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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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城还有一个美丽的女人也满16岁了，她是城主的女儿玉蝉。在我孤独地守着16岁的青春时，16岁的玉蝉却将要成婚了。

一

我的声音有毒，这是我3岁时知道的。

那天我叫了一声一起玩耍的伙伴的名字，她没有来得及呼叫一声，便从云间坠了下去。我呆立着，看着其他的孩子哭泣着四散奔逃。

被我叫出名字的人都会死掉，我的恶名便这样向四野传播。棘城所有的人都避我如瘟疫，他们不敢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我和母亲开始被棘城的人疏远，没有人敢造访我们家。3岁时，我知道了孤独的滋味。

但我还有母亲。我和母亲相依为命，躲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我没有父亲，自出生起，我就没有见过他。但我知道，父亲在母亲的心里。

6岁那年，居然有人来到我家。他问守在柴房门口的我：你是谁家女儿？突然见到了一个肯来我家的人，我兴奋得无法自已，脱口说出了母亲的名字。母亲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在我的眼前消失了，她和曾被我叫过名字的人一样，从彩云间落了下去。

母亲坠落的身体上飘落下一方手帕，上面是母亲用血染的丝线绣的两个字：妙卿。我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我想它对母亲一定很重要，或许那是一个名字。这是母亲给我留下的唯一遗物。

终于有一天，城主拿来一碗药给我，我没有犹豫就喝了下去，从此我没有了声音。

二

棘城在天堂之下，人世之上，耸立云间。这是美丽的国度，没有纷争和忧烦。我奉城主的命令守着棘城的茶园，它在棘城偏僻的一隅。

我是孤独的，没有人肯跟我说话。他们怕我，即使我已经没有了声音。人们的恐惧慢慢成为一种习惯，而疏远也成为了习惯的结果。于是，与我相伴的只有茶树和幼犬小黄，我几乎忘记了世上还有语言。

小黄是一只黄色皮毛的犬，它总爱用脑袋蹭我的衣襟。我在茶园的僻静角落里拾到了它，在心中叫它小黄。它懂得我内心的喜怒，我会用目光告诉它我的哀愁。它的吠是唯一打破茶园孤寂的声音。

有时寂寞的我会沿偏僻小径向茶园深处行去。那天，我在小径尽头看到了一间草庐。一个留长发穿长袍的怪人坐在那里，静静地熬一锅药。我不能说话，只望他，他却不看我。药味浓重，飘散于草庐内外。

当我第三次来草庐看他时，他开始对我说话。他说：你要很好地活下去，有一天，棘城的命运会掌握在你的手里。

我用目光告诉他我不相信，他继续说：相信我，我是巫师，我能看到未来。

我依旧孤单地在茶园行走，种茶、采茶、制茶。我发现我制出的茶会有一种淡淡的独特的香味，只是这么好的茶却没有人肯喝。

我再一次去草庐时，看到巫师还在熬着他的药。他没有看我，却从药锅里倒出一碗药汤，对我说：送给你一碗药吧。

我疑惑地望他。他说：不要问为什么，你喝吧。

我不害怕，这世上没有任何可以让我害怕的东西，包括死亡。哪怕是一碗毒药，我也会喝下去，因为这许多年来，我寂寞的生命就如同死亡一样。

我喝下了它，离开了草庐。

第二天，我看到成片的碧绿茶林时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叹，我蓦然发现，我居然发出了声音。

我恢复了声音的事，棘城没有人知道。

也许是为了酬谢，也许是为了向一个肯与我交流的人表示亲近，我端了一碗自己制的茶送给了巫师。我看见他也喝了下去。

那年，我16岁。

棘城还有一个美丽的女人也满16岁，她是城主的女儿玉蝉。在我孤独地守着16岁的青春时，16岁的玉蝉却将要成婚了。

三

我在茶园浇水的时候，听到了身后轻微的脚步声。我转头，看到了一个俊逸的男子。

他眼睛明亮，肩上还残留着拂树而过时带下的树叶。他向我微微一笑，用温柔可亲的声音说：这里怎么只你一个人？我叫羽风。你呢，叫什么？

从来没有人肯第一次见面就将名字告诉我，他将命交在了我的手里，自己却全然不知。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忘掉他的名字，可是，他的名字却倏然在我心里生了根。

他对这里很好奇，絮絮地说了很多话。我不发一语，只静静地听。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不讲话。我的样子终于让他恍然，他惋惜着说：原来你是……

我沏了自己制的茶捧给他。这是第二个让我亲手奉茶的人。我不知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大概对我好的人我都会这样酬谢。他呷了一口茶，眼睛突然闪起兴奋的光，惊愕着：原来棘城还有这么醇美的茶！他又说了很多话，比我一辈子听到的都多。

