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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个老实巴交又木讷的农民,用母亲的话说,“踢八脚都踹不出个响屁来”,说时母亲总是一脸的轻蔑。50多年前,作为地主女儿的母亲,只是冲着父亲那顶贫农的帽子才勉强嫁给了他。
后来,贫穷不再光荣了。每每看到人家的日子如芝麻开花般一节节地往上冒时,母亲就感慨万分更愤愤不平,嘴边永远是一句话“女人干半年,不如男人抡一拳”,而后就开始数落父亲的种种不如人处,抱怨自己“生不逢时”以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说实在的,许是受了母亲太多的影响吧,在内心深处,我对父亲不及姐姐对他尊重,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哪方面像父亲,也讨厌别人说我像父亲!
父亲赶着他的牛犁地时,坐在辕头,一脸神气,很响亮地甩着牛鞭,那牛鞭只在空中划个圈儿,从不会落在他疼爱的牛身上。我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的背影满脸不屑:不就是一头牛么,即使是全天下最好的牛,也仅仅是牛而已,又有什么骄傲的?
而父亲,却把这头牛当作他的命根子。土地承包到户好几年了,他才借钱买了这头牛,比左邻右舍要晚得多。连牛鞭,在握手的地方,也让姐姐密密麻麻缠了各色丝线,其它地方还用砂纸打磨得很光滑。牛,就更没得说了:每次用过后,不管他有多累,总要把牛牵到池塘边,饮过后,便开始给牛洗身子,一刷一刷地梳理牛毛……
有了牛,父亲更仔细地犁耕耙耱,以求收获得更多从而彻底摆脱贫穷。父亲坚信,土地是块宝,一定能挖出“富裕”来!似乎这只是父亲的一厢情愿,因为我们家的日子,还是没过到人家前面。
28年前,经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般艰辛而漫长的跋涉,姐姐成功地跳过了“龙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竟荒唐地归结“名贱福大”,姐姐的小名叫黑丑。
学费,对我们这个拆了东墙补西墙的家,可不是个小数目,父亲揣着那张通知书,能跑的亲戚家都去了,还差一大截。回来后,他蹲在门槛上发了半天愣,一磕旱烟锅,说:“把牛卖了。”背起手,就走向牛圈……
好几次,我们都看见父亲站在空空的牛圈外――父亲卖出的,是他好不容易才抓住的希望! “大,我将来挣钱了,给你再买一头。”姐姐终于说话了,她实在看不下去了,父亲一脸的失落让她心痛。
“要牛还不是为了叫你们过上好日子?杀了牛保佑你考上大学都值得!”父亲没看姐姐,对着牛圈说,“看大,把日子过成笊篱了,窟窟窿窿的。你到学校还要花钱,不卖牛咋行?”
那年9月,姐姐是破碎了父亲的希望走向自己的希望的!第三年,我也考进了大学。
儿时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父亲蹲在家对面的粪堆上,“吧嗒,吧嗒”地抽着自卷的旱烟,瞅着在两边邻居高大门房间的我家低矮破旧的土门楼,嘀咕着:“就是高,高出一大截”,而后就背着手低着头,慢吞吞地挪回家。
父亲和母亲说得最多的,就是人家体面的门房和我家破败的土楼的高与低。隐约中,我听明白了:谁家房子盖得高,福气就多,特别是紧挨着的,你低就意味着福气让人家压住了。我家院子本身就比邻居窄得多,小土门楼越发显得瘦小萎缩,确实很难看。
父亲在粪堆上常常一蹲就是大半天,一天,他进门见谁都是两个字――“盖房”。父亲开始在砖瓦窑上倒砖坯,整整一年多,工钱折算成了砖瓦。
“门房起来了一半!”摸着门口堆起的砖瓦,父亲的每一道皱纹里都流淌着笑!
3年后,盖房的料才基本备齐。我总忘不了盖房时的情形:月光下,粉碎了的麦秸撒在土里和上水,父亲用脚均匀地踩,供次日泥活用。父亲光着膀子高挽着裤腿在泥里踩着。汗珠儿是从头上、脸上往下淌,还是从全身每个毛孔往外冒?汗珠儿将父亲整个人儿打扮得亮堂堂的,父亲的笑随着汗珠儿抖落一地!
没时间休息,父亲嘴上全是火烧火燎的毒泡,母亲劝他歇一会,“房子盖好了,日子就好过了。”父亲说什么也不歇。
最让父亲伤脑筋的也正是他一定要盖房的初衷:想高出两边邻居,又觉得自己家底薄日子不如人家,只是空撑着高高的门房怕人笑话“穷折腾”,高过人家会不会有点过分。盖房的那一段日子里,每天晚上,父亲总和母亲商量房顶高低的事。
结果,房子盖好后,远看,和左邻右舍没什么高低差别,近看细比,还真的就高出那么一点。亲戚们来了都说父亲,挣断筋地盖了一场房子,怎么却没高多少,看着就像“立不起圪蹴不下”――多难受。
“高了,高了就行了。”父亲搓着手一脸满足,“等将来日子真的过到人前头了,再盖高点。”
后来,左邻李叔家次年就开始动工盖新房。别说门房,连厦房地基都升高了一截,以至于遮住了我家院子的光线,大白天都显得“暗无天日”。右邻不久也盖起来了。
前后不到一年,我家又被夹在中间,低矮拥挤。父亲常常站在大白天也没有太阳影子的狭窄的院子里,盯着两边高门房一看就是大半天。“就是要高,哪怕一砖!”在自家院子里,父亲都是压低声音说话,是怕风儿将他的话吹过墙去……
“大,其实房子高低根本没啥意思,”在小妹也考进大学后,我试探着和父亲交流,“你看,咱家房子不高,我们都考上大学了。”
父亲停了一会儿,说:“房子一定要盖的,考上大学路还长着哩。我没把日子过好,不能影响到你们!”
我们每次回家,都给父母留钱,可他们一分钱也不舍得花 ――父亲还在为盖房攒钱。
祖母过世时,我们每人拿出一万块,父亲断然拒绝:“埋我娘是我的事,不要你们操心,把自家的日子过好就行了。”我们在城里买房时,父亲却每人都给一份,两千块。拿着它,我们心里都沉甸甸的!
今年年初,父亲喜滋滋地说,明年盖房,钱,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这就是父亲的一生,将自己的责任揽得如此清楚,哪怕是儿女也不能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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