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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物质 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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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 子

就像花生米是花生的孩子一样,莲子是莲的孩子。

八月荡舟采莲蓬,食莲子,这是有数的。

但在随父母举家北迁以前,我却从未食过莲子,甚至连莲也极少见。

黔南山区土地金贵得像撒落的金豆豆,这些地应时耕种,不是插上了水稻,就是种满了油菜花,一年到头青黄接续,有的稻田间还放养了鱼,等到稻穗壮籽了,鱼也长肥了。几块巴掌大的水塘常年蓄满了水,被派作了养鱼,水面上密密匝匝地漂浮着一床有些油腻的细碎的绿浮萍,却难觅莲的踪影。只有一种生着长长的茎和马蹄形叶子的毛芋头,猛地瞧上去有些像莲,却是扎根在旱地的。可能是这儿不适应莲的生长,也可能是乡下人舍不得腾出紧张的水面去种在他们看来用处不大的莲,讨生活逼退了任何闲情逸致,总之莲远远地栽种在了我的视线之外,也许在铁轨的某个尽头。

沿着一路埋藏伏笔和悬念的铁轨,我们一家四口像四只包裹被丢到了郭城的站台上,然后火车继续昂首呼喊着追赶生活的源头。我说过,这是我们家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的一次大迁徙,是我们家族史上的一件大事。这次迁徙带给了我陌生的声音、环境和人,让我好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着一种头重脚轻的失重状态,就像一个在乡下住了许多年猝然进城的农民一样。那一年我不到十四岁。

郭城离微山湖不远,湖上产莲,红的、白的都有。没了山的阻隔,直来直去的风年年送来了湿湿的空气和淡淡的莲香,有一年秋天干燥的芦苇荡着起了大火,有人爬上郭城最高的山望到那儿黑烟滚滚,遮住了火光,过路风如实地将灰烬吹送给了我们,天空中浮游着无数黑蝌蚪,丝丝缕缕像线头,慢腾腾地落下来,铺作了黑压压的一层。

我很快有了新的口福。我指的是莲子。绿油油的八月,绿衣绿裙的莲蓬经采莲人的手,充实了我们的生活。

在临山路两侧,隔上几步远,就有人坐在路牙石上,面前展开了一张塑料布,上面随意地堆放着莲蓬,像冒尖的青翠的小山,身旁还躺着一条鼓鼓囊囊的编织袋。他们热情地招呼着来往的行人,骑车的、步行的,有人驾着突突冒烟的家伙,嘎地停在摊前,却不熄火下车,骗腿骑在上面说:“给我来十个。”说着递过去皱巴巴的一角钱,接了袋子挂在车把上,用力地踹了一脚油门,突突地撒下一串黑烟蹿远了。

在鱼市上,贩鱼的身旁也躺着一条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袋子敞开了口,几个莲蓬相互拥挤着往外探头探脑。他们起早贪黑地跑脚是为了兜售新鲜,在鱼虾以外,莲蓬只是他们顺手牵来的心情,似乎无声地证明着他们的鱼虾确实和莲蓬一样来自湖里,而卖得好坏对他们不太重要,与需要不时洒水保鲜的鱼虾相比,莲蓬的确让他们省了许多心。

这两类卖莲蓬者有男人,也有女人,但都不是渔人。我一直幻想着有真正的渔人,最好是渔姑,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湖的气息,颤悠悠地挑着担莲蓬进城来,脆生生地扯着湖水滋润的嗓音,清清亮亮地喊:“卖莲蓬啦,鲜莲蓬,嫩莲蓬,甜莲蓬,一角钱十个,快来买哟。”就像湖面上随风飘过的渔家小调,染绿了一条街。但真正的渔人和渔姑都在上游,他们或驾船漫湖撒网打鱼,或荡舟踅入荷花池采摘莲蓬,只有那些卖莲蓬的人往湖边站了站,连鞋都没湿,就从岸上接过莲蓬来到了城市。

莲蓬是极母性化的东西,这样说是因为它翻扣过来,形肖。

莲子是这房乳大的孩子。一颗颗莲子隔着胞衣似的房间,并肩站立,相依相偎,是一个个抱成团的乳名,是一尾尾唼喋的青鱼儿,也是一只只穴居的羊羔羔。

剥食莲子,我往往从莲蓬一角下手,撕开一道口子,渐渐突破,慢慢地剥完一个莲蓬,留下一个个空荡荡的房间,零乱地散落在那儿。凸出的莲子像弥勒佛的肚子,剥开青翠圆长,是乐府里的那种“青如水”,去了皮白白胖胖的,富态有余,梢端洇着一圈乳晕似的颜色,食着却并不好吃,嚼在嘴里有些干涩,还有些苦,这是因为老了,而苦的则是蜷身伏背的莲芯。

