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泸沽湖畔摩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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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官员阿莫多・哈姆巴蒂伯在一篇文章中说:“在非洲,当一位老人去世之时,便是一座图书馆轰然倒塌之日。”这句话使我想到了我的民族,没有文字记录,只有一种叫达巴的祭师,凭口传心记,一脉传承气若游丝的母系文化。

母系掌财

摩梭人的家中一定要养马,家里马匹数量也代表着这个家庭的富裕程度。

老达巴的遭遇

2003年3月,首届国际摩梭母系文化及婚姻研讨会后,我们沿泸沽湖走访一圈,到了中海子边的“摩梭风情山庄”,中外专家走进一幢气势不凡的木楞大院。里面已经有不少游客。突然,院落一角传来一阵沉闷的鼓声和清脆的钹铃,这个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是达巴的法器声。

朝那个角落走去,打发达巴头上戴着高耸的五符冠,胸前是他家传了9代的法器,一只大鼓高高挂着,盘着的腿上是锣和钹。他高声口诵经文,法器弘然作响……此时气氛,让我恍如隔世。在农村,有人烧香、有人磕头、有老人围着达巴聆听,达巴一直会念下去,不时有助手换净水,置面偶,直到念完一本经才能短暂喝茶。但这天,有个白面孔年轻人对着达巴耳语了一下,达巴的鼓声戛然而止,闭目念经的眼睛睁开瞬间,绽放出了职业演员的微笑。大家被招呼着与他合影,男男女女单独的、团体的,快门声中达巴一直微笑。合影结束,达巴向与他合影的每人收五元钱。

我上前向他问好,他双手不停揉搓着,很吃惊、很尴尬的样子,眼睛下意识看了看那堆零钱,好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递他一支烟,点着后他轻轻地说:“这些钱,是老板叫收的,等会儿老板会叫他助手来拿的。”之后,沉默。离开前我拿出500元钱递给他:“我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什么礼物都没准备,你买点酒喝吧。”他又一次唰地红了脸,说:“千万别,这得给老板,他会收去的。”“为什么?”他说:“我是小工,包吃包住,每个月1000元,别人给的(小费)也得上交,这个外地老板厉害得很。”他极力把钱塞回我包里。相对无语坐了一会,我悻悻地走了。

过了几个月,听说老达巴离开了那个风情园,原因是有个剧组要在那里拍一个葬礼,要老达巴主持,愿意给一万元报酬。老达巴说:“没死一人,拍什么葬礼,我长这么大,没听说过拿死人当儿戏的,我伤不起,就是给我二十万,我也不干,伤天害理啊。”据说他指着老板的面说:“你爹死了,还是你妈死了,在自己家里拍葬礼,你疯掉了。”他收拾行李沿着古老的山路回家了。

此刻,老达巴也许在低矮的木楞房里为一个即将分娩的孕妇驱鬼;也许在山野为一个受惊的小孩叫魂;也许在节日里为那些离乡的野魂祈祷……至今,老达巴还生活在那个叫前所的摩梭山寨里。

选民之怒

阿尔独枝是周边几个村子里的大红人。初中毕业从军,在部队他学会了开车,也学了泥水匠的活,退伍后先是在县城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厂,后又在村里开了砖瓦厂,还在旅游区开了家烧烤店。每到年底,凡参加他项目的人,都兴高采烈带着钱回家。于是,独枝理所当然坐上了村委会主任的位子。人们都相信,谁要妄想把他扳倒,就像谚语说的:“是雪山隔断马的脚步,是肋巴隔断人的野心”。

转折却出现在第二次选举前,独枝搞大了村委会妇女干事的肚子。大家都觉得独枝干了一件十分不光彩的事。那个妇女干事是走婚的,已经有一个儿子,跟她走婚的男子与她还保持着亲密的关系。而独枝从部队回来后与一个小学教师结婚,也有了一个儿子。独枝蔑视摩梭的走婚习俗,常对人说:“爱一个人就要堂堂正正,何必鬼鬼祟祟地晚上进去,早上还逃出来,人不人鬼不鬼。”对他这些言论,人们是有看法的,但大多保持了沉默。当他与妇女干事的事发生后,老年人认为:自古以来结婚了就要守结婚的道,走婚就要遵守走婚的规矩,不能以为你给别人带来一些机会,就要把结婚、走婚两条路都堵了。而很多年轻人,心里明白这事怎么说都是他不对,何况他又是个干部,但眼前还得跟他一起干活,只有选择了沉默。

