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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当年青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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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度酒吧中莫莎的酒量最小,一杯清酒就可以让她满嘴胡话;莫莎的舞技最低,一不小心就踩到别人的脚趾头。可是,谁也不否认莫莎是可爱的,她喝酒时从不含糊,跳起舞来也风风火火,客人在她那里得到的快乐是足量的。

苏远只喜欢和莫莎说话。谁叫莫莎和康可琪那么相像呢?一样的婴儿肥脸蛋,一样没心没肺花枝乱颤的笑,一样的笨手笨脚。

想起康可琪,苏远狠命地吸了一口烟,好像那一团氤氲中还留着当年揽入怀中的茉莉香。

那是一段幸福的岁月,他教可琪抽烟,可琪坐在他的腿上,将烟吞进肺里,一不留神便大声咳嗽起来。后来慢慢熟练了,两人合抽一根烟,在局促狭窄的小屋里,用一个又一个圆满的烟圈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

苏远23岁的时候看中了一家精品店橱窗里的一条项链,他想那条银光闪闪的项链挂在可琪的脖子上一定会大放异彩,于是他走了进去,用小刀抵住老板的胸口,对他说他需要那条项链。

他是在凌晨被抓住的。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可琪惊慌失措的眼神,当他被警察强行拖走的时候,她蜷缩在门旁,独自承受着天崩地裂的惊恐和痛楚。

这晚莫莎情绪很低落,因为给她承诺的苏远没有来。他说过如果她愿意,他会带她走。

自从苏远来了,邀莫莎喝酒划拳唱歌的男人们便收敛很多,大概是忌惮他领口间露出来的触目惊心的文身吧。苏远没来,那些男人的眼睛又闪烁起来,他们围堵着她,要她一口气把圆桌上满满三杯红酒喝干,这样就会原谅她这些日子对他们的冷落。

“她是我的。”一个声音猛地砸了过来。

苏远无声无息的出现叫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可是仗着人多和血管中那些令人血脉贲张的酒精,他们没有退缩。流血的是苏远,先倒下去的却是别人。

趁着混乱,莫莎拉下电闸,黑暗中扶着苏远从后门溜了出去,在由远渐近的警笛声中,苏远镇静自若地用沾满鲜血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电影票。“这是我刚买的,我记得你昨天跟我说你想看《匆匆那年》。”

苏远醒来看着狼藉一片的房间,视线转到自己的右臂上,看到上面圈圈缠绕的白纱布,才意识到自己受了伤。白纱布在收束的地方扎着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可是,那个为自己包扎的女孩呢?

苏远努力调动自己的脑细胞试图想清楚昨夜发生的事情,一些画面慢慢显影。他看到一个惊慌失措的背影翻箱倒柜,终于翻出一些急救药品,他看到她把他放到床上,止血,包扎,终于忙完了一切,然后累倒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省。

她穿得很薄,粉红色的长裙下便是影影绰绰的贴身内衣。他出狱之后便没碰过女人,那不经意间出来的白皙胸膛是一种巨大的诱惑,轻而易举便使他澎湃。

可他居然就那样停止了,在不设防的身体面前,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欲望退却的时候,困倦也潮水般汹涌,他是搂着她睡去的,那个温软如棉的身体,让他恍惚再次回到了从前。

九点半,苏远把摩托车停在“亲亲宝贝”幼儿园的大门外,自己蹲在树边抽烟。抽到第三根的时候,他看到正对着大门的那间教室里走出来一个白衬衫蓝牛仔裤的女孩,如果不是她主动唤他,他不会认出她来。

“莫莎?”苏远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素面朝天一脸阳光的女子。

莫莎笑。“你真厉害,你怎么找到我的?”

