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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族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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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奇,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作协理事,著有诗集《生命之旅》《淡季》《沈奇诗选》《天生丽质》《无核之云》,及文论《沈奇诗学论集》(三卷)、《文本与肉身》等多部,编选《西方诗论精华》、《台湾诗论精华》等7部;海内外发表诗歌评论及文艺评论100余篇,作品被译为英、日、德、拉脱维亚等多国文字,曾获首届陕西文艺评论奖、第二届柳青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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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高璨十年有余,从她上小学四年级到现在读大学三年级,年年看着她长高,看着她长聪明长智慧长才华长美丽,再不断从她智慧而美丽且天生朗逸的微笑中,接过她新出版的书,读,读十年有余。

这期间,得高璨信任,还为她的一本诗集和一本散文集写过评论,从阅读感受和学理层面,充分肯定这位“小诗人”的天才位格,相信她有着不可估量的未来。

如今,“小诗人”长成青年学人,治学与写作双修并进中,自然而然生成积累另一些文字,示于我先看看。说老实话,此前两次为小高璨撰文作评,多少有些居高临下而轻车熟路之心境与语境使然,此次则不同,愚长高璨四十多岁的老书生,面对“九零后”的这部读孔子《论语》、读老子《道德经》、读尼采《查拉图斯特拉说》的系列“札记”,不由生出些肃然的惊叹来,而后诚诚恳恳先做了一回读者,再而后,于不知该如何说来中,试着勉强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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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做笔记,即时记录感想与思考,是一切读书人和为学者,也理应包括作家和诗人的日常功课。这功课一则积累知识,扩展学养,为自我的修行增华加富,一则借由与经典之作之灵魂的对唔而丰富精神,调理思想,为后学的言说别开界面。是以至少近现代以来,以“读书心得”为文为论,乃至由此建构体系独成格局者,已成学界文坛之盛。

如此“读得”之盛,到了早晨八九点钟的高璨这里,轻直透脱为独一份的悄然而得:看似惯常“读书札记”,一小段一小段体例相近的清亮文字,可慢慢深入读进去了,却由不得叹服这一抹晨光的简净而高华,朗逸而丰赡――这些一小段一小段的文字,是札记也是散文,是散文也是诗歌,是学问也是文学。由文生文,而文生情,而情生文,而文生思之诗或诗之思;言之有物,有情有理;物外有言,有韵有致。骨脉相适,秀炼无懈笔;水流花开,浑然如天成。清流一溪,石头是石头,水是水;石头是思之得,水是诗之得;思之“石头”来自心得,诗之“水流”来自语感,且都独一份的清实而澄明。

――一时读的激动,跳出这些套话判语瞎比喻,其实都不如高璨自己说得好:“我们读书,这书中的思想就走到我们的脑子里,你让他们都住下了,那么你的脑子就成了社会;你挽留了一部分精华的基因,让另一部分成为过客,才是贵族的开端。”(《消化一切》)

是的,“贵族的开端”!这开始充满自信――

早晨八九点钟的年轻诗人青年学人,读老子、读孔子、读尼采,大多有如踮起脚跟抬望眼读远方,不免吃力的,然而在二十岁的高璨这里,却有一种“宾至如归”的自在,“尼采说有些人不畏远方,是因为无论身处何方都宾至如归。我读尼采,大抵也是如此。”(《宾至如归》

这里的关键是彻悟了“读”与“得”的关系:“上千年的知识与记忆是不会自己开出花来的,他们都需经过现代人的咀嚼消化,融进带有生命力的血液,重新绽放。”(《枷锁》)

如是,化“枷锁”为“绽放”,高璨在在“宾至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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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她如何阐释“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名言总出现在最吻合的场合,有时为了一类人,有时为了一些事,其实这世间的形容词,大多人都没有缺席。

因为人类不是平面,我们都如是――一脚长一脚短地行进,时而坦荡,时而戚戚。

试图用不完善的圆规构造完美的圆,尽量将不平和的人性打磨成平坦大 道。

没有人离开,君子和小人都还在,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在每件事中,在每个人里。(《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再看她怎样解说“知及之,仁能守之”。

聪明才智足以得到它,仁德不能保持它;就是得到,一定会丧失。因而我们一边得到,一边丧失,还浑然不知。

总是在想开始维持哪个更重要,就像在争执天赋与努力哪个更好重要;种子与水分哪个更重要;质料和条件哪个更重要……可是这些,无论是在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或是佛陀于祗园精舍讲法的“因缘论”,都未将二者分开过。

起点和路途兼不可辜负。缺少前者,成就一“美妙”的原点,不增不减;缺乏后者,杜撰一空欢喜,过眼云烟。(《知及之,仁能守之》)

读孔子,她发现“孔子没有说过什么大道,他只是有时站在川上,大多时候,他都站在书桌旁,站在交谈者的茶杯里,站在父母的眉眼里……他站在生活里――细致入微地教导,教导人儿温润如玉。”(《侍于君子》)

这段话说得既不着学理,又横生逸出,还不明不白――什么叫“站在交谈者的茶杯里,站在父母的眉眼里”,但非得这么写,二十岁的诗人学者非得这么写,就这样把孔子写活了,千古文章没这样写过,千古后的后学这样一写,想象中的孔子就这样生动活泛地站在了我们面前,站在“茶杯”和“眉眼”里,使如此“读”着这样的文字这样的孔子的我们也如此“温润如玉”。

