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另类的硬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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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硬汉形象的塑造是众多海明威小说的核心内容，海明威通过各种刻画手法塑造一个个在“重压下保持着优雅的风度”的硬汉形象。在《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里，老年侍者作为海明威笔下一个普通的人物，面对无处不在的虚无和孤独，对命运和世界有着清醒的认识并平和地接受现实，在“重压下保持着优雅的风度”。他直面人生的勇气，对抗命运挑战的独特方式，使其有别于其他硬汉，成为海明威作品中一个另类的硬汉形象。

[关键词]另类；硬汉；海明威；重压；优雅

著名美国作家海明威塑造了一系列的“准则英雄”（code hero）：《太阳照样升起》里的巴恩斯和罗梅罗、《永别了，武器》里的亨利、《丧钟为谁而鸣》里的乔丹,还有《老人与海》里的桑地亚哥……他们都是一个个铁骨铮铮的硬汉，意志坚强，面对残酷的命运、无情的生活，甚至死亡，从来不会退缩，“可以被摧毁，但永远都不会被打败”，展现出“重压下的优雅风度”。这些海明威的硬汉形象最明显的标志是：世界要把所有人都打碎，但有的人在破碎处表现出顽强精神；世界最急于杀死或打碎的是勇敢、善良和仁慈的优秀者，而在能够在破碎处站立起来的就是硬汉。这些硬汉在物质上或肉体上，不是失败，就是受伤，然而他们又都是不服输的，在精神上屹立于不倒之地。

《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A Clean, Well-Lighted Place）是海明威在20世纪30年代所写的一篇短篇小说。初次阅读这篇小说，当中似乎没有读者所熟悉的如巴恩斯、罗梅罗、亨利、乔丹等海明威式的硬汉的形象，也不像《永别了，武器》和《丧钟为谁而鸣》那样去描写战争和暴力的惊险场面，更没有后期的《老人与海》中人与自然界的惊心动魄的搏斗。再次重读、品味这一小说，读者除了看到一位海明威式的“准则英雄”，还看到一位另类的英雄。

小说中有三位主要人物：一位急着打烊回家抱老婆睡觉的年轻侍者；一位因为失眠又要独自熬过长夜的年长侍者；一位自杀未遂、迟迟不走的贪杯老人。在这篇小说里，读者可以看到海明威的“准则英雄”，就是那位自杀未遂、迟迟不走的贪杯老人。经过仔细分析，不难看出在贪杯老人的身上有着海明威式“准则英雄”的特点：八十高龄的他，双耳失聪，老伴过世，面对巨大的空虚与孤独，不畏一死以终结，获救后每日到餐馆买醉，藉以度过漫漫长夜。虽然喝醉，但他仍然保持优雅风度：微醉的他没有忘记对侍者说“Thank you”，虽然喝醉，仍然是干净整洁的（“ This old man is clean. He drinks without spilling. Even now, drunk. ”）；甚至被急于回家的年轻侍者赶走的时候，也没有忘记付酒钱和小费（The old man stood up, slowly counted the saucers, took a leather coin purse from his pocket and paid for the drinks, leaving half a peseta tip.）；喝醉的他在出门时虽然步履不稳却很有尊严（walking unsteadily but with dignity）。这正是海明威笔下典型的硬汉：遭遇生活道路上的巨大障碍，选择用自己的尊严去回击，而不是彻底沉沦和屈服。

然而，很多读者在注意到这位典型的硬汉时，往往会忽略文中的另一位人物：年长的侍者。很多读者认为他不过是一位普通的、失眠的、上了点年纪的人。仔细分析，他不算是一位典型的海明威式的硬汉，但他完全称得上是一位另类的硬汉。

在这位年长侍者的身上，读者似乎看不到构成海明威式硬汉的一些典型要素：残酷的命运、无情的生活、死亡。在年轻侍者的眼中，认为年长侍者什么都有了。他有一份做侍者的工作，而他很喜欢那个干净、愉快、明亮并且有着缥缈树影的工作环境他喜欢这个工作，喜欢呆在餐馆里，不愿意打烊，希望为那些想要呆在这个干净、愉快而明亮的餐馆的人提供这个地方。在他的身上，看不到我们常人所认为的残酷的命运，有喜欢的工作，生活无忧，年纪也不算很大，没有死亡的念头。看起来他过着平静而有规律的生活：每天尽职地工作，工作结束后，回到家中，静静地躺在床上，平静地等待黎明的来临，然后再睡觉。显然，他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寻常人。

