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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重建师生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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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生之间,应该以道义相结合,以学问相切磋。

现在,国内都在高唱素质教育,通识教育。这里有一个误解,人们往往把通识理解为博学。其实不是。通识是教你能够贯通知识。让知识打进你的心灵,培育出具有知识,也具有反省能力的人。

近年来,师生关系紧张一直是社会热门话题。年初“杨帆门”闹得沸沸扬扬;10月份,又发生了包括政法大学学生刺死老师程春明在内的三起师案。在当下的大学体制之下,老师与学生关系的疏离已经成为无可争议的事实。那么,造成师生关系紧张的原因在哪里?师生关系应当如何重建?适逢著名历史学家许倬云教授的《问学记》、《观世变》出版,本刊记者采访了许倬云教授。

过去的师生关系

《小康》:从孔子开始,老师对于学生具有传道,授业,解惑的功能。东方的孔子,西方的柏拉图与学生是什么性质的关系?

许倬云:孔子、柏拉图与学生的师生关系很类似,那时没有学校,没有注册,没有名分,纯粹是因为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知识和品行的佩服,跟着他去学习、思考,学习辨别是非。对他整体人格的钦佩远远大于知识的传授,换言之,古代所谓解惑,授业,现在只剩下授业,解惑已经很薄了,更不用说传道。过去,师道有经师、人师,经师是纯粹把经学的学问当作知识传授,人师是做人的原则、风范。在古代,人师重于经师。

《小康》:孔子之后,比如书院、私塾中的师生关系是怎样的?

许倬云:中国的书院其实不多。今天,湖南长沙的岳麓书院还可以看到一个课程表,学生要学习什么东西。他学习经典,学习思考,用经典来思考,找寻人生道路。其目的不在于获得谋生的技能。因此,其课程表是刚日读经,柔日读史。经是经典,史是从历史中学习教训,学习群体的、个人的经验。把一个一个的人,作为镜鉴,不犯同样的错误。这种时候,书院的老师通常有一位山长,指导学生功课,他本身也是楷模。书院里面有游学的学生,也有请来讲学的大学者。朱熹讲学时,几百人听,门口水池的水被马喝干了。临时邀请来的学者,把平生读书的心得在有限的时间内有组织、有系统的讲出来。中国经学的知识是做人的知识,不是谋生的知识。今天倒过来,我们只有实用的科目,没有做人的部分。

私塾不一样,它教给学生“三百千千”。即《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从这些教人认字的启蒙书,然后到四书,再到作文。“三百千千”中的《三字经》,是所有知识浓缩成的一本很简单的小书。一开始,它就告诉你“人之初,性本善”的意义。所以,私里面的老师,并不只是三家村的学究,赚来一方豆腐和半斤猪肉,他也有责任。在儿童、幼年的时候就灌输做人的道理给学生听。所以,一日为师,一生为父,老师教导你的做人的事情和学问,不是交换你的学费。学问指的是学和问对应,不是单指教科书而言。

《小康》:民国时代,像胡适与傅斯年等人的师生关系就很好,其原因何在?

许倬云:类似胡适和傅斯年先生之间亦师亦友的关系,传为佳话,主要特点首先是互相尊敬。而且,亦师亦友的关系中,老师看到学生很强的时候,并不会嫉妒或气恼而藏着掖着,而会非常高兴。

“人师”不见了

《小康》:与过去相比,现代大学的教育制度之下,师生关系有什么变化?