那种凹进去的莲子像羞于见人似的,攒身往房间里躲,仅露出尖尖的一点。这种莲子是淡青色的,还有点泛白,个头不大,却嫩,口感极好。剥开如小花生米,细腻新鲜,绽开了陶瓷的光泽,丢进嘴里脆生生,甜丝丝,没有一点渣滓儿,仿佛入口即化。

有了这食的经验,我买莲蓬一般不挑那些个大凸出的,而愿挑些小个而凹进去的。这举动在旁人看来有些犯傻,莲蓬是按个卖的,过去是一角钱十个,现在是两角钱一个,不论大小一律按个查钱,似乎谁都愿拣大个的拿,仿佛买了小的就吃了大亏,可我偏偏对小的情有独钟。一次坐船到湖里去玩,两岸浓密的苇子像睫毛随风趔趄,摆船的渔人领我们钻进了荷花池,闻着无边稠密的莲香,任我们自己去摘莲蓬,我扒拉开莲叶,挑着那些小个的摘。那渔人赞许地对我说:“还是你懂呀。”其实面对这一重重明艳照我的莲花,我只是觉得那些大而老的莲蓬与其摘了去,不如任它们守候在这儿如抱柱的尾生,自行苍老变黑,最终散了落了融入这百里湖水,到了明年又多生一茎莲叶、一朵莲花、一枝莲蓬……

但市面上一年到头卖的莲子多是老透后剥了晾干的,有的还用硫磺熏过了,瞧上去形迹可疑,是那种惨白而无光泽,煮起来像一颗颗铜豌豆,轻易不烂,寡然无味。莲子晒干了是会泛黄的,与书页一样,这是它自然的肤色,像个黄种人,我买莲子就买这样的。

不久前我买了把莲子,暗红的皮,像隔年的花生米,据卖主说是红莲生的,白莲生白莲子,红莲生的自然就是红莲子了。

我泡了片刻,与冰糖、银耳、百合、红枣等一起煲了,浓浓的一锅红中,珊瑚似的白宽衣解带,扑面甜蜜的腾腾热气。我找出买了多时不舍得用的一套景德镇青花瓷器盛了,蓝莹莹的花在碗沿上悄悄地开着,碗内热气缭绕之中莲子静静地卧在那儿。我尝了一颗,有些甜,不是莲子的甜,而是冰糖工业化的甜;再品则有些苦,越嚼越苦。我有些疑惑,剥开一看,只见莲子中央赫然躺着一叶莲心,翠绿欲滴,原来剥莲人为了省事,竟然没来得及去心,这让我在甜蜜的包裹里意外地尝到了莲子清苦的内心。

一叶莲心躺在莲子内心深处,像一艘袖珍的蚱蜢舟,正穿过青花瓷碗般精美雕琢的城市,涉向有水的故乡。

在这样的冬夜,我耳边又飘起了“卖莲蓬啦,鲜莲蓬,嫩莲蓬,甜莲蓬,一角钱十个,快来买哟。”

窗外大雪正撒欢似的猛烈下着。

说到蒜,我自然想起了洋葱。

一头洋葱,被剥去干枯表皮,露出本真肤色,紫中透白,泛着瓷质的光泽,像婴儿胖嘟嘟的脸蛋。但我知道,它的细腻光洁层层包裹的是辛辣,那种一瞬间就能如雾似水地漫漶开来的辛辣。果然,贴着冷冰冰齐崭崭的刀锋,一瓣瓣辛辣迎刃盛开,四下漂浮在空气中,从眼睛开始,一下子狠狠地击中了我。我使劲闭紧了眼睛,将明亮关到了窗外,泪水不可抑制地恣肆流淌,像果核纷纷坠落。我不敢睁开眼睛,是因为我没有勇气正视它,但我手中的刀仍在帮助它盛开,这让我像一个盲人骑着想象的瘸马,凭空冲撞在锋利和泼辣之间。

一头洋葱轻而易举地弄哭了我。我似乎很久没像这么流泪了,即使在某些应该流泪的场合,我的眼睛像龟裂的土地挤不出一丝儿湿润,仿佛我真的已经心如止水坚硬如铁,但一头洋葱却弄哭了我。

我就在这时想起了蒜。

一瓣蒜,被剥去贴身表皮,露出本真肤色,纯粹洁白,泛着初雪的光泽,像婴儿吹弹即破的肌肤。但我不知道,它的细腻光洁紧紧包裹的是什么,我慢慢地咀嚼着它,辛辣迅速释放了出来,似乎不那么嚣张,也不跋扈。过了一会儿,我才发觉藐视和忽略了它,那种辛辣像寻到了合适土壤,落地生根,缓缓辣上了心。我觉得火辣辣地疼,却说不出口,也喊不出声,像哑巴吃了黄连,内心空荡荡的仿佛放了一把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好半天才渐渐熄灭。

