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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衍东的画,从工笔入手,人物、花鸟、山水、蔬果,无所不能。我们从他早期的《课子》,便可看出他在工笔人物仕女画上的功夫(图10)。 此画是应他的表叔双藤先生之请所画,图中写一妇人,手执书卷,坐于圆石凳之上,似在吟诗诵书,而膝前则有一双辫小儿,以手支颐,面含微笑,似在聆听。此外画面一空,并无他物。画毕于左上角,系以七古长歌云:
苍然百尺高梧桐,绿阴如盖遮当空;
红尘自远热不到,有时习习生凉风;
于此小结屋轩窗,盈盈绿绿隐侯居;
夜深漏滴流萤飞,树根徒依清歌发;
呜呼!炎炎之天,安得无人不善避反善趋。
道旁流汗日相遂,拍手笑彼何其愚;
似此清闲真是羡,尘世纷华百不恋;
今年欲消夏未, G门与君得相见;
对君坐卧桐阴乍,醒时叶叶当风战。
款曰:“双藤表叔大人属即请清政,七道士, 曾衍东”。由诗意可知,此图当是替表叔回忆并描写表叔母亲 (七道士的姨婆)当年慈祥课子之状。图成之后,名列“西泠八家”之一的大书法家兼篆刻家陈曼生 (1768―1822)在画的右上角,应双藤先生之请,题了四个“曼生体”的隶书“课子成人”。可见,曾氏与当时的知名的“西泠八家”是相互知道的,至于认识与否,则不得而知。不过,陈氏在题字时,竟没有提到曾衍东,由此可以推测,比曾氏小17岁的陈曼生,在落笔时,名气已比七道士大得多。不过,以书风的发展而言,年轻的陈曼生说不定在笔法上,多少受到曾衍东清奇古怪的书风影响,亦未可知。(图11)
曾衍东的工笔画流传甚少,难得一见。现在通行于世的,多半是他的写意人物画。美国藏家艾利奥特家族 (Edward L. Elliott,John B. Elliot) 所藏的《驴背诗思图》是其早期佳作(注一)。此画在奇逸的笔墨间,透露出一股民间式的幽默。画中一人,头戴大大斗笠一顶,身骑发飙毛驴一匹,四肢紧张,进退不得。用笔简速,有如漫画,用墨浓重,较之“京江画派”有过之而无不及。画上题短歌云:
驴儿得得,诗思桥头,兴适不用推敲,便成佳什。
这遭,孽畜儿性乖,把老夫着急,谨防大跌,哪有功夫平仄。
下有“衍”、“东”二印,白朱各一;右下角有白文印“一味风流”,朱文印“文章有神”。
画面一反传统“驴背诗思”的悠闲习套,画毛驴使性,主人尴尬,骑也不是,下也不是,好生为难。眼看自己就要被驴子颠跌掉地受伤,哪还有闲功夫再去苦吟平仄?此图画外之意,不言而喻。其主旨在讽刺没有诗才的人,为了附庸风雅,故意摆出 “驴背吟诗”的姿态,“一味风流”,结果无知的畜生不晓得配合演出,发起飙来,差一点把他摔了下去,好不狼狈。七道士画人与驴的笔法,扭动非常,把画面颠簸的情境充分地表现了出来;而题诗的书法,也配合人物驴子的扭动而运笔,达到书画合一的境界。全画强烈暗示,吟诗不在形式,而在有无真实的感受,只要情真意切,毫不作做,下笔立就,“文章有神”,脱口而出,便是好诗。
此画用笔,放逸流畅,然风格尚未完全成熟,题字书法,也有较生硬之处,当是他三十余岁时的作品。不过画中造境,令人想起元朝龚开 (1222―1304) 的《钟馗嫁妹图》(美国傅瑞尔美术馆藏)(注二)与明末张风(1600―1662)的《驴背吟梅图》(上海博物馆藏)。龚开画鬼讽人,是漫画的鼻祖,可与七道士一脉相承。张风则放笔直写人物、驴子及诗作,真气一贯,书画合一,诗云:
踏雪寻梅去,梅花在何处;
色声与香味,眼下都全具。
此诗字面写梅,实则论作诗之法,诗梅声色,不在他处,而在眼前心头,灵泉一纾便全都缦衷谘巯轮缴稀4庸开到张风到七道士,五百年间,此一漫画精神,不绝如缕,代有创新,有迹可寻。
