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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记忆(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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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可 原名马丽琳,作家,现居昆明。

“刚跟你说了,不要再玩那些线。”子然的妈妈说。

她正坐在缝纫机的后面给裤子上拉链。一个男人站在她跟前,看着她把拉链的一头别进裤缝里,再放到缝纫机上缝起来。她告诉他马上就好,让他再等一会儿。

最后的记忆 男人拎了几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青菜、莴苣、西红柿和卷心菜,当然还有一块肉。装肉的

短篇小说 马可袋子已经有红色的血水渗了出来,但他没有催促妈妈,只是皱着眉头看了子然一眼。

子然没有再玩那些线了,它们一直是放在一个专门的架子上的,各种颜色都有,很多她叫不名字。她把它们当成一个个的人,分配它们中的几个站在一些特定的位置,另一些站到别的位置上。她经常对线轴说话,告诉它们她在想什么。

子然六岁了,刚从老家到城里,来的那天,妈妈告诉她不用再回去了,“等下学年一开始,就去附近的学校报名。”此前她和爷爷奶奶住在老家,只是有时到城里来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

爷爷奶奶一直没有教她认字。“马上就好,你再等一等。”妈妈说着抬头瞟了那个男人一眼。男人“嗯”了一声,改换了站姿,转身面向街道。装肉的塑料袋仍有浑着血的水不断滴落下来。子然注视着他的背影,注视他穿深褐色大衣的宽阔后背,和他带毛领的大衣。他的脖子很短,从后面看,他的头就像是直接安放在了毛领上的。

妈妈的缝纫店在一个居民区里,这个居民区的街道上种着一种叫紫荆的树,每到三四月份,树上就开满了紫色的花朵。不过现在,在这个季节里,树枝上光秃秃的,连叶子都没有。头天晚上下了场雪,一直下到凌晨五点才停,这时雪已化得差不多了,只在树根边还能看到一些。

离缝纫店不远,有一个菜市场,附近很多居民都去那里买菜。他们中的一些人,会在买菜的途中顺道找子然的妈妈做衣服,衣服的布料由他们自己选。自己买布料,自己选款式,按自己的尺寸来做,一定会比买来的衣服更适合,当然也更划算,他们这样认为。他们买来的衣服大了或者小了,需要改一改的时候,也会去找她。子然的妈妈在这一带开缝纫店已经有些年头了,曾经因为租金问题搬迁过一次,原来那个店现在由一个卖服装的租了下来,经营各式女装、女鞋,还有一些小饰品。子然从她店前经过时,她就叫子然进去。那个店是经常有人光顾的,那些比子然大得多的女孩子,那些已经开始懂得取悦男孩的女孩们,一看到这些带金属纽扣的衣服,脸上就会放起光来。她们买各式各样的衣服,只对衣服的款式感兴趣,很少关心衣服的面料。

妈妈终于上好了拉链,男人付了钱离开了,妈妈问子然想吃什么。她们一向吃得简单,特别是中午,子然的爸爸在工地上班不回来,她们通常只是吃头天晚上剩下来的饭菜。

“随便。”子然不热心地说。

妈妈心不在焉。子然猜她现在最想做的,是走到墙角的电视机架前把电视打开――她一直在看的电视剧马上就要开播了。不过她还有衣服要熨烫,再过一会儿,有人要来取衣服,除此之外,她还需要把一条裤子的边缝起来。

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这段时间做衣服、改衣服的人特别多,有好几件衣服和裤子等着,还有一些零碎活,像安装拉链、缝缝裤边什么的,都是随到就要随做的。

妈妈把饭菜热一热让子然吃,自己不吃,又到缝纫机前忙去了。等子然吃完饭她就收拾碗筷,腾出桌子熨烫衣服。子然的妈妈是一个灵巧能干的女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皮肤并不光滑,鼻子上还有一粒又大又黑的痣。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觉得她那颗痣很碍眼,会以为那是一只苍蝇,甚至会有人想抬手帮她把苍蝇赶走,但习惯之后就不会在意了。子然的样子和妈妈不一样,子然长了一张瓜子脸,脸色发白,面颊上长满了淡褐色的雀斑。妈妈告诉子然,等长大之后,这些雀斑就会自动消失的。她的意思是说,它们只是童年的标记。

到了下午,德全来了。他是子然的叔叔,在菜市场的入口处开了家烟铺。他比子然的爸爸小四岁,个子比爸爸高,人也比爸爸瘦。他的头发斜斜地捋向一边,差不多盖住了半只眼睛。

和子然一样,德全的脸上也有一些雀斑,只是他的颜色更淡一些。他的头发也像子然的一样,又黄又细。

今天,他穿了件棕色的皮夹克,整个人看起来都很精神。子然听到爸爸跟妈妈说,更年轻的时候,德全完全是另一副模样,他追姑娘,骑着摩托车带她们去镇上看电影,几次约会之后,就把她们甩掉。“你弟弟这个人真讨厌。”子然会听到妈妈跟爸爸说。

但后来,他变了,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个稳稳妥妥的商人。

“你今天乖吗?”他一进来就摸着子然的头问。

子然把脚踩在他的脚上,要他带着她跳舞。以前子然就经常和德全做这个游戏,德全会让子然踩着自己的脚,踏着舞步,在店里转来转去。他一边转一边哼着歌,快活极了,直到妈妈叫他们停下,让他们到外面的人行道上玩。德全总是笑嘻嘻的,有时还拉着妈妈一起跳。“你这个人真讨厌。”妈妈说。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德全告诉子然今天不能跳舞,他是来借筛子的。他这么说的时候,好像借筛子是件多么严肃多么了不起的事。他跟妈妈说他买了些瓜子,要晾晒起来,要不然就发霉了。

“我那里太潮湿了。”

妈妈去找筛子。德全问子然:“你吃饭没有?”

