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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幽幽的苞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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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整整下了一夜,在接近天亮的时候,虽然稍小了些,但还没有想停的意思,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青蛙此起彼伏的鸣叫声,奏出一曲和谐动听的音乐,使这静谧的僻静山村显得愈加宁静。

淡白的天光水似的浸进纸糊的窗棂,但它微弱的力量,仍然驱散不尽屋子里带着潮湿味和尿臊味的暗影,母亲那瘦削的身躯像一尊轮廓不甚分明的雕像,凝固在床上,已经很久了。她正在犹豫着。往常的这个时候,她差不多已经割满了一背篓猪草。但这该死的雨老是下个不停,使她无法出门。她年轻时坐月子落下的风湿病,在这样的雨天,让她半个身子几乎动弹不得。她看了看床的那头,孙子江山和江水的身子横卧在被子上,睡得正香呢。这两个小祖宗,老是不喜欢盖被子,每晚上她都要给他们盖几次,但她刚迷糊过去,就被他们蹬开了。她抽了一下鼻子,知道江水夜里又撒尿了,她叹了一口气。以前,她每晚上都要起来把这两个小祖宗两次尿,自从开春以来,她感觉到身体大不如前了,她实在抱不动他们了。她不知道远在广东打工的老大两口子有没有想过她的难处,她不仅仅是带不动他们的儿子,说不定他们哪一天回来,她已经不在了。想到这里,她混浊的眼里滚出两滴冰凉的泪水。

隔壁的木板床“吱吱”地响了一阵,传来老二两口子压抑的说话声和■的穿衣声。这声音就像部队的起床号,母亲知道不能再睡了,她掀开被子,很吃力地下了床,把手探到床下找鞋,有一只却不见了,她知道,这又是该死的老鼠的恶作剧。她果真在墙角的米柜下找到了它。“你欺负我这快死的人,看你不得好死!”她在心里诅咒了一句。

她弯着腰,尽量不弄出声响地抽开门栓,拉开门,一只脚小心冀冀地踏上只有三级梯阶的木梯的时候,老二健康也刚好跨出卧室门。他披着上衣,头发凌乱,眼角糊着眼屎,打着哈欠,见了她,以他惯有的粗声说道:“您起这样早做哪样?下雨天,又做不了事情,再去睡睡,啊?”

她没有应声。老二对待她的态度虽然就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但她心里却不禁涌上一股暖流。毕竟是她亲生的,她最了解自己的儿子,那粗暴的外表下掩盖的是浓浓的真情。

她转到灶台背后,摸索着捉到火钳,刚把煤火捅开,外面就传来老二“嚯嚯”的磨刀声。虽是下雨天,生为农民,并没有理由和借口睡懒觉和不做事情,仍有好多事等着去做,光是牛和猪的吃食,就够一个手脚麻利的人忙乎大半早上。更何况,昨晚上又是风,又是雨,不知道吹倒了多少苞谷,冲坏了多少秧子,这些都需要人去侍弄。

待老二媳妇玉娥从茅厕里出来,蹲在院坎上随便用手帕抹了把脸,顺着眼睛往竹竿上挂手帕的时候,母亲正在往碗里捞面条,她不禁得意地、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她知道,老家伙是怕她的,眼前这一切就是明证。她从一个半饥半饱的山区,嫁到这个一年四季可以吃饱肚子的丘陵地带,肚子不争气地生了个女娃,依这一带的民风,她是没有顺心日子过的,但她以她一个山里人的蛮横和泼辣,不费吹灰之力就征服了这个脾气软绵的婆婆,这是她经常在外面炫耀的一大杰作。尽管如此,已经学会说话的女娃江惠,仍是她和婆婆隔膜的渊薮,所以,她仍然不想理睬这老家伙。

“健康,挂面捞好了,吃!”母亲依着门框,冲着儿子的背影喊。

天已经彻底亮了,稀落的村子里已经有了人声、狗吠、牛叫声,这些声音,在雨天,隔着一丛一丛的竹林,听起来不甚分明,却又像从云端里飘来那样,别有一番韵味。

老二两口子端着碗稀哩呼噜很快就吃完了。老二披上蓑衣,往头上戴着斗笠,对媳妇说:“我去割草,顺便把牛牵出去放一下。你去打猪草,应该去桃子坪看看苞谷,我估计昨晚上吹倒了不少。”