七道士的人物画名品《锺进士图》,原作下落不明,图片由《东方杂志――中国美术号》率先刊出,后由蒋彝转载,传播天下,享誉中外至今,是他写意人物画的杰作,当是他五十余岁时的精品。画面中的执剑钟馗与文字题识,出现了一种史无前例的极端结合,对比强烈,压迫感、紧张感与窒息感十足,让人物与题字之间,产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戏剧性张力,亦可算得上是中国人物画史中的代表作之一,可惜至今不知落在何人之手。
七道士六十余岁以后的成熟作品,可以《乡野人物三屏》(渔夫、樵夫、农夫) (图12a,b)(注三),以及《市井人物四屏》(眼盲者、木铎者、捡纸者、戏法者)为代表,笔法沉稳,力道斩绝,方笔特多,结构特简,放笔直干,随画随改,随染随修,有如西洋后来的立体派画法。以《市井人物四屏》为例,第一屏画是《盲者哀歌图》,画二盲者,一前一后,相扶相持,险过板桥,后有山崖远岸,前途则茫茫一片。画左题五言古诗一首云:
不睹炎凉态,不走惊慌步;
手抚万年藤,口说先天数;
吁嗟有目人,反被目所误。
七道士
白文印“衍东”,朱文印“勿传”、“七道士”、“西湖老子” (图13a,b)
我们从“西湖老子”一印可知,这是他移居温州后,六十岁后期的作品。此画写盲者行吟世间,过危桥而能安渡。有目之人,反倒容易失足落水。此无他,皆因表像惑人,蔽去本真知故。所谓“万年藤”、“先天数”,都是真理大道,万古不移的象征。只要心中有真知,行止便有安顿,盲有何妨。
第二屏是《木铎警世图》,画一人独敲木铎,行经秋树之下,后有蓁莽古木,前有斜坡乱草,好一幅“荒野的呼唤景象”。画右题七言绝句一首云:
残冬夜静敲木铎,敲醒睡深有知觉;
惟人双点宜谨慎,免得恐吓授惊骇。
七道士东
白文印“半生志不在温饱”、“七翁”,朱文印“昼长吟罢蝉鸣树,夜深烬落萤入帏”。(图14 a,b)
“木铎”典出《古文尚书・胤征十五》:“每岁孟春,遒人以木铎徇于路”。《传》曰:“木铎,金铃木舌,所以振文教,所谓‘文事奋木铎,武事奋金铎’”。《论语・・八佾》:“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注云:“或曰,木铎所以徇于道路,言天子使夫子失位,周流四方,以行其教,如木铎之徇于道路也”。观画读诗,旨意自明,寒冬月夜,敲木铎于大荒之野,无非有振兴儒道之思,希望世人“两点” (双目) 谨慎分辨正邪,方可免灾去惊。而 “半生志不在温饱”一印,正好与画面主题相呼应。至于“昼长”一印,引自翁森之名文《四时读书乐》。此文为朱子所采,以为能得圣贤之乐处也。三者配合观之,益发能感受画家之平生志向。
第三屏是《敬惜字纸图》,画小帽老翁一名,肩挑字纸篓一双,篓上书有“敬惜字纸”字样,行过大石之下,图左题七绝一首云:
惜字当从敬字生,敬心不惊惜难成;
可知因敬方成惜,岂是寻常爱惜情。
七道士曾衍东
朱文印“花里神仙”,白文印“七道士”、“七十自寿”(图15a,b)
此画前有三角形大石于画右突出,后有立方体大石二堆,形成危崖,简笔画坡,点笔画草,造型突出,引人注目。《淮南子・本经讯》云:“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可见文字之为用,大矣!一般民间自动自发,敬惜字纸,对言为心声的文字,有一种“诚信”式的尊重。台湾桃园龙潭乡至今尚有清代民间自动兴建的仓颉庙,其中有“圣迹亭”,可供焚烧字纸,当是目前中国“敬惜字纸”的最高殿堂(注四)。七道士此画可与《敲木铎》一画对照,充分地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与民间百姓,对“修辞立其诚”的共识,是其七十岁时的力作。
