里还有爱,我爱你,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

为什么越是容易泥足深陷的人,越是要飞蛾扑火?

其实太多的美好都只出现在念想里,幻想得太多,杜撰得太真,终于连自己也辨不清真假。到最后才被迫接受,除了爱与伤痛,什么都是假的。只有爱与痛。

她让苏城带Jenny回去。她看着这个女孩,心里有同情。

那么你呢?

我没事。她说。你一直觉得Jenny是个麻烦,但转念一想,有这样一个人把你悬挂在心上,未必是不好的事情。有些事情是无法选择和操控的。如果Jenny能够选择,她不会愿意这样痛苦。如果我能选择,我宁愿不要遇见你。苏城,你应该找一个简单的女孩,被你疼爱,安稳一生。

良弦。你开始爱上我了,一点点的,柔软胆怯的爱。

她不说话,转身默默离开。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忽然觉得她的味道越来越淡,她要离开了。

她决定离开。是时候离开了。

他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在打包行李,桌上是大卷的透明胶布。她的手底下还有未完成的案子,但她说走就走。这样肆意妄为的性格,伤己又伤人。

良弦,我想要你亲口告诉我,你有没有一点点爱过我?

她沉默片刻:有。

那为我留下。

她笑。苏城,我爱自己更多一些。

其实他是知道留不住她的。

她把两株紫色风信子交给他。这样她可以更顺理成章地带走那盒干枯的花瓣。

一物换一物,互不相欠。

他的心里泛起悲凉。

良弦,每一段我在意的感情里,我总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两株风信子都开花的时候,良弦已经离开两个多月。

他依旧是城市里寂寞而成熟的男人。每天穿梭在下班的人潮中,四处观望的时候,仍然能看见年轻的女孩穿着整齐的套装化着精致的妆容。能否爱上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并不重要。

他的心里住着一个人,但爱情依旧遥远。

城市里流动的空气里已经没有一丝一毫她的气息。

人到情多情转薄。

也许她从来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