在一个村民家杀年猪请客的晚上,妇女干事的走婚男和独枝遇到一起,于是两个人就打了起来,人们使劲掰开两人,就像拉开了两头牯子牛。虽然闹到了这个份上,但两个家族毕竟还是亲戚,独枝花了一笔不菲的钱作赔偿,女子答应堕胎,这事就算了结。但那个走婚的男子从此跟妇女干事一刀两断。

独枝没有想到的是,另一个村妇女干事阿纳的妹妹各佳,在暗中关注的不是这场风波,她看重的是选举。一天晚上,独枝在村里长老家宰了一头猪,把所有答应投票时选他的人请去吃饭喝酒。各佳去的时候,男人们都喝得差不多了,那盏油灯已昏昏欲睡,只发出一道有裂纹的昏黄的光。她发现还有些人脚边丢着50元一张的钱币。

“我们相信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你一定会给我们带来福气。”一个舌头有点打结的老人说,“我回去后,还会叫我家的所有成年人都投你的票,这你可以放心。”“好吧,你们都要仁至义尽,我相信你们,”独枝是用汉语说的,“我的付出就是为投票而来的,你们不会去说长道短吧?”“你放心吧,那个阿纳怎会是你的对手。”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各佳,等独枝走出大门发出重响后,对大家说:“他就是冲着我们这边七个村的票。除开他家的亲戚,只要十票里差一票,他死了。”大家都笑出来。

第二天一早,各佳就到各个村子走亲戚。别看各佳是个身材不高、容颜一般、只读过小学五年级的妇女,但是出了名的能说会道,老一辈的古理装满了肚子,新时代的方针政策也过目不忘,连那些下乡来的干部都对她刮目相看。

选举那天,七个村子所有人都穿着节日盛装来了。被选举人是要回避的,各佳就成了组织者。她选两个识字的人和她一起作为唱票组,问大家有没有意见,大家都说没意见,连村里比较捣蛋的几个小伙子都举着啤酒说“支持支持”,听说啤酒是各佳掏钱买的,说是为了气氛好一些。人们陆陆续续把票投进票箱之后,唱票组躲进一个小屋子里唱票。好一会儿都没有唱完,独枝的妹妹跑到屋子门口,往门缝里喊了一嗓子:“各佳,该出来了吧,又不是母鸡孵鸡蛋。”各佳在屋里说:“寡鸡蛋快要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各佳出来报票:“独枝3票,阿纳118票。”人群意外的安静,没有欢呼,亦没有人感慨,只有独枝的妹妹匆匆离开。

独枝落选了。事后有人说,独枝给各佳送了钱,她收了钱,还说“都是自家亲戚,桥是桥,路是路”,让独枝吃了定心丸,殊不知还是被这个女人修理了。独枝到外地去了,到了哪里,谁也说不清。

年轻达布的烦恼

达玛家很好找,找到洛水村最老的那棵核桃树,她家就在旁边。我刚刚走到那棵核桃树下,就听到了一阵清脆而又响亮的笑声。这笑声我一直记得,那时她大概也就20岁吧。那天,达玛在院子里忙活,一个游客来投宿,达玛给他安排了住宿。之后,那个游客走向达玛:“听说你们这里可以走婚的?”达玛说:“可以啊,只要你看上的,可以约好后走婚。”游客肆无忌惮地问:“我就是看上你了,能不能晚上去你那里?”达玛说:“可以啊,但我的要求高一点,晚上没有人声的时候,你要表示诚心,可以站在湖水里,对着我的窗口唱歌,如果我看上了你就会给你开门的。”第二天,达玛告诉我们那个男的站在水里,唱了好一阵歌,但她没有开门。我的同伴似信非信。