“吃了,妈妈还没有吃。”

“为什么不吃?”

“不知道。她太忙了。”

德全还想问什么,子然已经不想回答了,她跑到店门口,坐在台阶上望着外面。

外面的空气里有炒牛肉的香味,对面的包子铺有人在排队,两个交通协管员正站在交通岗亭前晒太阳。卖毛线的铺子前两天转掉了,一辆搬家公司的车停在路边,有两个人正往车上搬东西。

“转了一个好价钱,”妈妈在得知毛线店转让后对爸爸说。“比我们当时转的价格高多了。”

妈妈在跟叔叔说拿到工钱以后爸爸就不干了,他去过好几次,都没拿到工钱,拖欠工资不是新鲜事,但没有拖那么长时间的。妈妈猜测八成是拿钱的人带着钱逃走了,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办。

“报警了吗?”

“不知道,他没有说,他可能也不知道。”

“那过年前能发下来吗?拿钱的人跑了得重新补发啊。”

“谁知道?不知道。”

筛子是妈妈从老家带来的,比洗脸盆大一圈。德全把筛子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不肯走,又站在那里和妈妈讲了几句,讨论过年的事,讨论回不回老家,如果不回去,又去哪里吃年夜饭、是不是买好了年货这些问题。

平时德全也经常到裁缝店来,不是借东西就是给她们送吃的。他的店离妈妈的裁缝店不远,就在旁边的菜市场附近。当初他把烟店选在那里,图的就是两家人能相互照应。

“一定要薄利多销。”子然经常听到叔叔说。他进货进得勤,每天都要跑一次批发市场,这样就不占用资金了。他是比^有生意头脑的,教了妈妈很多做生意的诀窍,他的生意也越做越好。相比之下,妈妈缝纫店的生意要清淡得多,虽然她也很忙,脚跟都不着地。

德全叔叔又在跟妈妈说他在老家批到了一块地,准备盖房子,他已攒了一笔钱,至少可以盖起两层楼。房子盖好以后,他就要租出去,他自己是不会回去的,要留在昆明继续挣钱。

“就是要不断地挣钱,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他说。“只要有信心和耐心。”

他们讲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子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觉得无聊就折回店里爬到楼梯上。

用钢管焊接起来的楼梯,一直通向店铺上方搭起的夹层。夹层有店铺面积的一半大,用来睡觉已经足够了,剩下没搭夹层的另一半,用来挂妈妈替人做好的等人来取的衣服。子然想一人呆着的时候,就会爬到夹层里,躺在散乱堆放的被子中间。

她会把被子顶在头上装成怪物,或者把被子圈起来当城堡,再不然就把被子叠起来当马骑。她经常想象自己是城堡的主人,采取了各种各样的措施抵抗外来的入侵。她在城堡周围挖了护城河,挖了壕沟,这样怪物想攻进来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今天没带你跳舞,不高兴了?小人儿。”德全对正在慢腾腾爬楼梯的子然说。

“没有。”

子然喜欢德全叫她“小人儿”,这让她觉得自己很特别。但这时子然不想搭理他。

叔叔和妈妈终于说完了话,叔叔拿着筛子走到门口。

“明天吧,明天我来带你跳舞。”他说。他笑起来的时候,嘴唇咧得很开,看起来像要撕破了一样。

子然没有说话。

“真的不高兴了?”他用夸张的可怜巴巴的语气问。

“哦,别管她,她经常这样。”妈妈说。

子然在一片树叶下发现有群蚂蚁正在搬一块面包屑,每只蚂蚁的头上都顶着一点面包渣,她就蹲下来和树下的蚂蚁玩。她把不远处一片长了霉的面包拿过来,放在蚂蚁们经过的路上,很快,就有三只蚂蚁停了下来,用触角碰了碰面包,考虑着是该继续抬着原来的面包屑走,还是搬走这块更大的,最后它们还是决定顶着原来的那点面包屑走。这些蚂蚁那么小,子然觉得自己就是巨人,她可以像神一样,支配着它们的一切,可以把它们的队列打散,用树枝把每只蚂蚁都翻过来,让它们脚朝天。

这条街上和她同年龄的孩子都去上学了,她找不到人跟她一起玩,这时候他们绝大多数人都在幼儿园里或者在学校里。她独自在树下又玩了一会儿,就看到爸爸回来了,在叫她的名字。

爸爸看起来很疲倦,脸色发黄,衣服和头发上粘满了灰尘。这些年,他一直在建筑工地干活,是个砌砖工。他总是说他很累。他把他的手伸给子然看,告诉子然为了养活她,他把自己的手糟蹋成什么样子。他走过来问子然在干什么,问妈妈在哪里,是不是又去找叔叔了。子然说没有,说妈妈在店里。爸爸到店里去了。