海明威没有把这篇文章置于一个充满硝烟的战争背景之下，也没有设置一个恶劣的自然环境，而是一个和平时期的市镇。年长的侍者虽然没有在战争中冲锋陷阵，且工作稳定、生活平静，但并不是说他的生活中没有危机和挑战。仔细品味小说，便不难发现，年长的侍者其实面临着命运巨大的挑战，那就是生活中无处不在的虚无。这篇小说中西班牙语的“nada”(英语中的“nothing”，也就是“虚无”)共反复出现了22次，加上nothing，这两个词共出现了28次。年长的侍者在餐馆打烊后，在黑暗中自言自语，模仿神的祷告词的形式说了一大段的独白。这一段自言自语中，原祷告文中的“主”、“王国”、“大地”、“面包”、“邪恶”等所有关键词都被年长侍者用“nada”一词来替换，读者仿佛可以瞧见他脸上充满揶揄又无可奈何的神色。从这段自言自语中，读者可以毫无疑问地断定年长侍者对人生、对世界有着极其清醒的认识：这是一个充满“虚无”的世界，每个人的一生都充满了虚无，世界上的一切人与事都是“虚无缥缈”的。期待神灵和宗教的拯救只能是幻想，因为无人可以逃遁（“虚无与你同在”）。海明威在这里共使用了21次“虚无”这个词，有力地强调了人们在宿命的困境中的无助感，大大渲染了文章中虚无与无助的气氛，很好地深化了文章的主题。这是现代人经常碰到的问题，也是在海明威的小说中常常可以看到的人们所身陷的悲剧困境。这样的困境是每个人都逃避不了的，甚至连上无能为力，人们不得不在这样的困境中终其一生。所以，八旬老人在老伴去世后独自对抗这种孤独与虚无，无法坚持，选择了自杀来终结这一种挑战，可见这种命运的挑战多么的让人无能为力和绝望。这种挑战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比起物质上或肉体上的失败和受伤更让人难以承受。

在面对孤独和虚无时，年长侍者的态度跟小说中其他人有所不同。八旬老人先是选择自杀作为一种解脱，在失败之后，选择了这个干净、明亮、令人愉快的餐馆的暖暖的灯光、清冽醉人的酒精作为另一种形式的对抗，以醉酒来获得对无处不在孤独和虚无的暂时忘却。这种对抗显然很无助，同时又很消极，并不能使他彻底消除孤独与虚无，每次在他酒醒之后就会再次陷入虚无和孤独，因而只好再次到餐馆买醉酒而获得再度的暂时忘却。表面上，年轻的侍者似乎并没有受到“虚无”的困扰，他不孤独，有妻子陪伴，有稳定的工作，年轻，对生活充满了信心（“He's lonely. I'm not lonely. I have a wife waiting in bed for me.”），他有一切，正如年长侍者所说的一样：“You have everything.”。他每天都工作到深夜两、三点才回家，忙忙碌碌，对生活充满了幻想，显然没有意识到妻子也许有一天会背叛自己，工作会失去，青春会流逝，这一切的背后正是八旬顾客与年长侍者所品尝的孤独与“虚无”。他无法看到这种虚无是每个人都无法逃脱，正如年长侍者所说的：Some lived in it and never felt it.（有些人生活于虚无之中却从来没有感觉到），其实是年轻侍者潜意识里对虚无和孤独的逃避。而年长侍者对待虚无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以至于在长达181个单词的自言自语中就出现了21次nada一词，体现了他对虚无的深刻理解与体验。他跟年轻侍者与酒吧招待的对话也表明了他比其他人对世界有着更为清醒的认识。年轻侍者问他你缺什么, 他说“Everything but work”（“除了工作，什么都缺”）。年轻侍者认为他“You have everything I have.”（我有什么，你也都有了），但他却说“No. I have never had confidence and I am not young.”（不，我从来就没有信心，我也不年轻了。）；酒吧招待问他要喝点什么，他回答“nada”（虚无）。他们无法理解年长侍者，也就是无法看清这是一个虚无的世界。他们一个认为他“talking nonsense”（乱弹琴），一个把他看作为“Otro loco mas”（神经病）。由于对“虚无”的认识极其清醒，年长侍者虽然躺在床上，却彻夜不能入睡，他由此总结说“到头来，大概又只是失眠。许多人一定都失眠。”海明威通过年长侍者平静而极具洞察力的口吻，给读者传递着一种信息：这不是普通的失眠，而是一种对人、对社会生活的理想的幻灭，对未来感到迷惘，是一种从理想幻灭到清醒认识继而产生绝望的不治之症，不管时间如何流逝，人们始终无法摆脱直至生命的终结。正是他对虚无有着清醒的认识，年长侍者将庄严的祷告文变为苦涩的虚无祷告文，在嘲弄神灵和宗教的价值的同时也嘲弄自己，说明他本人没有真正的，没有可依靠的精神寄托，为虚无所困，只能面对严酷的现实坚韧地活着。他对神灵、宗教和自身的嘲弄表明了他在跟“虚无”作斗争时并没有被打倒，而是屹立于不败，即使他得到的唯一奖赏仍然不过是“虚无”而已。这种虚无将会陪伴人的一生，有的人处身其中却浑浑噩噩无从察觉（如年轻的侍者），有的人对此绝望不已而选择以自杀来结束虚无的控制（如八旬老人），而年长的侍者却选择了跟上面这两类人不一样的方式：把它当作生命和生活的一部分来接受，在他的生活中每晚都经历失眠，失眠正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处身于虚无和孤独之中。他并没有一味地抱怨，也没有用过激的行为来对抗，反而是平静地接受它，这种勇气是令人非常钦佩的，比起八旬老者的消极反抗更让人肃然起敬。

年长侍者这种对命运和世界的清醒认识及其平和地接受现实、直面人生的勇气，使他跟《太阳照样升起》里的巴恩斯和罗梅罗、《永别了，武器》里的亨利、《丧钟为谁而鸣》里的乔丹、《老人与海》里的桑地亚哥等硬汉形象相比丝毫不逊色。年长侍者实实在在是一个另类的硬汉，在海明威的硬汉世界里占领了特殊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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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莫燕凤，女，1970年5月出生，汉族，广西贵港人，桂林航天工业高等专科学校外语系讲师，广西师范大学在读研究生。专业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