过了许多年,达玛依然保持着爽朗的笑声,只是眼角多了几条鱼尾纹。达玛说:“我20岁就当了家里的达布(家庭主管),是由于家庭环境逼的。因为母亲在生我的时候,生活条件差,月子里落下很多病。只要妈妈生病,家里家外的活全是我来干。虽然阿妈、阿乌(舅舅)都支持我读书,但家里穷,只读到初中就停了。村里也有人开导我妈妈,你只养了一个女儿,还想让她出去啊,别让她读书了。16岁那年,我被几个同伴相约,也受了篇课文《桂林山水甲天下》的影响,到桂林的民族村待了一年。原以为那些地方都是高楼大厦,五彩缤纷的像天堂一样,出去才发现不是,很失望的。1997年我就回来了,在家里待了几个月,又去了宁蒗女儿国旅行社,干了几个月,又跑到丽江去了,做了一年导游后回来了,就一直待在家里直到现在。”

“别人对我们还是有很多误解,一看到我们就说,结婚了吗?有几个爸爸?要是你说只有一个爸爸,别人就不相信。所以,有时我很不耐烦地回应说有两三个爸爸,可以了吧?让他们随便理解去吧。自己的文化只有自己能明白。外边的人和我们思维不一样,观念也不同,汉人觉得父亲那边的人才最亲,我们觉得母亲这边的人才最亲,汉人孩子可以跟父母谈婚论嫁,摩梭人是不可以的。”

“随着旅游开发,外来经商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些人为了自己赚钱就说摩梭人的走婚很随便,篝火晚会上勾勾手心挠挠帽子就可以了,甚至有的人给游客说我就是摩梭人,我有十几、二十几个走婚的阿夏。甚至有人乱编说,摩梭女孩子头上有几朵塑料花,就说明她有几个情人。听到别人这样说,我就觉得特别心痛。为了不让人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们,我就从自己的旅游接待开始,主动与客人交流,把自己的民族文化试着说出去,沟通之后别人也能理解的。”

达玛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洛水村旅游接待风生水起,家家都在修客栈、宾馆。“我当过导游,了解一些外面的情况,民俗旅游接待还比较顺手。摩梭人很勤快,吃苦耐劳,但不懂得怎么经营,最早的时候连赚钱的意识都没。比如,1995年,1996年,家里还只有6个床位,住一晚才3元钱,有人给5元,客人来了同吃同住,随便给点钱,谈钱觉得是害羞的事。发展旅游以来,基本上都是靠回头客。现在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贷款,摩梭人的观念是别人修房子了,我们也修吧,就是出于面子,跟风,不考虑成本的回收问题。我们家2005年修院子里的标间,花了140多万元,材料都是从昆明发来,就是豆腐到这里也成肉价了。到2005年,家里才攒了60多万,余下的80多万都是靠贷款或向亲戚借的。村里差不多三分之二的人都这样。许多人家在那次非典时,没有游客来,还不上钱银行会来没收房子,就把房子很便宜地租给外地商户,一租就是十年二十年的,亏死了,但没办法,合同却签了。现在,矛盾很多。”

“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做一个好达布也越来越难。主要是私心膨胀了,当家人粗心大意就麻烦了。不管谁有私心,一旦有一点点暴露出来的话就会让整个家庭完蛋。有的家庭纠纷,已经扯到谁干得少、谁干得多、谁的主意好,谁的意见好了,一次生意,互相埋怨,矛盾越来越复杂,只有分家,结婚的把媳妇接过来,这样,大家庭就小型化了。”

“我是选择走婚、一方面是考虑到家庭,另一方面,总觉得自己的条件不好,就找一个家教好、为人好,能独立做主的男人。我相好的那个人,从小父母双亡,我以为他应该比我成熟就开始走婚了。我从19岁跟他走婚,有十年时间,家里的事他很少帮忙,不仅不帮,还常常指手划脚,泼冷水。1999年,我家重新装修那几栋房,我已经有孕在身,又要忙家里,连贷款都是自己去联系的,他不仅不支持,还说一定做不起来。家里家外,我都喘不过气来了。连我阿妈都对他说家里这么大的院子,你应该过来帮帮忙才是。可他说我是走婚的,我不指望继承你的家产家业,我老了有我的侄儿、侄女抚养,我死了孩子们愿意哭一声就算了。这时,我觉得我们的情到此结束了。”