外面比刚才冷多了,子然给马路上跑着的车数数,她最多只能数到“五”,就是一只手的五根手指头。妈妈告诉子然说,她至少可以数到“十”,只要她接着数另一只手的手指就行,子然一直没有学会,以前爷爷奶奶没有教过她。妈妈说她傻,说完之后又抱着她哭,很快又说会教她的,让她不用担心。

过了一会儿,爸爸出来了,妈妈跟在他后面,他们又在说钱的事。妈妈对他说要是不主动找他们,他们是不会给的。

“我已经跟他要过了,”爸爸说。“我不想再去了。”

他样子很苦恼,站在门口不动。他有着一副矮壮的身躯,后脑勺很小,腮帮子很大。他才三十二岁,皱纹已经爬满了他的脸颊。

“那你再去找他一次。多找几次他就会给的。”

“他说他也没有。”

“他当然要这样说,不到最后他都不会给。”

爸爸不说话。

“你就再去一次。”妈妈又说。“告诉他,你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孩子又要上学了。你就这么对他说。”她觉得自己站在显而易见的道理上。

“我不想说了。”爸爸说。

和以往任何一次争论一样,爸爸最后还是采取了妥协的态度。他站起来走了,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对子然说:“你跟我一起去。”

“去哪里?”

“去找老肖。”

老肖和爸爸是同一个村的,他到城里打工的时间比爸爸早,那时他只是跟着别的工头干,后来开始自己接活,负责与承包商接洽和找工人。谁也不知道他挣了多少钱,他父母在老家留下的房子一直没有得到修缮,已经快倒塌了,他在城里也没买到新房,一直租住在一处民房里,但他开着一辆奔驰车。

当初是他把爸爸从家乡叫出来的。他有两个双胞胎儿子,比子然大十岁,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喝酒,喜欢恶作剧。他们在狗尾巴上拴一挂鞭炮,用打火机点燃,看着它们吓得狂奔乱蹿,就拍着腿又叫又笑。他们还会把别人家的马和牛牵走,带到村外。他们这么做,并不是想把牛和马怎么样,仅只是喜欢看马和牛的主人着急的样子。他们就是喜欢那混乱的场面,对他们来说,每次都是一场狂欢。

“混世魔王!”奶奶说,“你不要招惹他们。”

子然自然很少搭理他们,他们却总招惹她。去年有一次,他们把她的头发揪起来,用剪刀剪掉了,另外一次,他们在她身后贴了张纸,画了一个双腿叉开的人。她根本不知道,还背着这张纸走来走去。

爸爸说要去坐出租车,老肖住的地方离他们住的地方太远,但最后还是选择了公交车。他牵着子然的手一直走到路口,他们在站台上等着,一辆辆车开过来,都没有等到要坐的那辆。子然说累了,告诉爸爸她想吃冰淇淋。爸爸说现在是冬天,没有人卖冰淇淋。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我还没吃午饭。”

他们朝旁边的一家餐馆走去,在靠门的位置坐下,有人从里面出来问他们要吃什么。她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女孩,很胖,面色苍白,穿着一件红色的毛线衫。她的手指又粗又短又红,指甲缝里嵌满了脏东西,看起来像两只猪蹄。她就用这双手把过了塑的菜单递给他们,爸爸点了一大一小两碗面。

子然又一次对爸爸说她想吃冰激淋。

爸爸转头看了看,说没有看见有冰激淋卖,说你喝汽水吧。他这么说是因为门口有几个黑色塑料框,里面有瓶装的可口可乐和雪碧。子然说她要喝可乐。他又把刚才那个女孩叫来,要了一瓶可乐。

“回去后你不要告诉你妈,”爸爸说。“她会怪我的。”

妈妈总是说子然一喝饮料就会吐,其实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只是在喝过饮料,子然发脾气或者大叫大喊时才会那样。

爸爸开始拿出烟来抽。他还穿着刚回来穿的那件工作服,上面粘着粉尘,头发上也是,一根根直立着。子然记得不久前,他还很注重外表,每次从工地回来,都要脱掉脏衣服,换上干净的。还要洗头洗脸,把脸上和头上的粉尘都弄掉,在脸上抹上护肤霜。现在他已经不再那样了。子然不喜欢他现在的样子,不喜欢他抱她,不单因为他脏,更因为他的双手被水泥浸透了,摸起来就像锉刀一样。他闻起来还有一股生石灰水和烟的味道,这种味道呛得子然直咳嗽。再说,他不喜欢子然,他喜欢的是男孩子,他一直想让妈妈再给子然生个弟弟。

面条端来了,子然吃了一口,借口太辣不再碰了。爸爸把两碗面条都放在自己面前,又问了子然一次吃不吃,子然说不,他就开始同时吃两碗面。一条狗从外面进来,不住地在他们脚下闻来闻去。它身上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骚臭味,它的鼻子贴近地面,发出了咝咝的声音,就像一台吸尘器。子然对爸爸说这条狗像一台吸尘器,爸爸什么也没有说,他把面吃得很响,嗖嗖地吸进嘴里。其实不管吃什么,他咀嚼的声音都很大,妈妈为此经常责备他,他仍旧我行我素,对妈妈的抱怨不予理会。