许倬云:近代以来的大学教育,愈来愈变成纯粹的知识的传授作为学校师生之间的主题。这种交换是以学费换取知识。知识是以应用性的知识居多,不是做人的知识。今天的课堂,就等于你到百货公司买货一样。一节课50分钟,教师把知识传授给学生(是不是倾囊相授就不知道了)。教师除了把知识传授给你以外,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愈变愈烈,知识就成了一种商品,尤其是近二三十年来,科技知识可以转换成真正的商品,商品可以转换成金钱或者权力。传授这种知识的老师就更加远离了人师的标准。师生之间只有利的交换,没有益的结合。例如,一个实验室内,导师的学生可能不是他的助手,而是他的工奴。他不让学生自己选题目,而是他给学生指定题目。他不是让你学到一套学问,而是完成链接上的一环的工作。留学生经常听到一个称呼导师的名称――我的老板。这个称呼意味着,师生关系变成了雇主和劳工。原来的人师传授真理,教你思考,训练你的思考习惯这些功能不见了。有些老师根本不晓得自己跟学生更重要的关系――为人、做人,这是全世界学术界的普遍现象。

《小康》:那么,今天师生关系的症结在哪里?

许倬云:我们太实用了。任何实用的科目,都以实用的价值拿钱衡量。教授的成就以他的来算,待遇随工分来算。跟修水电没两样。师道尊严都没有了。师生双方都不拿做人的任务和关系为主,而是当作一学期之内,一周三堂课,交了学费,换来学分。在这种利益的交换之后,两个人互不相干。老师没有尊严,当然也就没有办法让学生尊重他。学生在伦理上和老师没有别的意义。这种现象不改变是不行的。人类社会的人际关系,至少有一个双方互相的尊敬。现在,提出和谐的口号很好,其前提条件是互尊互重。不能以权力、金钱或掌握一个组织换取权威,

人在世界上,跟其它动物不同之处在于,人懂得合群。人类爪牙不如老虎,奔腾不如马,飞翔不如鹰。人为什么能够被称为万物之灵?就是因为人能够合群,懂得思考。在吃饭、穿衣、食色性也之外有更高贵的情操。如果把这些都拿走,只剩下生物性的人,那么跟动物在兽群里没有差别。很不幸,全世界的大趋向就是如此。中国经过几十年的颠簸,拨乱反正。要把师生之间的伦理重组起来,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这是一个社会重组的过程。

美国的工业社会在50年代已经高度组织化。60年代,美国有了一个宁静的革命,回归自然,回归个人。这个回归个人不是回归自私的个人,是回归自尊的个人。要拿被组织习俗坑陷到没有自我的条件之下找到自我。

《小康》:经常看到一些研究生在网上发文,称被导师盘剥,无偿给导师打工。这个问题应如何解决?

许倬云:要改变这种现象,问题在于教育制度本身。在评价一个老师的时候,单纯的以发表的论文、出版的专著为标准,因此,有的老师一篇文章改头换面成三篇,在三个地方发表等等欺瞒哄骗的现象都出现了。这是急功近利而造成的,根本问题在于将知识当作可以计算的商品。其实,量和质不能完全划等号。在台湾,质和量是两个分开的词。但是在大陆,质和量被合成到一起,只剩一个量质没有了意义。这种混淆错误我想不是文字上的无心之失,而是观念上的偏差。

以个人经验看重建师生关系

《小康》:你自己做学生的时候,师生关系是怎样的?

许倬云:我做学生的时候,台湾大学有3000名学生。老师有很多从大陆过来的,

北大、清华、中大等都有。历史系四个年级加起来不超过100个人,我们班有18个学生。我们师生关系很密切,不仅是上课听讲而已,堂下我们也会追着老师问,下课陪着他走,继续请教课堂上没有问的问题。老师如果有别的事会告诉你,让你到他那儿去聊天。他们就住在离学校不太远的地方。那时生活艰苦,资源短缺,老师也没有特别招待,一杯白水,一杯清茶。

在这种师生关系之下,我从课堂里学来的,远比从课堂里学来的多。老师会告诉你,某一本书你应该看看,那篇文章在哪里,还会帮你找出来。在他跟你谈的时候,他思考的逻辑呈现跟讲堂上不一样。他会娓娓而谈,把思考过程在交谈中全部呈现出来。他训练大家怎么想,怎么找资料。除此以外,他们也会教你一些别的东西。

《小康》:有哪些事情让你记忆犹新?

