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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戏声腔与花部乱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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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多元一体”的中国戏曲

这几年香港政府对戏曲的推广,做了不少很有意义的工作,特别是康文署每年策划的“中国戏曲节”,提升本地粤剧展演水平,推广昆曲与京戏的精致表演,还系统介绍各地的地方戏,让我们看到,每个地方的表演艺术都有其文化特色,都有一些绝活,都在节骨眼上让人叹为观止。我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看了十几年的歌剧,听帕瓦罗蒂、多明戈、弗莱明、巴托丽等人演唱,享受天籁萦绕的乐趣,却总是感到歌剧重“唱”不重“演”,少了点什么。没想到来到香港,才有机会亲身体味中国戏曲的多元多样,看各地的拿手好戏,唱做俱佳,声容并茂,是“集视听之娱”,也是“极视听之娱”的舞台表演。今年的戏曲节,除了推出一系列传统戏曲的展演,还筹划了一个“探索明代南戏四大声腔之今存”研讨会,显然是认识到了学术探究可以深化演剧艺术,可以更上一层楼。主办单位请我主持研讨会,并在研讨会前讲讲“四大声腔”究竟是什么,又在中国戏曲发展上扮演了什么角色。

中国戏曲的演进历程非常复杂,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文献的记录都是零星的、片段的。旧时的文人学者,大部分都了解音韵、格律、曲唱、表演的规范,但他们往往只是很随意地把个人创作或观剧的感受记下来,不会像研究《四书》、《五经》那样,深入地、有条理地把所知所见的戏曲状况作系统性的整理记录。以前没有录像,也没有录音,假如文献的记载就是这么零零星星的,那么,几百年过去,口传心授的艺术就很难再讲得清楚。今天要讨论“南戏声腔与花部乱弹”,其实只能根据简略的文献,从我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研究心得,以历史分析的角度,捋一捋戏曲,特别是南戏,在明清以来这四五百年间的发展情况。

中国各地的戏曲,大体上可以说,都是来自宋元时期的北曲与南戏。文献记载的渊源相当明确,而且不论是剧本创作还是舞台演出,在曲牌与音韵的运用上,都与《中原音韵》有关。然而,戏曲经过近千年的发展,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传衍生发,在不同的方言区生根茁壮,通过当地的演员在舞台上阐释搬演,自然会糅合各地方言与唱曲的地方色彩而产生不同的唱腔。我时常强调,中国各地戏曲虽然表面上差异很大,唱腔不同,内里却血脉贯通,属于同源的文化演艺展现,甚至可以祖溯到宋代,可谓“多元一体”。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某一剧种的剧目,如川剧(《白蛇传》、南戏《琵琶记》、昆剧《十五贯》、莆仙戏《春草闯堂》等,可以不必大费周章,很容易就移植成为另一个剧种的剧目,稍加点染改动,便可化为京戏、梆子、越剧、广东大戏等形式,搬上舞台,而不会让观众产生文化的陌生感,不会出现“艺术殖民”的隔阂。

二、何来“四大”?

中国戏曲在明代中期之后有了飞跃性发展,当时南方经济发达,促成戏曲的普遍繁荣,出现了由南戏派生的各种声腔。一般总是以为,到了十六世纪的时候,宋元以来的北杂剧已经逐渐衰微,而南戏则有取代之势。伴随南北戏曲兴衰形势而来的,就是北曲逐渐退出舞台,而南曲大为流行,出现了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及昆山腔。这“四大声腔”的发展,以昆山腔与弋阳腔流布最为广泛,与地方上原有的曲唱相互影响,形成各种地方戏,余韵一直流传到今天。

这个说法的前半段,问题不大。明代中叶以来,的确是出现了南曲压倒北曲的现象。说法的后半段则颇有问题,使人误以为当时只有“四大声腔”并驾齐驱,相互争胜。最后是昆山腔与弋阳腔胜出,成为中国戏曲的主干,而海盐腔与余姚腔败落,从此退出戏曲舞台。