子然小心翼翼用脚碰了碰那条狗,它不理她,地上的味道比她更有吸引力。子然想,除非她狠狠地踢它,否则它还是会不理不睬的。但她不敢,只是小心翼翼弯下腰伸手摸了摸它。

爸爸已经把面条吃完了,又点上一根烟,不住地吐着烟圈,他看了子然一眼,什么也没说。如果换成妈妈,她是不会让子然碰狗的。“狗身上有跳蚤,太脏了。”妈妈会说。但爸爸不会,可能他不觉得狗脏。他只是问子然喝完没有,他说如果子然在他抽完烟之前还没把可口可乐喝完,就不要再喝了。子然想他可能生她的气了,这让她想哭。“我们走吧。”他最后说,猛地吸了两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捻灭。

外面风大,很冷,子然不想跟爸爸去了,但爸爸还是把她抱起来朝车站走。他们路过了包子铺,包子铺的老板跟他们打招呼,爸爸说要带子然出去玩。天空非常阴沉,风刮过来凉嗖嗖的,今晚可能又要下雪。等车的人比刚才多,一辆辆车开来了又开走。子然又一次想说要回去找妈妈,如果爸爸不同意,她准备大哭一场,那样他就会妥协。不过也不一定,子然觉得他的心肠比妈妈硬。

还没等到子然哭公交车就来了。“快看,车来了。”爸爸指着车说。子然觉得快要睡着了。一只蚊子懒洋洋飞了过来,快给冻死了。

爸爸敲了敲门,站在门口等着。冷风吹过来,吹到子然的头上、脸上,穿过她的衣服,直接穿透了骨头。冷风又吹到地上,刮起一阵小型龙卷风,带起很多碎纸屑和枯了的树叶。它们飞起来又缓缓落下去,像在跳舞。

街道上都是老式的房子,最高的一幢不过三层。所有房子红色或青色的外墙砖,都沾着蛛网和灰尘,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下显得风尘仆仆。老肖住的院子有一道浅绿色的铁门,铁门上的油漆脱落了一些,露出斑驳的锈色。旁边是一个幼儿园,外面用彩色的瓷砖镶了一只黄颜色的苹果,苹果上有花朵和草莓,旁边有一只戴着眼镜的昆虫。

子然能听到爸爸的心跳声,这声音和他变得越来越粗重的呼吸,让子然非常不安,也跟着喘息起来。他们就像两个登了很长时间山的人,喘着气等了一会儿。爸爸改换了一下站姿,对子然说老肖可能不在。

“今天真憋闷,是吗?”他说。

“嗯。”

子然走到门前从门缝朝里张望。里面有个院子,房子的窗户里有灯光,窗下有一团黑黢黢的灌木。

“有人呢。”她Π职炙怠

爸爸敲了敲门,一个人影从房子里面出来了。

老肖打开门,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子然。“你来干什么?”他问。

老肖长了一双细长的眼睛,上眼皮垂掉下来,下眼皮却平平的,就像个“一”字。他的眼睛好像总也睁不开。他的头发比爸爸的短得多,皮肤像皮革一样坚韧。

“嗯,我来问问工钱的事。”爸爸笑着说,看起来和蔼又友好。

“已经告诉过你了,”老肖说,“过年后会给你的,你这个人怎么不会听话?!”他很不耐烦,扭了扭身体,眼睛不看爸爸,看着地面、脚和爸爸的身后。

“过年都是要花钱的……”爸爸声音微弱。为说出了这些话而感到羞愧,感到难以启齿。他缩着肩膀,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姓张的没给我,我怎么会有钱给你?我手里也没有钱。我还得养两个儿子,我的负担比你重,至少你老婆还会挣钱……”

“不是啊,那不是――”爸爸又笑起来。

“我两个儿子还是两个傻瓜,我要一直养着他们,我已经够烦了。”

老肖脸红了起来,眼皮微微张开,湿润的眼珠子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他转过身,用手堵住一边鼻孔使劲吹,一摊鼻涕落在了地面上。

爸爸说:“现在生意都不好做,她妈就挣个温饱钱,我一直没有发工资,手头很紧。过年多少都要花点钱,要给孩子买个玩具、新衣服,还要置办个年货,回老家还要给老人买东西,给他们一点钱……”

“你说的都对,但跟我说这些没有用!”老肖说。“我现在真的没钱。承包商不给钱,我哪有钱给你呀?我自己也为过年发愁哩。”

老肖语气恳切得像在发誓,爸爸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好像因为突然发现原来竟然穿了这样一双鞋子,为这双鞋羞耻又难堪起来。

“你先回去吧,你先回去,我一有钱就给你,时间不早了,天冷,快带你姑娘回去吧。”

爸爸已经被说服了,准备离开,这时一辆摩托车驶了过来,两个戴头盔的年轻人从摩托车上下来。

他们是老肖的双胞胎儿子,这次来昆明前子然一直没见到他们,原来他们也到昆明来了。子然从来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他们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经常交替着显现着傲慢、固执、果断和决绝。

“什么事?”其中的一个问。他们下了摩托车一起走过来。他们把头盔摘下来拿在手里,走过来把爸爸围在当中。他们都挺壮实的,都已经十七岁了。

“他来干什么呀?”刚才那个又说。他们都没看子然,好像不认识她。他们俩上身都穿着黑色夹克衫,拉链拉到了领口。

“要工钱。没你们的事,进去!”老肖皱着

眉。“要什么工钱?”双胞胎中另外一个说。“就是做工领工资。说了你们也不懂,快进

去!小心老子回头揍你们!”“我们也要领工资,我们也干活了。”后来

说话的这个笑着说。“为什么我们不能领?”“别捣乱,快进去。”“我们也要领工资。”另外一个也开始嚷嚷

起来,边叫边笑。

“你不发你儿子工资就算了,至少该发我的。”爸爸说。“三五百的总得给一点,好让我过年。”

“我有自然会给你,”老肖说。“你这个人真嗦!再这样我不客气了。”

“你这人还真嗦!”双胞胎中的一个跟着说,哈哈笑着,“告诉你没有就是没有!还不快滚!小心老子揍你!”