内向的蒜与内向的洋葱一样,内心都充满游走着一束束火焰,它们都将火爆热烈的坏脾气深深隐藏和伪装到了我们看不到的内心。

蒜曾经与我们沉浮飘零的童心密切相连。这样说是因为我们常常剥蒜取了中间的蒜白去钓鱼。那时钓鱼没那么多讲究,一段线、一根大头针淬火后弯成的钩子,再有一截蒜白就行了。蒜白挂在线上,被丢进水里,横渡如一叶芦苇,水下鱼儿咬钩了,拖拽得它前仰后合,一会儿沉下了水,一会儿又浮出水面,我们的心也跟着上下沉浮。朱文与我一同站在一块硕大的岩石上,它耸立在水中,表面平整如磨盘,正午的阳光将它晒得暖洋洋的,像一张等待浓睡的床。石下是一汪盘着旋儿的水,清澈得望得见鱼群稠密油黑的脊背,好似无数柳叶横插在水中,偶尔一阵风儿刮过,吹皱了一汪阳光,像随手撒下了一把碎玻璃,明晃晃刺得我睁不开眼。朱文不用钓竿,捋着岩石垂直放下了线,蒜白被水席卷着到处趔趄,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它,不住手地提线,一尾尾鱼拍打着尾巴水淋淋地出水了,它们在阳光下闪耀着灿烂的光芒,他兴奋极了,整个正午都沉浸在放和提串联的动词中,直到筋疲力尽。现在想想这情景像是做梦一样,但那时水清鱼旺,甩下钩去,决不会空手回家,一截蒜白的确扯着我们的心沉浮飘零,遨游在粼粼水上,带给了我们许多潮湿而新鲜的欢乐与惊喜。

我家的蒜臼子数得清,只有一只。它是用棕树刻的,表面粗糙而简朴,有一个底座儿,由下向上腰身渐渐开阔,内心真实地保持着最初的纹路与肤色,扑鼻浓郁地道的蒜味儿,仿佛一圈圈地长进了木里,又经久不绝地散发了出来。与它相依为命的是一根铁杵,它是货真价实的铁,同样表面粗糙而简朴,浑身漆黑如墨,攥在手里沉甸甸的。它们总是与水饺并肩生活在一起,每次包水饺时,父母亲就安排我和弟弟捣蒜,因此我们一看到母亲刷蒜臼子准备蒜了,就知道又有吃水饺的口福了。我们仔细地剥好蒜,倒到臼里,抓起铁杵用力捣着,那些光溜溜的蒜瓣儿圆滑淘气,仿佛故意跟我们捉迷藏似的,在杵的捣击下纷纷蹦跳,有的逃出了臼外。费了好大劲,我们才将蒜们捣成了泥,用勺子刮到盘里,淋上醋、香油等,然后静静地守着那一盘泥泞,默默地等着水饺出锅。待到水饺热气腾腾地出锅了,我们抢先探箸搛得一只,夹到泥泞里裹上一裹,迫不及待地塞进口里,蒜的香辣包罗汤汁丰盈的水饺烫得我们直吐舌头。

这只蒜臼子后来被父母亲从贵州千里迢迢地背到了山东,许多次与水饺一起现身在我们温暖和睦的生活中。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它(我就是这么一个不可救药地恋旧的人),向母亲问起了它的下落,母亲有些惋惜地说“底掉了,不知丢哪儿了。”我似乎可以想象得到,那根铁杵攒足了劲,一下一下地捣打着它,底座儿如牙床慢慢松动了,终于脱落了。生活的某个角落轰然塌陷了,张开口子,许多岁月和记忆就如沙子悄悄漏走了。我的本意仅仅想知道它的下落,不意竟勾起了母亲遥远的话题,整个下午她都在努力拾拣和还原着那些漏走的岁月和记忆。

生活中不能没有蒜一类的辛辣,当然也少不了盛装它们的容器。我家又添了几只蒜臼子,它们分别有着不同的质地和体形,杵也入乡随俗地换成了木的或石的,着实比原来那根中看轻巧了许多。我们常轮流用它们来捣蒜泥蘸水饺吃,或将蒜与鲜辣椒一起砸碎了喝面条,但我感觉怎么都不如原来那只亲切与顺手,我相信是它永远让我怀上了一种遥远的旧,丢不掉舍不去了。