“苞谷中午饭吃了再看嘛。娃娃没有人招呼,我不敢走远,我打算在后头园子里随便割一点南瓜叶。”玉娥故意提高声音说道。

母亲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赶紧回答道:“你们该做哪样,就去做哪样,娃娃有我招呼。”

健康瞪了媳妇一眼,转身打开牛栏牵牛。由于没有更多的时间割草,牛圈里被这头尚未骟过的精力旺盛的水牯牛踩得稀烂,牛背上糊着黑色的粪汁,他很小心地躲避着把粪汁甩得四处飞溅的牛尾巴。他的脸铁青着,阴沉得仿佛可以拧出水来。最近,他愈来愈不满意自己的媳妇,觉得她张狂得过分,她明知道妈不用别人说也会帮着做事和带孩子,但她却故意要甩几句闲话。这个家,自从脾气暴躁的爹过世后,好不容易才过上几天和睦安静的日子,他不想为这些小事把家庭搅得乌烟瘴气。他是惜语如金的,给外人一种怕媳妇的印象,其实他心中不乏主见,他觉得这婆娘的“牛鼻子”该到了穿一根绳索的时候了,不能让她老是对着善良和逆来顺受的妈尥蹶子。

母亲勉强吃完了一碗挂面,她没有立即站起来,端着碗坐在板凳上,久久地没有动一下。她的饭量愈来愈小了,吃什么都觉得没有滋味,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就像俗话所说的那样:她这是茅厕坎上铺铺,离屎(死)不远了。她不甘心啊!这个家还有好多事情需要她去做,她的任务还远没有完成呢,远的不说,这几个孙子就是她的任务,把他们带到上学的年龄,她这当奶的任务才算正式完成。但她能等到那一天吗?其实,她最不放心的还是江山和江水。按她的设想,她希望自己能够多活几年,让老大两口子在外面多挣一点钱,回来把房子盖起,免得挤在一起,妯娌之间发生龌龊。如果她现在就撒手西去,她这一愿望就落空了,她清楚玉娥是没有见识的,她待不得老大的两个儿子。

“阿奶!”不由她多想,屋子里传来江水的喊叫声。她赶忙站起身,把空碗搁在灶台上,压低声音呵斥道:“喊哪样喊?轻点!不要把妹儿吵醒了。”但已经晚了,另一间屋子传来江惠“哇――”的拉警报似的哭叫声。

“惠儿!别哭,阿奶马上就来抱你。”说着,她神色慌张地朝屋里跑去。在这三个孙儿当中,她最怕的就是年龄最小的孙女江惠,这丫头打生下来,就把她妈的脾气继承过来了,且发挥得淋漓尽致,说不得,更打不得,谁说她一句不是,她会哭个没完,哭得嘴唇发紫,脸色发青,样子煞是可怕;倘若动手打她一下,那更不得了,她会倒在地上,脚乱蹬,身子在地上打滚,而且,在哪里打了她,她会奔到哪里去,躺在原地哭个没完。所以,一听到她的声音,母亲就紧张得不得了,如临大敌。对这孩子,她是能躲就尽量躲。因此,她在玉娥眼里落下个重男轻女、不喜欢女娃的口实,真叫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她气喘喘地奔进卧室,江惠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她一把抱起来,把她搂在怀里,连声抚慰:“惠儿乖乖!别哭,婆喂你吃挂面。惠儿乖……”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惠儿仍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脚蹬手抓,几次都差点从她手中滑脱。母亲眼里噙着无奈和委屈的泪水。

这个时候,才是母亲一天辛勤操劳和同命运顽强抗争的开始。

“阿奶,我要吃早点。”母亲抱着江惠走出卧室,已经从床上爬起来,光脚站在灶屋里的江山和江水就嚷开了。老二江水光着屁股,手在脏屁股上抓挠着。

母亲递给弟兄俩一人一碗挂面,就算把弟兄俩打发了。她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说:“这活祖宗,要有这弟兄俩一半听话就好了。”有时候她竟迷信地认为,这活祖宗上辈子跟她是冤家,这辈子是专门来折磨她的。

“乖,别哭,奶奶喂你挂面。”她端了一碗挂面,坐下来,正准备喂,江惠扬手一巴掌,一碗面条扣在地上,碗碎成两半。她气得扬了扬手,但始终没有敢落下去。“妹儿,别哭,我们叫阿奶去掰苞谷烧了吃。”懂事的江山走拢来,哄着说。江惠止了哭声,但马上又叫着说:“苞谷,我要吃苞谷!”