她甚至早早由读而悟而得地充分理解和高度概括作人间父母的至爱与至责:“我尚不知为人父母的感想,但这定会是一种甜蜜的负担,并且负担丝毫不会轻于幸福感,因你提供的不仅是种子,还是一座大楼的地基,和最初的几层。崩坏往往从内部开始,而崩坏理由越靠近早年,越会得到一个更加满盘皆输的结局。”(《溺爱》)

她甚至不无调侃地说到“国学热”:“这国学家中的一壶水啊,总有开的时候,但是国学不在家里,甚至不在厨房里,甚至不在屋子里,它在外面的森林里,在森林之下的土壤里,在森林之上的不可目测的长空里”。末了还调皮一句:“水即使开了,谁能与我吃茶去?”(《国学热》)

结尾一句,多牛,多酷,多“贵族”,又多么“温润如玉”!

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到了高璨这里,既非“朴学”之注,亦非“空执义理”之注,只是后学与先贤隔千古而穿越的对话或聊天而已――詹詹之智,盈盈之情,切切之感,恳恳之语,而在在“温润如玉”而“贵族的开端”。

4

回头再看她怎样一时开悟,“注”说她理解的世界之《开始》――

给你讲个故事吧。刚开始的时候,山没有这么高,水没有这么深;色彩没有这么纷杂,乐声没有那么响亮;善的人没有这么可亲,恶的人没有那么猖獗。

世界从它的底层,开始向上生长。人类也如是,只是人类攀到高处后,却将他的开端,命名为低级或原始。

你从你看不起的人群那里来,你的道德也从你诋毁的天性中来。

世界从对立的世界来,你也从你的背面来。

这里有多大的一个旋转门啊,像月亮的阴面和阳面,大象、狮子从其中走出;草原、山河从其中走出;星象、节气从其中走出;真理、谬误从其中走出――世界从其中走出。

读这样的文字,你已分不清也无所谓是什么“章”什么“体”什么“主题”什么“风格”,只是觉着有意思有味道有嚼头,且滋润化渣余味清幽;由此,既读了至理,又读了妙语,还读了寓言故事,且不乏“贵族语”,却一片亲和,不紧张。

也有不留神间稍稍溜出来的一点点“自负”:“我也是同样的孤独啊,每个说着会与我同行的人,只不过是和我一些照片般的侧面同行。”(《想起》)

由是,她称艺术为“一种温和的过渡”(《艺术》),她指认“语言产生后,第二个、第三个世界开始在概念中产生。世界的样子,变成了我们定义的样子。”

如此说着说着,她便顺口说出了她自己的格言:

半瓶醋是一个可爱的小角色。(《关于半瓶醋的比喻》)

万物生长靠太阳,并不是万物生长为太阳。 (《想起》)

名画总有一部分在阴影里,并且感觉阴影里隐藏了更多的玄机。(《留白的重要性》)

孤独的时候,被自己吃掉;在人群中,被众人吃掉。 (《吃》)

你的前脚现在还踩在你的后脚的影子上,就不要说你在前行。(《自爱》)

那些说自己没有选择开始权利的人都没有真正开始;那些把道路当作归宿的人都背弃了自己。 (《初衷》)

你从不应该开口向生命索求什么,因为它唯一能给予的在你可以开口之前就已经向你慷慨馈赠,接下来的一生,你都应倾尽全力报答。 (《生命的许诺》)

我们以为的舞台其实在各自脚下,我们以为的观众席其实并没有,我们以为的偶像其实在崇拜自己,我们以为的受宠只是短暂地划过别人的发际。 (《引起光明》)

人的思想是谎言产生的先决条件,世界观和价值观的产生与养成,更是根深蒂固地隔绝了人与真实的世界。事情“本来的样子”变成了事情“我们以为的样子”。所以历史“本来的样子”,一直都是记录者“眼中的样子”――狭义的历史可以理解为广义的人类思想史,真正的历史只有幽灵和幽灵知道。 (《幽灵》)

沉重的事物都会再次起舞,因为他们最终负担了自己的沉重。 (《起舞》)

5

由不得当了一回“文抄公”,最后还得总结点自己的感想。

读高璨的《读得》,既惊喜她的“思”的升华和深入,又欣然她的“诗”的生长与精进。说老实话,初见《读得》,私心里生怕由诗人转而为学子的高璨,一时为学问“枷锁”,萎顿了诗的“绽放”。待得读完全书,方放下心来,叹赏即或深入到如此学问境地,那一种诗人的气质、诗人的语感,依然跃跃如故。是以通篇《读得》,文字干净而又富质感,语感精确而又不失委婉,语境笃诚而又通透静澈。如木,素直亲和,如玉,坚实莹润。既是思之诗,又是诗之思。

原来担心是多余的,而高璨对此早已了然:“诗人和哲学家总在血液中有着秘密的联系。真正的诗人必有哲思,真正的哲学家必有诗意”。(《他的思想不会步行》)

只是,作为十几年看着高璨成长起来的长辈诗友,由不得要想:至此境地,未来的高璨,到底是要成为诗人学者,还是作学者诗人呢?

还得引高璨自己的话做结:“我离自己时远时近,我是一座活火山,岩浆尚没有冷却成新的地形”。(《火山》)

说得多好――既是作者的自诩,也是对青春年华绝妙的说辞和命名!

由此可以想见,未来的高璨,无论生成怎样“新的地形”,都自会是“贵族的开始”,而“宾至如归”,而“温润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