第四屏是《巧变戏法图》,画一人在马路旁边,蹲地大变戏法,一人在道具箱旁,敲锣吆喝观众,图左有七绝一首云:
变法请当背古经,一心就抑诵生灵;
关濂终有明贤辈,亦共勋文汉简青。
七道士曾衍东
白文印“七”、“翁”、“老树山房”。 (图16 a,b,c)
此画为四条屏中最有意思的一幅,也是中国人物画中少见的主题。画中有一人敲锣呼喝,招人来看变戏法。另一人则上身,身着短裤,半蹲在地,一手挥一巨大方巾,一手入方巾下摸索。上身,表示童叟无欺;伸手摸索,表示即将变缍西来。方巾四周,放的是一些好像是刚变出来的酒菜,有鱼肉鸡蛋等物;再远一些,则有流星锤及枪槊之类的武器,皆供表演之用。二人身后,有箱笼三件,方圆俱全,可见还有不少行头。
一画一诗,乍看易懂,其实细想起来,并不那么一目了然。题诗的上联,大约是说为政者大变戏法,愚弄生灵,终有拆穿一日。下联则指“濂、洛、关、闽”诸宋儒,谨守大道,当永垂不朽。“濂”是指濂溪周敦颐,“关”是指关中张载。张载的《东铭》、《西铭》,在乾嘉时期风行天下,影响巨大。曾衍东当亦受到张载的“民胞物与”及“君民平等”思想的感召,认同他的“凡天下疲癃残疾亩厉す眩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他的人物画之美学哲学基础,当根植于此。《西铭》结尾的“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相信也是七道士晚年的座右铭。张载是北宋最复杂深刻的思想家,他在清代中叶重新受到重视,对后来的自强运动思想,有一定程度的启发(注五)。周濂溪的思想,重在“中正仁义而主静”,主张由“虚静”而至“无欲”,对程、朱理学的“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理则奠定了基础。这些对曾衍东的小说与绘画思想,都有相当大的影响,值得继续研究。
这四条屏,全都是先用柳条炭笔打稿后,再用墨笔霸定,前后二次钩画,痕迹清晰宛然。画家有意让两种线条并存,毫不刻意掩饰。画中人物造形,全都用方干之笔纾尤其是脸部,有如画面具一般,十分接近西洋“立体派”的画法。至于山石器物的造型,更是如此。我们将曾衍东的画,与当时的人物名家如顾洛(1762―1837)、崔鹤年(1770?―1810)、顾应泰(1770?―1840)、改琦(1773―1828)等的画相比,实在一细一粗,两极化了。光就题材而论,曾氏画的,全无高士雅客,亦无名媛贵妇,有的全都是市井升斗小民,社会底层人士,其中如拾字纸者、变戏法者、敲木铎者,以及下面论及的“测字先生”,皆为中国人物画史中,首次出现或极少见的,不但是绝妙的艺术作品,亦是难得的民俗史料,弥足珍贵。
《测字先生图》当是七道士晚年的游戏之作,笔法自在,表情生动,用墨以淡为主,闲闲布局,妙得天然,有如新闻快照,热闹非常,讽刺入微。画上配合题满诗四言古诗一首,草书奔放狂野,奇逸俊爽,特录如下:
测字测字,尔问何事;
物各有理,人各有志;
莫入岐路,无往不利。
七如
白文印“衍东”。 (图17)
曾氏的狂草,并不多见,此处草法飞扬雄肆,在乾嘉时期的狂草界,可谓独树一帜,无人能及。
七道士67岁时的简笔自画像《自写依牛小像图》,充满了漫画笔法,线条简劲而意味深长,全画弥漫者一种自嘲式的幽默感,但见人与牛和画面上方苍劲顿挫的书法、笔法苍老浑成的诗作,以及画面右下方自嘲式的白文闲章“作老牛二五年”,四者互映成趣,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诗、书、画、印整体。如观者细心,当可看出四者之间,各有各的空间,各有各的理路,彼此相互配合又自由独立,让全画产生一种闲散自在的感觉,一种轻松潇洒气氛,使自画像达到了一种自我超脱的境界,这在中国自画像史上,不但独树一帜,空前绝后,而且也可算得上是代表性的杰作之一。