明代中叶戏曲发展的主脉,真的是“四大声腔”争胜吗?我看未必。看看当时文人雅士的记载就会发现,他们根本就没有“四大声腔”的概念。苏州太仓人陆容(1436-1494)《菽园杂记》卷十记载:

嘉兴之海盐,绍兴之余姚,宁波之慈溪,台州之黄岩,温州之永嘉,皆有习为倡优者,名日戏文弟子,虽良家子不耻为之。其扮演传奇,无一事无妇人,无一事不哭,令人闻之,易生凄惨。此盖南宋亡国之音也。

陆容是明成化、弘治间人,生活在十五世纪末叶江南开始繁华的时期,对南戏的故事题材以及南曲的柔靡逐渐成为时尚,显然很不以为然,表露了批评的态度。从他这段话里,我们可以知道,在苏州人陆容的眼里,南戏兴起的地区是浙江,而蓬勃发展的各地是“嘉兴之海盐,绍兴之余姚,宁波之慈溪,台州之黄岩,温州之永嘉”,各地的戏文子弟当然是按照当地的方音来依字行腔。也就是说,在十五世纪末,戏文的演唱在浙江已经大盛,至少有海盐腔、余姚腔、慈溪腔、黄岩腔、永嘉腔。后来在江西地区出现的弋阳腔与苏州地区的昆山腔,还不在此列。要说明代只有“四大声腔”,合适吗?

再看看稍后的苏州名士祝允明(1460-1527)在《猥谈))一书中是怎么说的:

数十年来,所谓南戏盛行,更为无端,于是声乐大乱。……愚人蠢工徇意更变,妄名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昆山腔之类,变易喉舌,趁逐抑扬,杜撰百端,真胡说也。若以被之管弦,必至失笑。

口气与陆容十分近似,就是不满于北曲衰微的趋势,认为声乐的正统受到南戏冲击而大乱,而南戏盛行是配合各地的土腔土调,不按规矩,胡乱变化,实在可笑。他这里随意举了四种腔调为例,余姚腔、海盐腔是浙江腔调,弋阳腔是江西腔调,昆山腔是苏州腔调,一概斥为“愚人蠢工”的“妄名”,也反映出,祝允明虽然提到这四种声腔,却认为这都是“胡说”,并未把这几种声腔明确列为“四大声腔”。

很显然的,当时南戏的发展方兴未艾,出现的声腔不止四种,昆曲水磨调的创始人魏良辅(1489-1566)在《南词引正))里就说:

腔有数样,纷纭不类,各方风气所限。有昆山、海盐、余姚、杭州、弋阳。自徽州、江西、福建,俱作弋阳腔。永乐间,云、贵二省皆作之,会唱者颇入耳。惟昆曲为正声,乃唐玄宗时黄绰所传。

假如你是死脑筋,硬邦邦按照字面解释,那就只能说,魏良辅多加了一个“杭州腔”,提出“五大声腔”之说。而事实上,魏良辅在此只是就近举例,说明各地都有不同的腔调。倒是他特别提到弋阳腔流行的地域甚广,徽州、江西、福建各地都深受影响。总之,魏良辅的提法,从反面证实了“四大声腔”并非明代当时的认识。

比魏良辅晚了一代的徐渭(1521-1593),在《南词叙录》(1559)中这么描述嘉靖年间戏曲声腔的流布情况:

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余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惟昆山腔止行于吴中,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

这段话描述的情况,是魏良辅创制了昆曲水磨调,在苏州地区为雅士大夫喜爱,上层社会趋之若鹜,宴会雅集逐渐淘汰其他腔调,视之为鄙俗。

在昆曲水磨调出现之前,海盐腔曾在嘉靖到万历前期非常流行,主要原因是它比较柔靡,令听惯了铿锵北曲的人们耳目为之一新。明人杨慎《丹铅总录》卷十四有云:

近日多尚海盐南曲,士大夫禀心房之精,从婉娈之习俗,风靡如一,甚者北土亦移而耽之。更数十年,北曲亦失传矣。

也就是说,在昆曲水磨调出现之前,各地南戏的唱腔之中,最温柔悦耳的就是海盐腔。《金瓶梅词话》常常提到,西门庆宴请上层人士,都要请海盐子弟唱曲助兴。清人张牧《笠泽随笔》记载:

万历以前,士大夫宴集,多用海盐戏文娱宾客。若用弋阳、余姚,则为不敬。在魏良辅创制昆腔水磨调之前,士大夫认为海盐腔是高级的音乐,弋阳腔、余姚腔则比较粗俗。

掌握了明代嘉靖、万历间(也就是十六世纪)南戏腔调发展的情况,可以解释汤显祖(1550-1616)剧作的填曲过程与最初演唱,究竟是用什么样的戏曲腔调。是用当时最风行的昆曲水磨调呢,还是江西的弋阳腔,或是海盐腔?这个问题,很难得到完整的答案,因为没有人能够回到过去,亲身去聆听当时演唱的情况,给出确凿的证据。但是,我们可以从汤显祖自己对地方戏曲的认识,得到一些蛛丝马迹的信息。汤显祖是比徐渭又晚了一代的人,他的《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是这么讨论当时戏曲的发展的:

此道有南北。南则昆山,之次为海盐,吴、浙音也。其体局静好,以拍为之节。江以西弋阳,其节以鼓,其调喧。至嘉靖而弋阳之调绝,变为乐平,为徽青阳。我宜黄谭大司马纶闻而恶之。自喜得治兵于浙,以浙人归教其乡子弟,能为海盐声。大司马死二十余年矣,食其技者殆千余人。……诸生旦其勉之,无令大司马为长叹于夜台,日,奈何我死而道绝也。

这里说了两件事:一,南戏最好的是昆腔(水磨调)与海盐腔,昆腔是吴音,海盐是浙江音,都文雅静好,以拍为节奏。江西弋阳腔以鼓为节奏,很吵闹,不静雅;二,宜黄人谭纶,官至兵部尚书,在浙江带兵打倭寇,回乡的时候把海盐子弟带回了宜黄,唱海盐腔,是汤显祖所赞许的。虽然没有具体资料证明,在宜黄的海盐腔是已经宜黄化的海盐腔,但是可能性很大,也有可能影响汤显祖因乡音而使用宜黄化的海盐腔。当然,这并不能反证汤显祖不懂昆腔水磨调,但却可能是苏州文人批评汤显祖不协律的原因所在。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南戏声腔在各地的发展是错综复杂的,无法完全确定汤显祖是用什么腔,可能基本上是按照昆腔水磨调,也可能掺人海盐腔的影响。

从汤显祖这个特殊的例子,我们可以了解到讨论明代声腔的复杂性,各地具体的情况不同,而且多变。汤显祖说:“至嘉靖而弋阳之调绝,变为乐平,为徽青阳。”也反映了嘉靖年间声腔多变,衍生出许多新腔的情况。有的学者误读了这段话,以为汤显祖说“弋阳之调绝”,是说弋阳腔绝灭了,没有了。其实,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原来的弋阳腔变了,变出乐平腔、青阳腔等等,就像原来的昆山土腔变了,变出昆腔水磨调那样。由此,也可见得,不分青红皂白,笼统说明代有“四大声腔”,实在有误导之嫌。

三、弋阳腔及昆腔

明代南戏声腔之中,真正发生巨大影响,流风余韵一直传到今天的,是弋阳腔与昆腔。杭州腔与余姚腔,在明代流传的情况,已经是文献不足证了,后世更不知所终。海盐腔虽然一度盛行,成为士大夫阶级喜好的戏曲形式,但是到了万历年间逐渐被新兴的昆曲水磨调所取代,也就在上层社会的主流演艺舞台上没落了,只在渗入一些地方戏的过程中得以传承,聊备一格。至于其他的声腔,如明代文献上提到的慈溪、黄岩、乐平、青阳等腔,虽然在当地没有完全消失,但已经不再有影响力,不入曲家的法眼了。