“你们还不讲道理了,”爸爸颤着声。“你

们欠了钱还有理了!”“你还嗦是不是?叫你再嗦!”前面说话的那个用手中的头盔砸了爸爸的后

脑勺一下。爸爸很惊讶地看着他,试图不让自己

倒下去,但最后还是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不要这样,”老肖喊道,“不要动手!”但用头盔砸爸爸的那个又砸了一下。“我没忍住,”他苦笑着。他兴奋地转回头

去对着他的兄弟说:“我真的没忍住啊。”“他没事吧?”老肖说,弯下腰看了看爸爸。“你没事吧?”

“没事,不会那么不经砸。”双胞胎也蹲下身看着爸爸。

爸爸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身子松弛得像只布口袋,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坐了起来。

“你看,我说没事。”双胞胎中的一个高兴地大叫着。

“我们回去。”另一个说。

刚要走进院门,老肖回头对爸爸说:“你也回去,有了钱肯定给你的,这么些年了,还信不过我?回去吧。”

街道上空空的,天完全黑了,桔色的路灯亮了起来,远处有人在拉动卷帘门,一只猫从几根木头后面走了出来,晃动着尾巴,轻轻一跳从黑暗中消失了。爸爸一直捂着头,粘稠的液体从他的指缝里渗了出来,他的脸比纸还白。他们走得很慢,爸爸拿出一个烟盒来捂着头,不时停下来把烟盒拿到灯光下看看。他问子然有没有手绢或者纸,子然把手绢掏出来递给他,但她不想给他,妈妈肯定会怪她把手绢弄脏的。爸爸把子然的手绢接过去捂在伤口处。旁边有一大片楼已被拆了大半,还剩几堵墙阴森森矗立着,周围是一堆又一堆小山一样的建筑垃圾。子然觉得累了,想让爸爸抱她,爸爸说抱不动。

他们走走停停,路灯昏暗,两边的梧桐树早已掉光了叶子,只剩下树杈。

“我们坐出租回去吧,我走不动了。”爸爸说。

子然在出租车上紧紧地靠着爸爸,车窗外面的树枝、街灯、房子(亮着光的房子和黑洞洞的房子)从她眼前一一闪过。她眼皮变得沉重起来,但她仍然没能完全放松,爸爸在她身后一动不动,她有些担心。

但后来她一定还是睡着了,因为感到有人在推她,接着又听到爸爸说:“到家了,下车吧。”

妈妈还在熨衣服,见他们回来了就埋怨开了: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她打了好几个电话,爸爸为什么不接,要是不接电话,买手机做什么。

爸爸没有说话,坐在缝纫机旁的椅子上垂着头。

妈妈又问,你们吃过晚饭没有呀。

子然说没有。

妈妈开始埋怨爸爸没有把子然照顾好。爸爸一脸苍白,妈妈没有注意到。屋里光线太暗了,为了节省费,只要不做针线活,妈妈就只让一只瓦数很小的灯泡亮着。

妈妈停了两秒钟终于问爸爸:“要到钱没有?”

“没有。”

“那你就这样回来了?”妈妈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爸爸说,我说要不到你非让去,他说等有钱了马上给我。他站了起来,顺着梯子爬上夹层。妈妈在他后面喊了一声,你不吃饭了?爸爸爬进了夹层,一直没有回答他。妈妈问子然,你爸爸怎么了?子然说不知道。妈妈终于发现了地上那一小摊血,指着它惊讶地问:这是什么?

“血。”子然说。

警察是在德全的香烟铺里找到子然的。在那之前,他们认为子然不适合再待在缝纫店里,就让婶婶把子然带了出来。婶婶把子然领走后带她去吃东西。婶婶说她晚上没做饭,是和叔叔在附近饭馆叫的外卖。

平时婶婶从不到妈妈的裁缝铺来,只有叔叔带子然去他店里时子然才能看见她。叔叔和婶婶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有孩子,不过这次来昆明后子然听叔叔对妈妈说,“下个月你弟妹就要生孩子了”。

以前每次见到子然,婶婶都笑的,从装钱的抽屉里拿糖给子然吃。她就坐在烟店里唯一的一张高背椅上,双手杵着柜台,等着顾客来买香烟。有时候会拿出一支笔在本子上记点什么,她还会不停地用笔敲打柜台,特别是在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好像要用这种方式来加强语气。

她不喜欢子然碰店里的东西,尤其不让子然摸架子上的烟盒。她对子然说:“你不能玩那个,又不是玩具。”除此之外,她并不在意子然做其他的事,子然和隔壁肉铺的狗玩,穿着新鞋子在门口的积水里走来走去,她都不会干涉;看到狗想要咬子然,追得子然到处乱跑,她也总是乐不可支。