作于稍早的《自写柴米油盐小照图》,也是幽默滑稽的自嘲杰作,与当代的漫画,已相去不远(图18 a,b,c)。 此画题目,俗得可以,是真能为小市民传达心声者,可谓“画中元白”,文士玩味,老媪能解,可谓雅俗共赏,并皆发出会心的微笑。画面上绘有四人,最左一人,头戴斗笠,短衣短裤,肩扛柴薪,弓背而行。领前一人,黑衣无帽,短裤赤足,双手提篮,中有油瓶,屈背而行。其后有一人,白衣白裤,肩负白米一袋,彳亍而前。最后,有一主人模样之人,身材比前面三人都高大,面蓄八字胡,头戴黑毡帽,身穿白长袍,右手端茶一碗,口作品茗状。此图笔法内敛准确,墨法成熟简练,构图完整自然,是人物画中的杰作。画面左上方有题诗《柴米油盐》七绝一首云:
柴米油盐酱醋茶,今年无一到寒家;
锺然不过还虽过,且自由他静听他。
七道士
白文印“七道士”。
我们将画面中最后一人与自画像中的“七道士”对照,便可发现许多相似之处,不禁恍然大悟,原来此乃七翁又一帧自画小照也,只不过画中人较为年轻,当是他近64岁时,初次被流放至温州,穷愁潦倒时的作品。至于题诗,走的是钱载一路的 “放笔直干”法,有 “沛然肺肝中流出之致”(注六)。
曾衍东的画鸟蔬果画,亦有独到的开发。在恽寿平沉昱芍外,别开生面,开启十九世纪金石画派花鸟蔬果画之先声。艾利奥特家族所藏另一件七道士的作品是《六甲灵飞图》,画六只螃蟹,四正两反,正面者以浓墨画出,反面者用淡墨,右上角画芦苇数叶芦花一枝下垂,有如钓蟹一般,将全画串成一气。画左题“六甲灵飞上乘”,落款为“七道士”,旁有白文印“衍东”,朱文印“曾氏”;画右有“草泥之中”及“尊前风味”二闲章,一朱一白。“六甲灵飞”为道家语,是指甲子、甲寅、甲辰、甲午、甲申、甲戍六神,典出《六甲灵飞经》。据另一道家经典《三洞珠囊》云:“九疑真人韩伟远,昔师中岳宋德元,服灵飞六甲,得道能行,为九疑真人”。可见六甲也是一种丹药(不知螃蟹是否为药引之一?),服之可以飞升。道家又有《灵飞六甲之秘文》,教人如何得道“遁甲”之法。
此画寓意如何,史无确解。如以谐音观之“蟹”、“谢”同音,当有一连串“谢谢”之意。或“六蟹”代表“六甲”,缬凇安菽嘀中”,于秋高之际,肥美多肉,尊前下酒,食之可以成仙,实乃最佳“尊前风味”,其滋味之美,对老饕而言,无异于“灵飞”而“上乘”了。
下面为七道士画鸟蔬果小品五幅。第一幅是《鹏程万里》,图右题“鹏程万里”四字,款书:“七道士画”,白文印“曾衍东印” (图19) 。画大鹏鸟,自右上向下俯冲,笔法古拙,不让冬心。十九世纪以金石笔法画鹰,此作算是开了先河。
第二幅是《平沙落雁》,画右题七绝一首:
平沙水落雁来迟,衡岳峰回人未知;
南北不愁行李乏,蚤秋都是稻梁时。
七道士
白文印“衍东”。 (图20)
七道士画雁,风格独具,与“扬州八怪”之一的边寿民,大不相同。但见大雁似顽皮的小孩,神情十分幽默,有如现代“卡通”,为花鸟画中的奇品。背景芦苇,寥寥数笔,尽得金石派笔法之神髓。
第三幅是《菜根香》,画白菜二棵,一大一小,挺立如大树,自题云:“食肉者鄙,食者肥,吾食菜根,淡而有味。七道士曾衍东”朱文印“好读书”、“衍东”。墨法灵活,枯中有湿,润中带涩,开齐白石、吴昌硕果蔬笔法之先声。其题字之笔法,亦为中国书法中“坏字系统”的代表作,遥承元代张雨、杨维祯,近接明代徐文长、清代丁敬身。
第四幅是《风扇扇风》,以焦墨画破蒲扇一把,并题《风扇歌》七绝一首云:
风扇扇风扇在空,扇风风出扇之中;
有风不扇无风扇,不扇无风扇有风。
七道士曾衍东作
朱文印“七如”、“”。 (图21)