许倬云:比如李济之先生,他在讲考古的时候,第一堂课,他问大家:要在一片表面看来什么都没有的地上找到埋藏很深的东西,如何找到线索。假如你把一个乒乓球在了一个草地,你怎么找法?他告诉我们,你沿着一条边走,到了边的头,转身跨过一步,大约两尺,沿着这个线走回来。只要你这么来回走,你总能找到这个球。你不会遗漏一个地方。如果你满地乱找,不免劳而无功。这个很简单的例子告诉我们,什么叫做严谨,什么叫做有步骤,有程序――当然,考古不是真正这样做。这种教育,是教你对自己诚实的做人。老师对学生不仅是传授知识,也是在传授做人的原则。

四年级的时候,董彦堂先生教我,只有我一个学生上课。由于我天生残废,拉着栏杆慢慢挪到三楼他的房间。中午下课,他请工作人员买来一个大馒头,对切一分,一人一半。他手按着的地方,那一半是归他的。手没有按着的一半归我。就着一杯白水啃完馒头之后,我们再继续讨论。他教我年历学。教到一定地步,就说倬云我不教你了,让高平之先生教你。高乎之先生是紫金山天文台台长,到台湾后担任天文研究所所长。董先生说,下面不是年历的问题,而是天象的问题,我讲不清楚,你自己到高先生那儿问去。我不是高先生的学生,他也没有教这门课,但他跟我谈了五六个下午。他岁数很大了,因为家里没有仪器,就拿自己的杯子、碗在地上摆,变成星星。他有何所求?高先生觉得,知识是可贵的,年轻人愿意学,我愿意教他,如此而已。这种楷模,你在课堂上是看不见的。

还有沈刚伯先生,聪明绝顶,担任台大文学院院长二十年,宁静淡泊,无为而治。他训练我处世任事,言教身教。我终身受益。李玄伯先生温良宽厚,培育不遗余力,他的身教,至今不忘。这些老师,多以他们的品德,教导学生。

制度也要改变

《小康》:师生关系,应该以怎样的关系结合在一起?

许倬云:师生之间,应该以道义相结合,以学问相切磋。我一辈子念书,50%是从老师那里学来的,50%从学生那里“学”来的――学生提问,激发我想。谈话对话,学生激发出来的观点,逼着我想这个观点是对还是错。我决不会对学生说,你不如我,更不会说你算什么,我那时怎么样怎么样。学生对我也不盲从。不仅50岁的学生这样,二三十岁的学生也这样。学生和我意见不同时,我很高兴他当面肯对我这么说。

《小康》:如果要重建良好的师生关系,教育体制方面应该作出怎样的改变?

许倬云:今天的大学几万人,是大量生产的方式。我打一个比喻,女娲造人,刚开始是一个一个拿手捏的,后来是拿鞭子抽水滴,一个水滴一个人。大学量产之后,学生就受制于教科书。我理想中的学校,是600个学生左右,七八十个教师,住在一块儿,学生几分钟就能走到教师家里。我前几天在东南大学开一个会,讲通识教育的问题,东南大学搬到九龙湖去了,那里只有学生没有老师,我以为这是不对的。今天,美国教育都是量产。但是,有几家学校坚持:大学里面不分院,等你毕业,看你学分的分布,再做决定。

我在台湾几十年鼓吹大学改革,大一不分院,大二不分系,大三分系上高层次的课程。前面教一般的知识,教做人,教学生和人相处。好的博导带的博士生应该不多,关系很密切,天天可以接触。我对学生选题目只建议,不指定。高等教育究竟是精英的,还是给一般人的?我觉得应该有两个水平。一般人受高中教育,大学生不能在总人口中占100%。研究生、博士生应当是精英中的精英。精英和一般之间,应当有一定比例。但是,这个改革计划从来没有得到教育当局的支持,也没有得到家长的支持。家长都希望学生早点去学医,学商,不愿意子弟多花时间学基本的学问和学做人。

我谈了这许多话,只要有一个人听进去,也就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