“你想吃什么?”婶婶问子然。

她把子然带到下午爸爸带子然去吃面的那家餐馆,在子然和爸爸坐过的位置上坐下来。她又问了子然一遍要吃什么,子然说随便,她就买了碗面条。把面条端过来的还是那个穿红毛衣的女孩。子然吃不下,婶婶就拿起筷子准备喂她,她以为子然不会使用筷子。子然告诉她,要是再这样她就要吐了。

“哦――哦――你真是麻烦。”婶婶有些不快,不过还是强忍着要子然一定要再吃一点。“不吃东西是不行的。你看你多叫人操心。你多浪费啊。”

子然勉强吃了几口,但吃着吃着就吐起来,呕吐物溅到婶婶的鞋上。婶婶很克制地拿出纸巾来擦。“吃不下就别吃了。”她脸上充满了怜悯和克制,换作平时她准会发火,此时却淡定地摸了摸子然的额头,惊讶地说:“你好像在发烧啊。”她还把自己的脸贴到子然额头上。她一贴过来,子然就闻到从她衣领里散发出来的酸腥味,想到了雨天在泥里打滚的鱼。

她贴过脸后表示子然确实在发烧,接着问子然冷不冷。子然说不冷,她还是坚持说,一定要在附近的服装店里为子然买件衣服。

她牵着子然的手走出了餐馆的门,沿着街往前走了几步,进了一家童装专卖店。她从挂在墙上的衣服当中为子然挑选了一件浅蓝色的大衣。“这颜色最适合你,穿着吧,不然冻病了怎么办?”

她没有问子然喜不喜欢就付了钱。

子然觉得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特别傻。她讨厌大衣门襟和袖口上裹着金线的粉红色花边,讨厌黄灿灿的纽扣,讨厌奶油色的衣领。卖衣服的告诉她,这个领是可以竖起来的,说着做了示范,走过来把衣服的领子竖起来。子然的头根本没法转动了。

“你还想试试鞋子吗?”婶婶问,屈尊俯就地弯下腰,把一双粉红色的系带鞋递到子然面前。“你穿这双鞋子特别好看。”这个动作让怀孕的她感到吃力,放下鞋后她缓缓直起身,用一只手捂着后腰。“我觉得你应该要这双鞋。”她

指着鞋说。

“我不喜欢,太冷了。”子然说。

拒绝试鞋,除了不喜欢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她的袜子上破了几个洞,如果把脚从棉鞋里抽出来,婶婶和这家店的老板娘就会看见。不过子然仍然觉得婶婶很有耐心。不知是胖的人都比较有耐心,还是因为有耐心的人才长得胖,反正婶婶很丰满,整张脸就像一团面,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温暖的气息,让人联想到浴室、火炉、热气腾腾的锅、装满热水的茶壶这些。

“她不试就算了,”婶婶终于说。“我们走吧。”

回到香烟店,叔叔还没有回来,子然猜那边一定有很多事需要料理,她安静地坐在店里的凳子上等妈妈来接。

警察就是这时候来的。他们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一个特别高,另外两个中等身材。叔叔把他们带进来的时候告诉他们:“喏,就是她喽”。子然很害怕,觉得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叔叔应该和妈妈在一起才对,他抛下妈妈一个人来了,所以一定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了。子然更加紧张起来――独自一人的妈妈肯定会手足无措的。

已经很晚了,空中还有雪飘落下来,三个警察很冷,缩着脖子和肩膀,有两个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有一个没把手上衣口袋就一直对着冻红的手哈气。他们每个人的面前都飘着一缕白烟。叔叔过来告诉子然说,他们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要撒谎,也不要隐瞒。

店里面积狭小,只有一个警察能够进来,其余两个人得站在外面。进来的警察在三人中算是最矮的,只是他比另外两个壮实,也比他们年龄大。他接过叔叔递给他的矮凳坐在子然面前。子然坐的椅子比较高,这样他正好可以平视子然的脸。

“你多大了?”

子然看了他一眼,他脸上的皮肤像胶带一样绷着,泛起一种浑浊的颜色,像砂纸那样粗糙,薄薄的嘴唇弓一样朝下弯着。他头发有点长,粘满了头皮屑。子然没有回答他。

“你爸爸下午带你去哪了?”他又问。

他的眼睛非常湿润,好像随时会有泪水从眼眶里滑落下来。他目不转睛的样子真叫人难为情,子然宁可他不要看她,宁可伸手抽他耳光。“是去找那个姓肖的吗?找到他了吗?”警察接着问。

子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要是妈妈在,她会知道子然不想回答,就会让他们别再问了。但现在妈妈不在。

“怎么会不记得呢?”婶婶在一旁说。“怎么可能呢?”她转身很小声地对叔叔说:“怪不得都说这孩子有点傻。”

她以为子然没听见。“那个姓肖的说你爸爸没去找过他,”警察

又说。“你们去找过他吗?”子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很重要,你好好想想。”子然把身子弯下去,伸手去摸她的鞋。不是

她的鞋有问题,而是她不想让警察老盯着她的脸。她让胸口抵在两个膝盖上,脖子伸得老长,这样就好受些了。

“哦,她真的有点傻。”婶婶说。“这是真的。”“别说了。”叔叔说。“你要是什么时候想起来就要告诉我,”那个警察说。“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会打电话吗?你认识字吗?”子然不好意思说不认识,就说认识数字。“那你一定给我打电话。”子然没有回答。“她现在累了,说不定明天就会想起来的,”警察对叔叔说。“她才六岁,”叔叔说,“就是看见了什么也不一定知道。”他们谈话的时候,外面的两个警察在窃窃私语,谈着不相关的话题,还轻声笑了几下。