苏远努力装作轻松随意的样子:“想找,自然就找到了。”

“那么你可不可以等等我?我还有一个小时才能下班。”看到莫莎认准了他是在等她,苏远挤出一丝苦笑点点头,然后继续抽烟。

“莫莎,你怎么会在这里上班?”苏远肚子里永远藏不住问题。

“我不叫莫莎,我叫莫小草。”她笑脸盈盈地解释:“我要挣钱,挣好多好多钱。”

苏远后来才知道,莫小草最大的梦想是当一个幼儿园老师,她是阿姨不是老师。他在莫小草叽叽喳喳的诉说里搞懂了一件事,那就是她需要很多钱来完成自己的学业,而春风度酒吧中夜间买醉的顾客给小费总是特别慷慨大方的。

莫小草还有一个梦想,那就是谈一次恋爱。她的男朋友骑着单车来接她下班,然后两人一起逛街看电影,然后枕着男朋友的肚皮睡觉,当然,如果在她受到欺负的时候,她的男朋友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现在这一切都齐全了,她决定答应他的请求。

苏远说不出话来。他该如何告诉她,他来这里其实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

苏远和莫小草已经很好很好了。他开摩托车接她下班,去吃饭,去看电影,她枕着他的肚皮入睡,为他熬最浓最浓的汤。这一切却不足以抚平苏远掩埋很深的伤――康可琪为什么要抛弃他?他对她那么好,甚至可以为她去死。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他路过“亲亲宝贝”幼儿园,看到一辆红色宝马车上下来一个妇人,这个他经过五年辛苦劳教也无法淡忘的身影,终于在那个清晨和现实交集。唯一的区别是,康可琪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

他设法搞到了康可琪的电话号码,她只求他不要再在她的生命中出现,以后死生不见,各不相欠。

大概只有骗走她的女儿,才能让她再见他一次吧。

于是,两天后,苏远在电话里对康可琪说,如果她还记挂着自己的女儿的安全,那么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出来和他见个面,把问题说清楚。

约在湖滨公园,那是他们过去常去的地方。

康可琪来了,像一只受了伤的母兽,眼中有泾渭分明的愤怒和祈求。“我求求你,千万不要去伤害我的女儿,一切都和她没关系。”

苏远突然觉得自己很,他不该用这样龌龊的手段威胁他愿意终生庇护的女人。可是,他更有理由知道答案:“为什么从来都不来看我一眼,你知道我在监狱里有多想你吗?”

康可琪显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但苏远坚持。他说他那一天真的去过她女儿所在的幼儿园,后来不是他想放弃,而是因为一件突发事情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这就是你,”康可琪忧伤地看着苏远,“从小时候开始,你就是这个样子,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制定的对错标准里。你永远都不懂,你这样对别人造成了怎样的伤害。”

苏远确实不懂,他瞪着她:“那你为什么不承认你是个的女人,你等不了我,你只是需要另外一个男人。”

康可琪在他的怒吼中泣不成声。哭过之后,她平静地告诉他:“如果青春可以重来,我还是不会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我除了学会抽烟,除了坐在小屋里心惊胆战地等你回来,我还得到过什么?当你在外面做那些危险的事情时,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当你当着我的面羞辱那些希望和我亲近的男孩时,你有没有觉察到我的恐惧?当你被警察从我面前抓走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我眼里的绝望和解脱?”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给我改变的机会?”苏远不想就此溃败。

“你改不了的。五年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和以前有什么区别?”

苏远突然想起春风度酒吧那一夜,想起自己率先出拳时,莫小草掩嘴惊呼,那双眼里,有着分明的恐惧。

是的,除了失去康可琪,一切都没有改变。

隔着镂花的铁门,苏远看着孩子们中的莫小草。温暖的阳光下,她在银铃般的歌声中旋转着,衣袂飘飘,如同音乐盒中那个晶莹剔透的玻璃娃娃。

多美的画面!美丽却遥远,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他永远都无法抵达的世界。

依稀,他闻到一种香,青草的香。恍惚失神好久,苏远才醒悟过来,那是莫小草的味道,他曾经为莫小草没有康可琪身上的茉莉香水味遗憾,可是他忽然记起,第一次拥抱康可琪入怀时,空气中弥漫着的也是这种青草香。

苏远闭上眼睛贪婪地呼吸,宛若要把那种香味装进记忆。

不远处那一树的凤凰花,正以雪的姿态,纷纷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