此图此诗,为咏物妙品。全篇以打油诗口气,绕口令笔法,把扇子诸种面貌及象征意义,全写了出来。“秋扇见捐”的故事,自汉以来,已成家喻户晓的典故。宋元以后,以秋扇为主题的画,多半与美人一起出现,暗示“色衰而爱弛”的悲哀。七道士一反陈腔,以老百姓的幽默,在风扇扇风上,大作文章,回来绕去,十分逗趣,充分发挥了画家轻松顽皮的一面。
第五幅是《书斋清供》,画上题“书斋清供”四字,款书“七道士”,白文印“七道士印”。画笔筒一,内有画卷一轴,大小毛笔五六枝,其中有一些已失去了笔头,只剩下孤零零的笔杆,傲然挺立。旁有古砚一,水盂一,书一帙,菊两朵,墨叶数片,有笔墨生涯,诗书相伴的东篱之思。全画行笔快速,墨色浓淡对比强烈,置于丰子恺的画中,几可乱真,风格十分二十世纪。
综观七道士的花鸟、蔬果、文房画,在乾嘉时期,可谓异军突起,继承扬州八怪的画法,而又有所开创发展,并对十九世纪的画家,大有启发。若要称他为一代承先启后的大师,实非虚誉。
七道士的山水画,亦是十九世纪一绝,开近代山水画之先河。他有两幅山水小品,可谓十九世纪山水画之代表作之一。第一幅是山水画《数家临水自成村》,画中自题:“数家临水自成村 七道士”,白文印“七翁”(图22)。 画面前景以乱点做苔做树,后有简笔白描房屋三四间,屋后是山崖峭壁,垂悬如老人弯腰,似乎在呵护房屋村落,戏剧感十足。远山全用干涩燥淡之笔墨,擦涂而出,绝似西洋炭笔写生。
第二幅是《秋江平远》,款书:“秋江平远 七道士”,后有连珠白文印“衍”、“东” (图23)。 画面前方,以乱柴皴做山石,上着白色高塔,面江而立。在白色山石塔寺之后,是浓墨树丛与房屋,补以黑色的沙岸与舟楫,黑白对比强烈。江面上,有二小舟,破浪而行,画家以飞白笔扫船边水波,观之若小舟飞驶而过,速度感十足,这在古画之中,尚属首见,几乎让人以为,江上飞来的是现代快艇。对岸是两三笔远渚,一片淡墨远山。画家用墨浓重快速,有如西洋炭笔画稿。乍一看,还以为是傅抱石或余承尧的写生稿,真是奇逸非常,夺人眼目。
是的,七道士的画,有用墨浓重的倾向,与稍后“京江画派”的大师如潘思牧(1756―1843)、张(1761―1829)、顾鹤庆(1766―1840)、周镐(1780?―1850)、明俭(1780?―1855)等,似乎互通声气,充满了时代风格的特色。他的《简笔山水仿古四屏》,是晚年自信满满的山水杰作,摆明了要与古代大师一较长短。他在画中,以粗笔浓墨枯墨,方笔硬笔造型,向宋元名家如僧巨然、刘松年、倪云林、吴仲圭,大胆发声,平等对话,构图皴法,毫不相让。充分把自我对山水画的感受与主张,毫无保留地放笔陈述,直令当时“四王”的徒子徒孙们,惊恐万分,张口结舌,动心骇目,不知所措。
第一屏山水,款题曰:“僧巨然 七如 衍东”,下有白文印“曾衍东印”、“情深恨有余”、“写得名山真面目”(图24 a,b,c)。他把巨然的淡墨长披麻带水皴,改成了又干又燥的浓墨枯笔短披麻皴,充满了自家倔强的个性,又显示出无比明快的决断力。“写得名山真面目”一印,更强烈地表现了曾衍东“笔墨当随时代”的志愿,他要通过古人“名山”,写自家精神的真面目。
第二屏山水,款题:“刘松年 七道士作”,下有白文印“[衍东之印”、“十年曲身无居”、“旦夕会于回斋” (图25 a,b,c)。此画把刘松年的斧劈皴,变成了短披麻兼雨点皴,化宋人细密婉转的“格物致知”为七道士直接开朗的“目击道存”。全画浓墨粗笔,要言不繁,简净浑成,好一派阔大气象,绝无小家喋喋不休之态。
第三屏山水,款题:“倪云林 七道士 衍东”,下有白文印“七” 、“翁”(朱文)、“休叫华事谢”、“自寿”(图26 a,b,c)。 他把倪云林有名的折带皴,完全变成了他特有的粗笔“方块皴”,使远山近石,都变成了坚硬的石灰岩城堡,或摩天巨碑,用七道士自家的粗犷阳刚之气,取代了倪高士清雅秀美的阴柔之调,现代感十足,让二十世纪的山水画家,可以从中得到无限启发。