妈妈没有来接子然,叔叔也跟着警察走了,子然和婶婶睡在烟店里。这个店比妈妈的缝纫店还要小,卧室只是用货架隔起来只够放一张单人床的地方。床周围的墙上贴着做墙裙用的报纸,报纸已经发了黄,靠近天花板的地方积满了灰尘。天花板上的日光糁芪Ы嶙胖胪,上面粘着两只飞蛾。

门一关上以后,店里充斥着饭菜味、汗味、灰尘味和被子的味道,这里比妈妈店里的夹层好不了多少。不过让子然稍稍感到高兴的是,婶婶把乱糟糟堆在床上的被子拉开之后,露出了桔黄色的床单,她还看到床头的箱子上放着花瓶,花瓶里插着用绢做成的牡丹。

婶婶对子然说,睡着以后一定要安稳,不然就会踢到她肚子里的宝宝了。

“这是一个小妹妹,”她说。“你喜欢小妹妹吗?”

子然不喜欢任何小动物,不管是小猫、小狗,还是小羊,尤其不喜欢小老鼠,小老鼠看起来是一团粉红色的肉。子然问婶婶,小妹妹是不是像小老鼠,如果像小老鼠,子然就会喜欢。婶婶满脸恶心地瞪着子然。“你在想什么啊,”她抓了抓头说。“这是一个小宝宝,和小老鼠有什么关系。”子然想说她觉得它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同。

第二天早上妈妈终于来了。她的脸上就像贴了一层灰纸,她问子然有没有听婶婶的话。

“她很听话,一直没有哭闹,”婶婶说。她说子然身上的大衣是昨晚新买的。“我怕她着凉啊,昨天摸着她的脑门有点烫,今天好多了。她到底不是城里长大的孩子,身体是比城里的孩子好呀。”

“她从小到大没生过病。”妈妈说。

妈妈脸上带着与世隔绝的神情,仿佛被冷冻了一样。

她动作僵直地走在前面,不理会子然是不是跟得上她。子然不敢说“等等我”,更不敢对着她哭,子然只是跟在她后面,希望她回头对她说一声“没事的”,但妈妈没有说,一直没有回头,仿佛把自己放在一个铁罩子里面一样。

“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吗?”直到快到缝纫店的时候,妈妈才又问了一遍,“要是你不记得,我就有麻烦了,警察就会怀疑我,到时候就没人管你了,你知道吗?我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你懂吗?”

“嗯。”

“你怎么会什么也不记得了?是你跟着他去的呀?你们没见到老肖吗?我真是搞不懂,你怎么会不记得了?……怎么会这样?到时候我怎么办?你怎么办呢?”妈妈情绪激动地说,子然甚至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她再也不会喜欢她了。

“昨天晚上我在警察那里呆了一夜,他们谈了整整一个晚上。你说呀,你真不记得了吗?你要不记得我和你叔叔就倒霉了。”

妈妈没有开店营业,缝纫店的卷帘门没有完全拉开,只拉开了一半。她牵着子然的手弯腰从门下面钻进去。

子然马上去看地上,爸爸留在地上的那一小摊血没有了,可能是昨天妈妈用水冲洗掉了,现在一点痕迹也没有。子然像动物一样吸着鼻子,警惕地看着周围,她闻到了一些爸爸的气味,不是血的味道,不过这并没有让她安下心来。

妈妈一脚把挡在路上的铝锅踢翻,铝锅哐啷哐啷滚了很远,在放线轴的架子下面停住。

“你爷爷奶奶就到,你明天就跟他们回去。”妈妈说着走到架子边把锅捡起来,但突然之间又蹲下不动了。“啊,我真是受不了了。”她擦着鼻子说。“我真受不了了。”

子然什么也不敢说,她知道不管说什么妈妈都会勃然大怒。

妈妈见子然不说话,就说,“你暂时不能留在昆明了,我现在没有空管你了,你要跟他们回老家,等我重新安顿下来再去接你。好了,现在你高兴了吧?现在一团糟了。我看见你就有气。你干脆死了算了!”

子然想哭,却哭不出来。她不喜欢店里的气氛,闻起来干涩、死气沉沉的。她在桌子前面坐下。桌上放着一件没有接袖子的衣服,一只搪瓷缸,一把尺子,一本裁剪书。搪瓷缸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一直拖到后面,朝后面延伸,在暗处和挂在空中的衣服的影子纠缠在了一起。这时候店里特别冷,即使穿着浅蓝色的大衣也是这样。子然把大衣脱了下来,放在椅子上。

妈妈说:“快穿上,着凉了不是闹着玩的,眼下的事已经够让我忙了,你不要再给我添乱。”

德全从卷帘门下面钻进来,他一见子然就问:“你没事吧。”他对妈妈说:“她可能给吓坏了,你看她的脸那么红。”

妈妈没有看子然,开始说医院里的事,抱怨医院的费用,抱怨医院和医生,抱怨抢救室的人,抱怨医院里的那些病人。

叔叔说:“你不用管了,我去结账,我来负责。”