从传布的角度来说,明代声腔之中,弋阳腔的影响最大。这个说法最早可见于明正德问的祝允明,他的《猥谈》就说,在明初永乐间,弋阳腔已经相当盛行。到了嘉靖年间,流播于江西、安徽、南北两京、湖南、福建、广东、云南、贵州等地,影响之大,胜于其他诸腔。弋阳腔传布如此之广,应当和腔调的节奏鲜明、简单易懂、容易入耳、通俗上口等特质有关。而且“其调喧”,最热闹,最能提供感官刺激,所以最为广大群众所喜爱。

从舞台表现的形式而言,弋阳腔保持了许多早期戏文面貌,有许多接近乡俗歌舞原生态的元素。弋阳腔的“其调喧”,就表现出乡俗的特性,反映了戏文初起时,运用里巷歌谣、村坊小曲,以锣鼓为节,是民间歌舞的发展,或许还跟民间的迎神赛会有关。初期弋阳腔的表演方式,是不和管弦的,后来的发展才配有各地通行的管弦。弋阳腔在传播的过程中,又吸收了北曲曲牌,出现了滚白和滚唱,衍生了后来的青阳腔。

万历以后,弋阳腔虽然遭到文人雅士的鄙夷,却广泛流传各地,在中下阶层中受到欢迎,与地方的腔调融合而衍生出徽州腔、四平腔、青阳腔、徽池雅调、京腔等派别。从明末到清初,弋阳腔或许“改头换面”,却从未断绝。乾隆年间,各地称之为“高腔”,至今犹存,融入了各地的地方剧种,如:江西赣剧、浙江婺剧、广东正音戏等等。林鹤宜《晚明戏曲剧种及声腔研究》,谓江西弋阳腔在晚明所形成的庞大声腔群包括:江西本地的乐平腔、赣剧高腔、抚河戏、河戏、宁河戏和袁河戏高腔,安徽徽州腔、四平腔、太平腔、青阳腔,浙江松阳高腔、西吴高腔、侯阳高腔、瑞安高腔,湖南湘剧、祁剧、常德汉剧、衡阳湘剧和巴陵戏的高腔,以及福建大腔戏、词明戏,广东琼剧,河北京腔,山东蓝关戏等。

在中国戏曲发展史上,昆山水磨调当然是戏曲演唱艺术的巅峰,在万历之后独树一帜,为士大夫所钟爱,赞誉有加,鼓吹提倡,不遗余力。我们今天所谓的昆曲,是有特定的指涉的,指的是魏良辅创制的昆腔水磨调,不是魏良辅之前就已经存在的昆山地区土调。魏良辅,号尚泉,居苏州太仓南关。熟谙音律,初习北曲,后研南曲。嘉靖间,在民间艺人过云适、张野塘等人的帮助下,吸收海盐腔、余姚腔以及江南民歌小调的某些特点,对流行在昆山一带的戏曲腔调进行整理加工,形成了徐丽舒婉的改良“昆腔”,是一种经过特殊艺术加工而提升的音乐曲调,俗称“水磨腔”,风靡一时,为戏曲表演开创了新局面。魏良辅创制的水磨调,以其婉转柔靡的艺术特色,成了文人雅士的最爱,誉为中国戏曲演唱艺术的顶峰,四百年来独占鳌头,称为雅韵,至今未息。

关于明万历前后戏曲流行与演变的情况,顾起元(1565-1628)《客座赘语》卷九,以当时的南京为例,说得十分清楚:

南都万历以前,公侯与缙绅及富家,凡有燕会小集,多用散乐,或三四人,或多人,唱大套北曲。……若大席,则用教坊打院本,乃北曲四大套者……后乃尽变为南唱……大会则用南戏,其始只二腔,一为弋阳,一为海盐。弋阳则错用乡语,四方士客喜闻之;海盐多官语,两京人用之。后则又有四平,乃稍变弋阳而令人可通者。今又有昆山,较海盐又为清柔而婉折,一字之长,延至数息。士大夫禀心房之精,靡然从好。见海盐等腔已白日欲睡,至院本北曲,不啻吹篪击缶,甚且厌而唾之矣。

