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四次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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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最高兴的莫过于听奶奶讲故事。奶奶有一个古老的木质梳妆盒，盒子里有一个翠绿的翡翠扳指，一个绣花的婴儿围脖，还有一本暗黄的毛边线装书，上面竖排着一列字，奶奶告诉我，那是“翟氏家谱”。但家谱上找不到我的名字，因为那是爷爷在世时修订的，那时还没有我。
奶奶的故事，总是从翻开家谱开始。
修谱
“你爷爷12岁离家，读书就读了18年，回来圆房那年，他30岁，我才16岁不到。”奶奶坐在大门后，眯眼望着远处挂在树梢上的夕阳。并拢的双腿上，老猫也眯缝着眼睛时不时望望奶奶，溜滑的藤拐杖顺在门槛上。“当天他就放了我的足，要婶娘们也放了，可是她们哪里敢呢，女人小脚可怜啊……”我顺着奶奶的目光看过去，晚霞红红的，奶奶的脸颊也红红的，眼睛里散发出亮亮的光彩，满是皱纹的脸看起来那么明朗。
回来后，身为长房长孙的爷爷，修改了族谱。究竟修改了哪些，奶奶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在家规里增加了两条：一条是躬农事及生活之便，女子不缠足；另一条是族人不得行巫祝之术，恐损阴德，报于后人。
爷爷是封建家庭长子，因受文化教育，从生活实践出发，戒封建迷信，改家规，破旧俗，扬解放女性、尊重科学之清风。
自此，家里有病看医，再也不请“方士”“师傅”（占卜算卦的人）。在我小时候，还经常看到村里的老人在家人生病（特别是急病）或家事不顺时，找人算命占卦。从他们的家门口远远望进去，正堂高悬破镜，四窗紧闭，家里四处贴满各色“符纸”。但那些家庭，却多怨怨艾艾之声，终不如意。那些挂的、贴的物件，总让我觉得充斥着一种污秽阴森的意味，有一种说不清的害怕。奶奶是不让我靠近那些屋子的，她说：爷爷常念叨“天地多浩然之气，气通才人通。正气居明堂，非隐晦之所”。我们家四季开窗，天气好时，奶奶总是勤于翻晒，点缀房前屋后的，都是果树花架。
逐匪
“加上‘虾子困觉的田’，我们有耕地一百多亩，住的两正两围，间。大门你知道有多高吗？”奶奶边说边举起拐杖比划，“一丈多高，一尺来厚，门栓要三四个壮汉才能举得起来。那个门槛呐，有个姓李的短工，个子矮了，是不能一步跨过去的。”说到这里，奶奶总是呵呵地笑起来。
“为什么要做这么大的门呢？”
“防土匪呀。那年代，土匪多着呢。”
爷爷回来不久，为保一方安宁，他亲自设计监督做了那扇门。每有风吹草动，远近族人便都躲进来，打草铺睡，天亮再走。奶奶也常发现，有人走时顺手牵羊，拿走了家里的东西。但爷爷却从无厉色，也不张扬。
“那一年，天旱无收，大白天也来了土匪，见啥抢啥。起先爷爷给族人们配了大刀、铳，吓唬走了一些。后来来了个黑面带头的，脚趾头都被砍掉了三个，还是不走，一时间人心惶惶，四乡八邻都不敢出门，眼看春分将到，地里活都没人干。爷爷托人传话，去见了他一面，第二天那帮人就走了。”
“他们谈了些什么呢？”
“不知道，家里钱没了大半哟。自那你爷爷得了个仗义疏财的名声。”
听奶奶讲，在那个年代，，好多保长甲长都和土匪沆瀣一气，不仅不保境安民，还和土匪串通，刮人钱财，为害一方。家族纷争也时有发生，解决方式通常是动武。爷爷身量魁梧，却从不与人讲横，通常是论理。因为他的德行，想来我们家帮工的踏破门槛。弃暴戾之气，“守正不戾”是在家训第二条提到的。
奉粥送衣
奶奶讲，每年春秋两季，都会有青黄不接的时候。每到这时，翟、王两家都会在龙王庙（祠堂）前奉粥。两家各支起两口大锅，给缺粮的人家派粥。翟家的粥，总是比王家的粥要稠些，“翟家的喝了管天亮，喝王家的半夜心发慌。”每说到这里时，奶奶总是满脸笑意。
“你爷爷心慈啊。一个周姓帮工放牛时割草，不小心把镰刀砍到了牛腿上，把牛脚筋砍断了，那条腿就站不起来了。帮工吓坏了，丢了牛就回家收东西跑了，爷爷派人在半道上把他截回来了，只问了句‘你走了媳妇伢子咋办’，其他的什么话都没说。以后也再不提及。”
“那年冬天来了个外地的帮工，十七八的小伙子，一身单衫，连双草鞋都没有。到了夜里，就在后院搬着石磨的磨扇转圈圈。转了大半夜，被起夜的爷爷发现了。”
“他为什么要搬着磨扇转呢？”
“驱寒啊，磨扇可重了，使重力，可以让身体暖和些。“
“哦，那后来呢？”
“爷爷就走到你大伯屋里，随手拿了一套你大伯正穿的棉衣，给他穿上了。第二天你大伯闹，爷爷就让他穿着单衫在天井（院子）里站了一两个时辰，让他知道挨冻的滋味，自那以后，你伯父也知道了要做一个慷慨的人呢。”
高中时到一个同学家做客，她爷爷打听了我的家庭后，马上提高声音说：“啊！你是天池（爷爷的名号）的孙子啊，你爷爷那才真是仁义、慷慨啊！”
奶奶说，“仁义慷慨”在曾祖父时就写进了家训。“敦亲睦族，恃善行仁义”是家训的第三条。
奶奶讲述的，都是时光里的微小真实的痕迹，家谱里记载的，是先人们走过的光辉岁月。我为我的祖先感到骄傲。正因为秉行“守正不戾，勤勉有恒”“敦亲睦族，恃善行仁义”，在后来复杂动荡的岁月和家庭的颠沛流离中，奶奶独自带着三个孩子仍居有所，身有衣。那些曾经得到过帮助的人们，在奶奶最危难的时候帮了她。每每讲到后面的故事，奶奶总是泪光莹莹，感恩于人心的善良和福泽的回报……
再一次手抚家谱，思绪万千。这些祖先的谆谆教诲，似明月清风，将通过口传身授，成为融入血液的生存哲学或文化因子，世代相传……
（作者单位：湖北宜昌伍家岗区实验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