第四屏山水,款题:“吴仲圭 曾衍东仿古”,下有白文印“虚侍实客”、“七品官耳”,白文印“西湖老子”(图27 a,b,c) 。此画把梅花道人吴镇的湿笔披麻皴,化成了硬笔斧劈,笔笔斩绝,直陈本体,绝无朦胧晕染之态。如此大胆的放笔猛刷,当令所有的观者都为之精神一振,从而使内行藏家拍案叫绝,外行玩家目瞪口呆;从而使艺术史学者,赞不绝口,当行画家,心生佩服。而“虚侍实客”一印,正是他与古画对话的大原则,那就是:侍从古人古画是虚,客访古人古画是实。与主人平等对话,绝不为其侍从奴仆。
从艺术的内容而论,曾氏的画,着重真实经验,多从写生来,少用芥子园画谱的套式。尤其是他的人物画,有很强的叙事性,既有生活讽刺,也有社会批判。在思想上,他从张载、周敦颐出发,避开晚明心学,对清初的顾炎武、颜元,到乾隆的戴震,都有体会。这些,全都反映在他绘画及小说题材的多样性之中。从形式上看,他多用浓墨、焦墨、枯墨,方笔、篆笔、隶笔,行笔迅疾,雄强重大,似乎受到颜习斋“动力说”的感召,在画中展现出一种倔强愤世的态度,纪录了自己的生活,也反映了时代的变迁。
从艺术图像史的角度看来,七道士的画,从五代北宋的石恪,南宋的粱楷,元代的龚开,明代的徐渭、张风,清代的、胡靖(癫道人)、陆日为(痴道人)、黄慎、金农,以及晚清的苏仁山,似有脉络可循。我曾为文,把不太为人所重视的癫道人(1630―1720?)、痴道人(1640?―1716)、七道士、苏仁山(1813―1892)等四位奇逸画家,列为清代画坛的“画外四奇”。近年来,大家对苏仁山的研究已有不少进展,而对其他三位的考察,则尚待加强。
我们把曾衍东的山水、花鸟、人物作品,与他的诗词佳句、小说文章对照起来,便可发现,他是一个艺术整体感与社会参与感特强的画家与诗人、作家,真情真性,完全表现在他的文字写作与图像艺术之中,真实反映纪录,绝不弄虚作假,下笔开门见山,毫不拖泥带水。这样的画家,求之清代画史,百不得一,求之中国画史,亦是凤毛麟角,值得大家重新重视,深刻研究,并进一步,将其艺术精髓发而扬之,光而大之。
注:
一、 Wen C. Fong, Images of the Mind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4) p.482.
二、 Harold Stern, Masterpieces of Chinese and Japanese Art: Freer Gallery of Art Handbook
(Baltimore, Garamond/Pridemark Press,1976), P.49.
三、 见林宗毅编《定静堂藏近代百年中国绘画》(日本和泉市久保惚纪念美术馆,2000年)页18―19。
四、 笔者曾为为一文曰《用文字保卫文字》,详述圣迹亭之重要历史文化意义,刊于1995年 4月《汉声杂志》第78期《抢救龙潭圣迹亭专号》。
五、 李兰芝、方立克著《风华现影:哲人篇》下册(台北,书泉出版社, 1995年)页13―31。
六、 钱锺书《谈艺录・增订本》(台北,书林出版有限公司,1988年)页177―182。
七、 道教护法神为“六丁六甲”,能“行风雷,制鬼神”,乃值日神演化而怼A丁为阴性,六甲为阳性,名称取自干支。六甲,据《三才图会》、《老君六甲符图》,甲子神⑽王文卿,甲戍展子江,甲申扈文长,甲午韦玉卿,甲辰孟飞卿,甲寅明文章;其生肖依次为鼠、狗、猴、马、龙、虎。“六甲法”又名“遁甲”,能驱遣鬼神,呼风唤雨。马书田《全像中国三百神》(台北,国际村文库书店,1993年)页266―2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