他一笑，望望茶园：这里真美，真静！又望我：我以后常来陪你。

小黄围着他转了转，用脑袋在他脚边蹭了蹭，小黄懂我的情感。它知道，我是喜欢他来的。

他笑笑转身走了。

他果然守诺，第二天又来陪我说话，第三天，第四天……每天，他都到这里饮茶聊天。我的寂寞被他的声音驱走，我想我恐怕一辈子也忘不掉他的名字了。到第十天的时候，他满腹惆怅地走来，说：我要走了。我用目光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是荆城城主的儿子，为荆城和棘城修好而来，事情办完，我要走了。

我知道荆城与棘城相邻，同样是云彩上的国度。他提到与棘城修好，让我忽然想到了城主的女儿玉蝉。

他看看我，欲言又止。好久，他才说：如果你是城主的女儿多好，可是……他悠悠一叹，摇摇头。

我还会到棘城来的，只是……

他没有说完，我知道，他是不会再到茶园来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茶园的尽头。

我静静坐在茶园的地上，心有些痛。我心头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我说出玉蝉的名字……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我甩甩头，这个想法被我从脑子中甩掉了。

四

第二天，我竟见到了玉蝉。

她领着两个女奴，走进了茶园。即将大婚的兴奋让她兴致盎然。她是第一次到茶园来，显然她很喜欢这里，显然她还不知道这茶园里有个我。

我在埋头锄草，然后泛着凉意的裙裾触到了我的额头。一个女人站在我的面前。我抬头，望见一张惊愕的脸。玉蝉曾以为自己是彩云国最美丽的女人，但是现在，她的自信被我的容貌动摇了。

她问：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两个女奴跑了过来，其中一个惊慌地在玉蝉耳边说了几句。玉蝉的脸现出惊恐，她低声对女奴说：这样的人，为什么不死？

我打了个寒噤。玉蝉迅速地跑出了茶园。我想她这辈子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玉蝉的名字在我的舌尖滚了一滚，又被我咽下。羽风的名字在我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化开，渗进了我的血里，而玉蝉是与他相关的名字，我是不会叫它的。我想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叫任何人的名字了。

小黄突然向玉蝉的背影狂吠，它明白玉蝉对我的不友好。它向玉蝉奔去，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小黄！

小黄突然坠下云霄，而叫声依然响在云端。

我呆呆立着，好久，流下泪来。

茶园边的三个女人被眼前的情景吓得身子乱抖。

五

仆役拿着城主的令牌将我领进宫廷。

棘城城主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孤傲地看我。他说：十年前，我留了你一命。十年后，你应该报答我了。

我没有说话。

城主说：我知道，你已经恢复了声音，这恐怕是上天的安排。

仆役捧进一套绚丽的嫁衣。城主的声音传下来：你，替我的女儿出嫁。

和嫁衣同时递到我手里的，还有一份名单。城主说：这是荆城宫廷内所有人的名字，你要记住他们，然后……

城主的命令让我身体颤抖，我紧紧闭上眼睛。我明白了，他当初留我一命就是为了今天。

走出大殿，我看到了站在门外的玉蝉。昨天还是神采飞扬的女子，今天却有了令人可怜的憔悴。我看到她的目光充满了嫉妒与怨恨。她说：我找到了一位巫师，他告诉我，只要喝了你炒制的、沾染了你的气息的茶，就会得到和你一样的魔力。现在，你去，把你制的茶捧来给我，我要亲自嫁到荆城去。

她的声音充满了最后一拼的绝望。我没有说话，我已经习惯了不说话。我从她的身边走过，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玉蝉的哭泣。

我不会把茶捧给对我不友好的人喝，我也不敢想象如果她得到了我的魔力会怎样。现在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见羽风一面。因为我知道，无论我是否遵照城主的命令，我都将不被准许再活在世上。

六

我登上嫁车，在棘城万民的注目下去往荆城。城门开启，一辆豪华富丽的王者的车走了进来。

端坐车上的却是羽风。羽风望见我，颇感惊讶又很是欣慰地笑笑，说：是你！我的新娘。

他从车上缓缓走下来。到我的车前，握住了我的手，对我说：我很高兴，是你而不是公主。

他挽住我的手，引着我和他一起登上他的车。我们并肩而坐。我以为这车会回转头去往城外，然而车子却意外地向城内行去。

我惊愕地望羽风，羽风望向我，依旧用温柔的声音说：我的新娘，我已经不是荆城城主的儿子了，而是真正的荆城城主。他笑了笑，他的眼睛依然好看明亮，只是目光中含有一丝冷色。

车在棘城宫廷门口停住。

羽风拉起我的手将我从车上搀下来。他说：谢谢你给我的茶，让我有了魔力。我曾听一个巫师说，棘城有一个女子，喝了她的茶，就会和她一样让声音充满魔力。那一次，我找到了你。你的茶真的让我实现了我多年的愿望。我战胜了我的父兄，坐上了荆城城主的宝座。现在我们一起，来做棘城的城主吧。

