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掏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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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找不到他们，一觉醒来，我就看不见他们了。我惶恐地从村头找到村尾，拼命呼喊的声音掠过村庄的每个角落，然后跌落在黑暗的角落，悄无声息。

他们都去哪里了？我问自己。我有点后悔自己躺下来睡了那一觉。那一觉，让我把他们都睡走了。被我睡走了的他们都去哪里了？风从远处吹来，吹黑了天，把村庄吹得哗啦啦响。深巷中的那条上了年纪的狗还蜷伏在深巷深处，几只老母鸡依旧趁着从天的缝隙里掉下来的那点亮光四处寻着食儿；猪圈里的猪仍发出响亮的响声……一切如旧。我想他们一起出走了，怎么不把属于他们的东西带走，怎么把我一个人丢下？他们到底去哪里了？

入夜时分，我终于找到了他们。我看见他们走着或疲惫或匆忙的步子行走在满是风尘的路上。我呼喊着他们的名字，那些我一天没叫就落满风尘的名字，可是他们仿佛睡着了，跌落在梦的深处，任我大声呼喊都无济于事。我着急的跑上去拽住他们的臂膀，却拽了个空。我站在夜晚的风里看着他们越走越远。这个晚上，我有点绝望的发现那些我曾经很熟悉很亲昵的人都成了影子。他们就这样在我入睡的时候成了轻飘飘的影子，晨曦时分被薄薄的风吹走了，我看见他们的脚步在风里变的匆忙拥挤。晚上，他们又被从村尾那座山上吹来的风带回来了，仿佛天边那一片片云朵。回来的他们都躲到哪里去了？我借着风的步子游荡在村庄的每个角落，依旧看不到他们轻飘的身影。

村庄空了，现在一阵山风吹来就能把整个村庄灌得满满的。起风的时候，我就站在风里，哪也不去。在风里，我听见风把村庄早已落满风尘的窗户和门吹得喀嚓喀嚓响。站在风里，我不时会想起他们没一起出走前那些落满炊烟的日子，那时的风只能在村庄的各个角落打着转儿游荡，钻不进村庄的肚子，完全不能把村庄的肚皮鼓大。许多时候，我幻想着风也把我变成影子，然后一起吹走，尽管我始终不知道是不是裹满尘土的风把他们吹成轻飘的影子。

当我再次从睡梦中醒来时，我发现整个村庄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看见那条上了年纪的狗逆风顺着那条落满石头的小路朝远方奔去，紧跟其后的是猪圈里的猪，还有那些满身红色羽毛成群结队的鸡。我始终认为它们是有灵性的，就像一个人。几天之后，我远远地看见他们又回来了。它们只属于这个村庄，因为这个村庄被风给掏空了，这是一个没有屠夫的村庄。只是我没有看见那条满身灰毛的老狗的影子。当那几条依然活蹦乱跳的狗从我眼前晃过时，我深深地望了它们一眼，它们也望了我一眼。狗是会说话的，用它们独有的方式。

那条上了年纪的老狗到哪里去了？我始终不清楚。一只动物一生只能走那么多路，就像一匹四处奔波的马，就像一个浪迹天涯的人。

寒风再次吹起的时候，我开始跟着风奔跑，我想逃离这个空荡荡的村庄。这个村庄只存活在我十二岁以前的日子里。当那些我曾经很熟悉的人变成轻飘的影子裹在风里挂在遥远的天上时，这个村庄便老死在我的记忆里了。

我奔跑在风里，走完一条条又一条路，挨过一个又一个满身灰色喘着粗气的村庄。那一条条路也跟着老了，就像那些上了年纪满身臃肿的村庄。路上落满人的脚印，一条路只能承受那么多的脚印，脚印多了，路便老死在坍塌的路吭里，那些带着一个人生命气息的脚印便转移到了他们身上。

当我独自在风里奔跑，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我看见许多年龄和我相仿的人都跟在我屁股后面，他们也跟着我飞奔起来。那些村庄又开始变得空荡荡起来。

许多年后，当我穿越无数个村庄，抵达一个满眼繁华的城市，看见许多年前我苦苦寻找变成轻飘的影子的人们就在我眼前这座城市里时，我忽然悲伤地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个轻飘的影子，四处游荡着，只能借着风的力量往回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