将来怎么办?达玛很干脆:“我不想找了,我弟弟宾玛在印度当喇嘛,三四年就回来,回来后不会还俗,就算不再找,一辈子我也有弟弟陪着,我们一起抚养孩子长大。”

远走他乡的祖母房

加措家的老人们围坐在火塘边,锅里煮着一只鸡,也请了达巴,准备最后一次祭祀祖先。明天,这幢房子就要被搬到北京去了。

火塘边一片寂静,只有火塘里的柴火发出一点点燃烧的噼啪声。他们家老人的面庞上都有一丝凝重。主人家的主妇从锅里捞出鸡头、肉类及一碗米饭,放在火塘边的神龛上。达巴也没有带法器,也没有在火塘边摆上仪式所要用的木牌、五谷杂粮、面偶之类,就对着神龛念了一段经:所有的祖先神不要动/神圣的火神不要动/吉祥的灶神也不要动/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这不是传统的经文,也不像达巴随口编的,就没头没尾地念了几句。达巴可能也不知道该念什么,这是破天荒头一遭碰到变卖祖母房的事。主妇把锅庄上的鸡头拿给达巴,示意测一下鸡头卦。达巴小心翼翼地拨开鸡头,对着朦胧的灯光看了一小会儿说:“好的,挺好的。”

外面传来汽车的轰鸣声。加措风尘仆仆地来到火塘边坐下,对母亲说:“你别一个劲地掉眼泪,这个房子老了,还不得翻修,哪有一成不变的房子,一个旧房子,人家给十万块钱可以啦。”他母亲欲言又止,火塘边陷入短暂的沉默,加措对一个年轻小伙子说:“你去请几个喇嘛,明天一早请他们来念本经。”

山村的鸡叫如期而来,在山色泛出鱼肚白的间隙,公鸡此起彼伏的叫声,似乎把夜色也拉得很绵长。喇嘛开始念起了经,木匠们开始掀屋顶的黄板。

在院坝的一角,加措的母亲和几个姨妈,双手拢在袖套里,眼巴巴望着生活了几代人的祖屋就这样平下去,似乎也帮不上忙。他们几个姐姐把祖屋里的经幡之类收起来,放在旁边的经堂里去。编过号的木楞一层层上车,分门别类装了两大车。黎明时分两台车发动,车后面,加措的母亲和姨妈们笼在一片似雾似云的烟气中。

有人问加措:“你卖祖母房,家里人同不同意?”“一开始不同意,什么祖先的灵魂,什么先祖不高兴会降罪,什么别人会笑话卖祖母房,我都做了很多工作,并且答应他们一年后起一幢更大的祖母房还给他们,这些老古董。”“村里有人议论没有?”“不议论才是怪事。有人说我把祖宗卖吃了,他们还不是想卖,只是人家不要。”

房子如期拉到北京,在北京郊区的一个钢架结构的仓库里,祖母房安进去显得那样的矮小、陈旧。加措他们安装好火塘、挂上经幡,还在火塘边放了几个斑铜做的摩梭老人像,往手上挂佛珠。有参观的人质问加措:“你卖这个祖母房不对,这是不可再生的文化,也许你可以再造祖母房,但那是没有文化痕迹、没有时间印迹的东西。”有人不同意:“对贫穷地区,首先要解决生存的问题,贫困是不人道的。”“你怎么知道泸沽湖就是贫困的,再说,不能理解传统文化就意味着贫困这种观点是难以让人接受的。”面对两个知识人的争论,加措在一旁默默地抽烟,他碰到了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在从北京回来的火车上,加措用摩梭语唱了一首歌:

从来就不想什么是幸福的/想来想去我的头发都白了

一年后,加措爱上了一个香港姑娘,移居到了香港。在第16届世界人类学大会上,根据加措家的故事拍摄的纪录片《离开故乡的依咪》获了奖,有电视台播出,引起了一定的反响。加措给拍摄者打电话说:“你们倒是成名成家了,我却成了个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