从嘉靖到万历这段期间,南京作为明帝国的陪都,是清流的士大夫官僚聚集的地方。当时中国的人文地理分布,是以北京为政治权力的中心,南京与邻近的苏州一带则是文化风尚的中心。南京作为“南都”,主导了全国的文化潮流,南京流行的风尚其实就代表了当时的主流文化。从这段材料我们可以看到,就在这差不多八十年当中,北曲逐渐没落,南戏声腔更迭变化。从弋阳腔到海盐腔,都曾流行过一段时间,最后是昆腔水磨调成为大家追捧的雅调。

但是,纵观全中国广袤的大地,从广大群众的日常娱乐而言,在明清两代,弋阳腔的影响最大,远远超过昆腔。到了明朝后期,虽然弋阳腔受到文人雅士的鄙夷,可是在中下阶层很受欢迎,跟地方腔调交杂融合之后,衍生出很多支系。我们今天大多数的地方戏都受到这些腔调的影响。李调元《剧话》说:

弋腔始弋阳,即今高腔,所唱皆南曲。又谓秧腔,秧即弋之转声。京谓京腔,粤俗谓之高腔,楚、蜀之间谓之清戏。向无曲谱,只沿土俗,以一人唱而众和之,亦有紧板、慢板。

从明末到清初,弋阳腔或许“改头换面”,却从未断绝。乾隆年问,各地称之为“高腔”,至今犹存,融入了各地的地方剧种。

四、花雅之争

弋阳腔在当代的遗响,据流沙先生《高腔与弋阳腔考》一文考证:与青阳高腔有关的,有山东柳子戏青阳高腔、安徽南陵目连戏高腔和岳西高腔、江西都昌湖口高腔、湖北大冶麻城高腔和四川川剧高腔等;与四平高腔有关的,有浙江婺剧西安高腔、新昌调腔四平腔、福建闽北四平戏高腔等;与徽池雅调有关的,有浙江新昌调腔、福建词明戏、广东正音戏、湖北襄阳钟祥清戏(亦名高腔);与义乌腔有关的,有浙江婺剧侯阳高腔、西吴高腔等;与弋阳腔有关的,有江西赣剧、东河戏高腔和安徽徽州、湖南辰河祁剧之目连戏高腔等。

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江西巡抚郝硕《覆奏遵旨查办戏剧违碍字句》:

查江西昆腔甚少,民间演唱,有高腔、梆子腔、乱弹等项名目,其高腔又名弋阳腔。臣检查弋阳县旧志,有弋阳腔之名。恐该地域有流传剧本,饬令该县留心查察。随据禀称:弋阳腔之名不知始于何时,无凭稽考,现今所唱,即系高腔,并无别有弋阳词曲。查江右所有高腔等班,其词曲悉皆方言俗语,鄙俚无文,大半乡愚随口演唱,任意更改,非比昆腔传奇,出自文人之手,剞劂成本,遐迩流传。

这段档案资料非常有趣,反映出乾隆年间,奉旨在江西调查戏曲的官员已经搞不太清楚弋阳腔的流传脉络,一会儿说“有高腔、梆子腔、乱弹等项名目”,接着说“其高腔又名弋阳腔”,一会儿又说在弋阳县没有弋阳腔演唱,只有高腔。说得含含糊糊,不着边际,其实就是因为没弄清弋阳腔发展演变的轨迹,不知道“高腔、梆子腔、乱弹等项名目”都是弋阳腔的余绪。不过,官员的调查倒是显示了,这些弋阳腔余绪的演出,“其词曲悉皆方言俗语,鄙俚无文,大半乡愚随口演唱,任意更改”,而昆腔的演出则中规中矩,传承清楚,是雅部风范。