卷帘门又响了一下,有人弯下腰来朝里看看,问你们还做不做生意啊?叔叔腰下弯去对他说,已经乱成这样了还做什么生意?那人在外面停了一会儿,似乎没理解叔叔说的话。子然想他可能会发作的,会大发雷霆,会把叔叔和妈妈教训一顿,说他们不守信用,不会做生意。可过了两三秒,她看到那个人的两只脚轮流着朝街对面移去。

“你不睡吗?”叔叔转过来问子然。“她发烧了。”他对妈妈说。“她自己作的,”妈妈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就像你哥哥一样不让人省

心。我真是想把她掐死算了。”“别这么说。”叔叔说。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子然想睡觉,但一想到

要到夹层里就觉得为难。妈妈和叔叔又开始说起话来。妈妈说:“他不会和别人打架的,逼急了他也不会打。他不会跟人打架。”

他们坐在大桌边,那边光线很暗,他们的脸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妈妈说她特别累,一夜没睡,今天早晨连脸都没有洗,什么都没有心思弄。像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说法,她抬起双手捂住脸。

“你要吃点东西。”叔叔说。“别累坏了。”“吃不下,你觉得我吃得下吗?”她坐直身

子。“不然我去买包子?”“你买了我也吃不下。”妈妈的嗓子已经哑了,叔叔又坐下来。妈妈开始说爸爸吃东西总是发出声音。

“就像一头猪。”她说。“他太懒了,下班回家后从不做事。我知道他干一天活很累,但我也累,我也没闲着,一天忙到晚。下了班他就不用干活,我到了晚上还得给人做衣服,他总应当替我分担一点,可他宁可去隔壁麻将室打麻将也不愿做饭。”

叔叔没有插嘴,不停地抽烟。

“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跟他离婚了。”妈妈停了一下,看了看子然,又接著说,“你应该少抽点烟,抽烟对身体不好。”

“嗯,好的,知道了。”叔叔把烟蒂扔在脚下,用脚踩灭。

“反正你顾不上我了……我们谁也顾不上谁。”妈妈又开始哭起来。

“我觉得不会。不关我们的事,我们说清楚就好了。”

“谁知道呢,谁知道这些警察,谁知道他们会怎么样。”

他们俩谁都没说话,外面有汽车喇叭声和飞机飞过的声音。子然害怕他们不再说什么,尽管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叫人厌烦,不过她的声音还是可以像一根横在河上的树枝,可以让子然抓住。

说下去啊。

她希望他们一直说下去。

叔叔抬起一只手握住了妈妈的手,妈妈没有反应,任由他握着。子然抬了一张凳子,放在装线的架子旁,跪在上面玩那些线轴。她悄悄告诉那些线轴,爸爸正在上面睡觉,让它们小声一点,如果把爸爸吵醒就不好了。

它们很小声地说着话,谈到了那些衣服,那些来做衣服的身材已经走了样的女人,那些布料,甚至是那些纽扣和拉链。子然再次打断它们,告诉它们将来她也会像妈妈一样做一个裁缝。“那样我们就一直能在一起了,我和你们永远不分开。”她说。

叔叔问有没有水,他说想喝点水。

“没有了,昨天就没有烧水。”妈妈说。但她还是站起来走到炉子边,提起地上的暖瓶,暖瓶的提手发出吱吱的声音。

叔叔说他可以去茶馆里拎一瓶,他站起来提着暖瓶走出去。这时又有人来取衣服了,妈妈出去跟那人解释为什么交不出活。

“你可以拿到别家去做。”子然听到她在跟别人说。“我这几天都做不出来了。”

“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分开。”子然悄悄说。

他们在外面说了一阵,妈妈又进来了,把一块布料拿了出去。

子然不愿一个人待着,就站起来走到外面。她看到妈妈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用手背擦着脸,她的眼睛红了。子然很想走过去抱着她,但又怕她告诉子然那句话,所以只是远远地站着。

一辆警车开了过来,昨晚问子然话的那个警察从车上下来,远远的,子然认出了他。今天他的西服是深蓝色的,但看上去却像是黑色,他就好像参加完某地方的葬礼刚过来。妈妈也看到了他,就迎了过去,她的脚步变得沉重,好像她的腿再也无法承担身子的重量。子然害怕极了,她想那个人会扑过来把妈妈带走,妈妈会转身逃跑,就像爷爷逼子然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时子然会做的那样。但妈妈没有逃走。然后她看到叔叔拎着水壶朝这边走来,他还没看到警察。他身子那么纤细那么长,发黄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像个透明人,好像只要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子然对叔叔很失望,开始冲着他大叫大喊。

她不停地叫着,用尽全身力气跺着双脚,她的胸口因为憋闷像给撕裂了。她想躺在地上打滚,想昏死过去,或者就这样真的死掉算了。

她的叫喊声吸引了很多人目光,妈妈、叔叔、警察,路上和店铺里的人都在看她。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哦,他们都幸灾乐祸,都在想,怪不得大家都说这孩子有点傻呢。

子然开始呕吐,胃液混着口水从她的嘴和鼻腔里喷出来,刺得她鼻腔难受。她是知道的,她知道爸爸已经死了,他攀着楼梯爬向夹层的背影,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的记忆。

她感到奇怪的是,在她又哭又叫的时候,竟然有了胜利的感觉,让她以为只要这样哭叫下去,就可以毁掉整个世界,毁掉所有的一切,甚至是她自己。她还真的这样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