我没有动，呆立半晌，说：难道你不怕我叫你的名字？

他笑起来，刮一下我的鼻子，说：我的傻姑娘，我会告诉你我的真实名字吗？

我的心像被冰冷的剑狠刺了一下，身子战栗起来。

他低声在我耳边温柔地说：我不想知道你的名字，因为我不想害你。你也不用知道我的名字。我们一起共度一生，谁也不会害谁。

他将我的手臂一扯，走进了大殿。

棘城的大殿内恐怖异常。显赫尊贵的城主和王妃竟从宝座上跌落下来，捂紧了自己的耳朵。然而他们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荆城城主轻启的嘴唇吞掉了性命。

他大笑起来：天下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都不在世上了。我亲爱的妻子，来，我们走上宝座吧。

我知道你的名字！玉蝉出现在我们身后。她浑身战栗，目光里充满悲愤。她一步步走近，说：你可能不知道，你虽然告诉了我们你的假名，可是，你的父母却把你真实名字写在了给我的聘礼上。

我看到玉蝉复杂的目光。她心中体味着世上最深刻的痛苦，她一定是很爱他的，我想，而她现在也一定是最恨他的。

玉蝉转头望向我：你快说，他叫……

然而荆城城主的唇却先玉蝉而张开。玉蝉――，他狠叫了一声。

玉蝉身子一震，堕下了云霄。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好后悔昨天没有捧茶给玉蝉喝。

七

棘城的人拜伏在了地上，空寂的殿堂里，只有荆城城主的狂笑。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还有我。我知道你的名字。

走进来的是草庐中的巫师。长发长袍的巫师表情怪异，似乎也透着一点狂喜。

荆城城主惊讶着：是你！

是我！是我告诉你棘城有一个有魔力的女子，也是我告诉你和玉蝉，喝了她的茶，也会有同样的魔力。但是喝了她的茶的，不止你一个，还有我。而这世上，只有我知道你的名字。

你到底是谁？这是为什么？荆城城主的声音颤抖着。

巫师苦笑一声说：我是棘城的前任城主。现在的城主篡夺了我的王位，让我流落在民间。我娶妻生女，为了复仇又离开了她们，去修炼法力。然而，我修炼的法力出现了偏差，却让我的女儿有了神奇的魔力。我只能把复仇的希望放在女儿身上，然而她善良的性格是不可能复仇的。我只好让这种魔力传到有可能复仇的人的身上，让他来搅乱这个世界，我才有可能夺回王位。

我望着巫师，泪落如雨，原来，这就是我和母亲苦思多年的父亲！

你、你如何得知我的名字？荆城城主说。

巫师笑了笑：我是棘城城主，与荆城城主，就是你的父亲交好，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他说罢大笑起来：我知道你的名字，而你不知道我的名字。这世上，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荆城城主腿一软坐在了宝座上。

我知道你的名字！

说话的人是我。巫师――我的父亲，惊讶地看我。

我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方手帕，白底红字，那是血染的丝线绣成的字：妙卿。我伸手交在父亲的手里。

我说：这是母亲留下的最珍贵的东西，至死她都带在身上，我想这一定是您的名字吧。

父亲捧着手帕看了半晌，忽然大叫一声。双手向天空乱挥，狂叫道：天神啊，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爱我。如果早知道，我不会让人去诱使女儿说出她的名字啊……这世上只有她知道我的名字……

父亲疯了。他拿着手帕狂叫着奔出了大殿。他的心一定承载不住母亲的爱了。

八

我的泪眼向荆城城主望去，我的心中依然在叫他羽风。他也在望我。

他向我走来，把手伸向我，说：不管你信不信，我要说，我是真的爱你的。如果不是爱你，我不会这样。我要保护你，让你永远幸福地活在世上，没有人能够伤害你。知道吗？无论是棘城还是荆城，没有人会允许你活在世上。只有杀了他们，你才会永远生存下去。见到你之前，我是为了权力去找你，而见到你后，我是为你而获得权力。跟我来吧，我们会在这里共度一生的。

我看到了他眼里又重现当初的温情。

我向后退去，他却向我走来。

我闭上了眼睛，那个饮茶的少年又浮在我的眼前。我把心交给了他，而他却变成了一个嗜血杀手毁灭了我的爱情。我不知道我还存在于这世上有何意义。我闭上眼，泪水滚落在唇边。我启唇轻声道出两个字：若风――没有人知道，若风就是我的名字。

我向云下坠去，四周风起。我和在我的声音中殒命的人一样，无声坠落。我最后的意识中浮起了一张纯真的少年的脸。他告诉我，他叫羽风，我要到人世去寻找他。

然而，一个人却和我一起坠落下来。他的手依然伸向我，就像在大殿中时一样。他说：我也叫了自己的名字，让我们一起到人世去做夫妻吧。我找得到你，我记住了，你叫――若风。请你也记住我，我没骗你，我叫羽风，我告诉他们的才是假名字。这个真名字，只有你知道。

飒飒风声中，在我碎成一摊泥土之前，我留给了他我最后的声音：请你，忘记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