母亲想呵斥多嘴的江山,但她看了看已经停止哭声的江惠,忍住了,柔声说:“惠儿乖!你跟哥哥耍,阿奶这就去掰给我们惠儿苞谷。”

转过厢房,母亲走进了一片竹林。雨水落在竹叶上,“唰唰”响成一片,听起来好像比外面要大得多。路很滑,母亲不敢多想,整个心思都用在了走路上,抬脚动腿都特别小心和认真。突然响起一阵■的响声,母亲一惊,抬起头,一条锄把粗的乌梢蛇出现在她四五步之外,头昂昂地看了她一眼,顺着一条水沟爬上去,一眨眼消失在一片刺丛里。根据本地人的说法,蛇往高处走,这雨不会长久下下去。母亲心里感到一阵宽慰。

走过了这片竹林,再转过一个山包,整个坝子就出现在眼前,她站住了,深深地呼吸几口清凉的新鲜空气。

在她的眼前,是一坝绿油油的秧子,看一眼就让人陶醉。长脚鹭鸶在秧田里像哲学家似地踱着步。秧鸡的鸣叫总是那么明亮和急促。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是两个长满松树的小山包,身着雪白衣裳的白鹤三三两两在松树的顶端出没。人家都散落在东一丛西一丛的竹林里,炊烟从竹林里飘出来,在雨水中慢慢消散,最后跟水汽融合一起。

只站了一会儿,母亲的长筒胶鞋就被雨水淋湿了,而且,她头上的油纸斗笠根本就保障不了她的全身。她纵然不怜惜这毫无用处的老迈之躯,但那几个尚未成年的孙儿无论如何是离不了她的,她又动身往目的地走去。

昨夜的风雨的确不小,这里那里的苞谷林里都有不少吹倒的苞谷。母亲只站在地边看了一眼,心痛不已。好在再有半个月左右就可以掰苞谷,损失不算太大。母亲小心地钻进苞谷林,把被风吹倒的苞谷秆扶正,用手在根部再培上一些土,苞谷秆又端端正正地立住了。长长的苞谷叶片上的雨水滴在她身上,浸透衣服,使她感到了一阵寒意。她从十多岁就开始劳动,几十年如一日,使她对劳动、对土地、对庄稼都产生了深厚感情,也使她养成了从庄稼的好坏来评判人品的习惯,决定她的好恶。她从这一片粗壮的苞谷林和挂着红胡子的饱满的苞谷上看得出来,建康两口子在庄稼上是用了心的,这就足以抚平她那颗饱尝了人世忧患的心。

她扶正了一棵又一棵,直到累得直不起腰来才住了手。她看了看这一大片苞谷林,才无奈地承认自己的确老了,她已经做不了那么多了。这时,她才突然想起她此行的目的,心里不禁有点慌,直埋怨自己记性不好。她选中两根被风雨连根拔起的苞谷,打算掰几个就走,手刚伸出去,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她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我咋就没想到这一点呢?”她埋怨自己。她懊丧极了,老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她拨开挡道的苞谷叶,来到地边。但她没有立即就走,她看着这片被雨水抽打得“唰唰”直响的青幽幽苞谷林,再三犹豫着。她想:“昨夜的雨这样大,会不会……”她仍然犹豫不决。她转过身,面前又是另一家的苞谷地。这片苞谷林,跟老二的相比,显然差了一大截,这使她心里顿生了一股自豪感。在这样的雨天,如果钻进去掰几个苞谷,神仙也发现不了,但这念头只一产生,就立即被母亲否定了。几十年来,她可以自豪地说,她没有做过哪怕只有针尖那么大的一点亏心事。最后,她还是在自家地里掰了几个苞谷,用衣襟兜起,又蹒跚地走在泥泞的小道上。