这个材料印证了乾隆时期流行的看法,认为戏曲的流传,到了这个阶段出现了雅部和花部的争胜。青木正儿在《中国近世戏曲史》第四篇《花部勃兴期(自乾隆末至清末)》就指出,乾隆时期,花部诸腔兴起,戏曲有花雅两部之别。雅部指昆曲;花部则指昆曲以外之曲,例如京腔、秦腔等。他还引《燕兰小谱》(乾隆五十年刊)之例言为证:“元时院本,凡旦色之涂抹科诨取妍者为花,不傅粉而工歌唱者为正,即唐雅乐部之意也。今以弋腔、梆子等,日花部;昆腔日雅部。使彼此擅长,各不相掩。”好像花部乱弹是新生事物,到了乾隆时期才出现,也容易引起误会。其实,花部乱弹其来有自,就是明代南戏的遗绪,主要是弋阳腔的支裔,同时还有其他声腔的留存。

昆腔是文人雅士的清玩,在音乐、文学、表演艺术上面达到了巅峰,士大夫赞誉有加,而且提倡、鼓吹不遗余力,但在民间广为流传的,还是花部俗唱。《扬州画舫录》讲到,在扬州这一带:

两淮盐务,例蓄花雅两部以备大戏,雅部即昆山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黄调,统谓之乱弹。……若郡城演唱,皆重昆腔……后句容有以梆子腔来者,安庆有以二簧调来者,弋阳有以高腔来者,湖广有以罗罗腔来者,始行之城外四乡,继或于暑月入城,谓之赶火班。

由此看来,明代各种声腔的发展,随着各地演戏的蓬勃,由南戏早期声腔的流传,不断与地方曲调交叉影响而融合,在“多元一体”的基础上,衍生百花齐放的态势。只在文化精英阶层,由于特别钟意昆曲的高雅艺术性,能够欣赏水磨调的高层次音乐探索,而能保持不变的雅调。

花部在民间的盛行,是否就意味着昆腔的消亡?《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卷》有这样的叙述:“乾隆末年,昆剧在南方虽仍占优势,但在北方却不得不让位给后来兴起的声腔剧种。”同书还说,“嘉庆末年,北京已无纯昆腔的戏班。”这种论断是有问题的,完全罔顾戏曲声腔发展的错综复杂情况,更混淆了不同地域与不同阶层的艺术欣赏与喜好。

长期供职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朱家潘先生,根据升平署的档案资料,明确表示:“同治二年至五年,由升平署批准成立,在北京演唱的戏班共有十七个,其中有八个纯昆腔班、两个昆弋班、两个秦腔班、两个琴腔班(其中包括四喜班)、三个未注明某种腔的班(其中包括三庆班)。各领班人所具甘结都完整存在。说明到同治年间,昆腔班仍占多数。光绪三年,各班领班人所具甘结也都存在。当时北京共有十三个戏班,其中有五个纯昆腔班,比同治年减少一些,但占总数三分之一强。通过这些档案数据的研究,我们确切知道,昆腔让位给乱弹的时间,不是乾隆嘉庆年间,也不是道光同治时期,而是很晚的光绪末年。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清末民初的京戏名家似乎人人都懂昆腔,都会唱几出昆曲。”

原来昆曲的没落,是这么晚近的事J隋,而不绝如缕的传承,在京戏名家的身上还可以看到。也幸亏在京戏的发展中,对昆曲并不采取排斥态度,而有这样的传承互动,以及自觉的融化与艺术追寻(如梅兰芳的京剧雅化),到了二十一世纪,当中国进入全面文化反思之际,达到传统表演艺术高峰的昆曲,才不至于陨灭于文化转型的喧闹风潮而得以复兴。

于此,我们也可以看到,明代南戏各种声腔的发展,经历了五六个世纪,一直是处于方兴未艾的态势,衍生出各种民间的地方腔调。昆腔水磨调由于音乐艺术的高端探索,成为文人雅士的最爱,得以跻身经典地位,可以维持其雅部的格调,保持风格基本不变,直到二十世纪。所谓乾隆末叶之后,昆曲被花部乱弹取代,并不是戏曲发展的真实写照,而是坠入了对戏曲发展的单线认识误区,以为非黑即白,以为一旦花部兴起,雅部就一定衰亡,是毫无根据的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