几个剥了皮的苞谷恰好在煤火边围了一圈。母亲坐在灶火前,右手捏着火钳,专心致志地盯着煤火。煤火的红光映在她脸上,给她的脸镀上了一层金,但仍然掩饰不了那刻满人世沧桑的皱纹的老态。被雨水淋湿的衣服,经煤火的烘烤,散发出一阵阵热气。劳累了一阵,加上热气一熏,一阵困意袭来,她差一点迷糊过去,她摇摇头,驱走睡意,强打精神盯着灶火里的苞谷。

江山领着弟妹在堂屋里的木头缝里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忘情地打闹着,追逐着,暂时忘记了在灶堂口的奶奶和苞谷。

母亲不时用火钳翻弄一下苞谷,使火力均匀地烘烤苞谷的每一面。随着她的不断翻弄,苞谷在改变着颜色,由淡黄到深黄,那么好看,那么诱人。但她的心是复杂的,这几个苞谷非但引不起她的食欲,相反,她似乎闻到了一股可疑的异味。

苞谷终于变成了理想的金黄的颜色,它满室飘荡的香味引来了捉迷藏的孩子们,几个小家伙围在奶奶的身后,蹦蹦跳跳地嚷着要吃,而且,尤以江惠嚷叫得厉害,她的双手把婆的头发都抓乱了。

她用火钳挨个夹出苞谷,她刚把上面的灰尘拍净,离得最近的江水迫不及待伸过手来,她一反常态,伸手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她动作之快,下手之重,加上恶狠狠的表情,江水看了一眼,只咧了咧嘴,居然没有敢哭。江惠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脚踢蹬着,又哭又叫。

她不管不顾,站起身,把烤得焦黄的苞谷装进一只盆子里,放进碗柜里面,只取出一只,坐在板凳上,犹豫了一下,自顾自吃了起来。她的举动太反常了,连江山都觉得一向慈祥、和蔼的奶奶变了,不要他们了,兄妹三人都放开喉咙哭了起来。

“江山,你嚎丧呀!你哭什么?”外面响起玉娥没好气的声音。

“二娘,”江水一阵风跑出去,抢着告状,“奶奶烧的苞谷她不拿给我们吃。”

江水的话音刚落,她就听见背篓重重地顿在地上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恶言恶语的骂声:“为哪样要拿给你这个私娃吃?你又不是她亲生的!吃独食,叫你吃了屙不出来!……”后面的话愈来愈难听。

苞谷已经吃了一大半,她再也吃不下去了,她双手颤抖着捂住脸,头埋在膝盖上,一任老泪纵横。

“你在骂哪样,大清早的?”建康挑着一担嫩草,撵着牛出现在院坝里,沉着脸问道。

“我哪个也没骂,我吃多了。”玉娥没好气地回答说。她很不满意自己的丈夫,他老是认为她待母亲不好,今天她要让他看看,到底是谁对谁错,到底是谁做事情绝情?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自己看吧!我眼睛瞎,看不见!”

建康从媳妇的赌气和理直气壮的神情里,猜到今早一定发生了一点不寻常的事情。他把牛关好,抱了两抱草丢在牛圈里,就往屋里走去。刚走到门口,他就看见失态的母亲,愣了一下,问道:“妈,你咋了?”话刚出口,他又看见母亲手里的苞谷,他似乎明白媳妇骂人的原因了。继而,他脸色煞白,几步奔过去,一下从母亲手里夺过苞谷,责骂道:“你老糊涂了?这苞谷昨天我才打的药,你想药死自己呀!”

“儿哪!我咋认不得呢?你江惠闹着要,不给她她不依嘛。我说我先吃了试试,没有问题才给他们吃。昨晚上下了一晚上的大雨,我想你打的药没起作用呢。”母亲噙着泪解释。

“哪样不可以依她,这也是娇惯得的?你糊涂啊!你说,哪里不舒服?我背你去医院!”老二急切地说。

“妈――”一声喊,老二转过头去,见玉娥一脸泪水,痛不欲生地说,“妈,我这人嘴臭,你老人家不要跟我计较,我以后……”

雨已经住了,云在急速地调动着,天空出现了一小片晴空,但不是心眼特别细的人,很难看出这天气正在发生细微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