来到山东,我所在这座城市周边的几个县都盛产蒜。生活常识和经验姗姗迟到地告诉我,和许多其他东西一样,蒜也有土洋高下优劣分野,比如有一种杂交蒜,是蒜中间的“混血儿”,个大、瓣多而味淡,像那种隔靴搔痒不疼不痛的文字;春节前后,正是寒风吹彻的数九天,有一种蒜提前上市了,是那种独头蒜,紫红的薄皮,像一盏盏红灯笼,剥开里面圆滚滚白花花的一头蒜,口味辣而有些纯正,但它们都长不大,像营养不良的婴儿,如昙花匆匆现身以后就从市场上消失了。当地最偏爱的是一种叫四六瓣的土蒜。它名副其实,每头不多不少地偶着生,不是四瓣,就是六瓣,仿佛可着劲儿长的。我前头描述的辣到了心的就是这种蒜,只是它产量低,以稀为贵,混迹于许多相似面孔中间常常叫我们莫辨真假。

有一次我去京城,顺便替人捎这种蒜,他远在加拿大的朋友点名要它。我用一只纸箱子装了,又用绳子捆了,拎着乘上火车经过一夜颠簸交到了他手里。他大概对它只听说过,却没见过,乍一见到又细又密的根须上沾着干巴巴的泥土,顿感大失所望,嘟囔着怎么会是这样的。我没问他打算怎样将它们平安送往异国他乡,我的眼前一直晃动着那一簇簇沾着泥土的根须儿,不知它们能不能抚慰得了那副隔着万水千山的乡愁的胃口?

平民一样生活着的蒜最风光时是闹“非典”时,那时它是一款杀毒武器,帮助心惊胆战的我们防范和剿灭着不速前来的冠状恶魔,这让它和“84”消毒液一样身价倍增,不仅市场上难觅踪影,价格也见风涨了许多,似乎打马奔跑离我们的日常生活越来越远了,但随着“非典”绝尘远去,它又回到了生活本来的位置,一切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似的。

我儿子每年等到蒜要发芽时,都要选些剥皮用铁丝穿了,像一圈花环,又像一顶桂冠,放到各种容器里,浇上水,不久就茁壮出了绿油油的蒜苗。水干了,远离泥土的根像焦渴的舌头,打着卷儿地寻觅着湿润,四周洇下了一圈昏黄,苗面黄肌瘦像得了一场大病。我有时剪了它做菜,下了面条放上一些,养眼又养心。看着它嫩绿中泛着鹅黄的身影,齐刷刷地像麦苗,我有些不忍下剪,儿子总在旁鼓动我快剪,但它除了色彩诱人,味道却似乎淡到了没有。

蒜有时让人不能容忍的是它的气息,吃过蒜的人都有这种体会。一个人吃了蒜,只要张嘴呼吸,远远地就能闻得到。进了办公室,满屋子都充满着这种气息,敞开门窗好半天驱赶不走。它顽固而执著,随风飘散在空气中,仿佛某些生活往事和痕迹轻易抹杀不掉。曾经有人说,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当然也包括口腔里的蒜味,大概这味道属于较难忍受的。其实要消除这味儿有很多办法,最简单的就是嚼一把茶叶,茶的清苦与沉静可以消弭蒜辛辣的虚妄与难堪,可以让你重新口齿芬芳,呼气如兰。

蒜沉默不语,将火焰深深地锁进了内心,仅在被粉碎时泼辣地漫漶和击中我们,但喜欢挑衅的我们仍不放过它,不忘在言语上讨得它的便宜,比如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琐事,像一地蒜皮,与鸡毛一道,轻飘飘的挣身欲飞,乱糟糟的数不清理还乱,而形容某人磕头如捣蒜,让我一下子想起了举杵捣蒜的情形,但蒜如此被人自作聪明地利用到头点地,我却替它鸣冤屈,抱不平;还有“装蒜”,就让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人装糊涂碍着蒜什么事了,非得将它扯上陪绑,反倒不如猪鼻子插根大葱来得明白。

还有一种头发,叫蒜发,说的是那种壮年人的花白头发。我理解就像过去看到的那类少白头,触目惊心地花着混生乱长,底下却是一张年轻光洁的脸。黑发与白发同头杂生,而且渐显黑发哗变与倒戈、白发蔓延与领先大势,就像雪花落进了焦木中,寂静无声,淋熄的是岁月。

只是这发与蒜有什么关系呢?

叫我费解想疼了脑袋也无结果。

辣 椒

辣椒像一个烈性女子,皮包着火焰,一点即着。

我自小长在贵州,那儿是地理意义上的辣椒带,吃的记忆无不与辣椒有关。人们随意地叫它辣子,就像唤自家妹子和姑娘。到了山东我惊讶地发现,有时这儿也叫它辣子,比如我们这儿就有一道家常菜――“辣子鸡”,但更多时候它被叫做了辣椒子。我理解这是南北脾胃的偶然投合与默契,是美食理想的必然邂逅与拥抱。

我与辣椒最早亲密接触,来自婴儿时候。听母亲说,我吃奶到七八个月光景,她决定给我断奶了。那时她早已上班,每天上午要从机床厂走十几里路到东山上的托儿所,赶在十点前给我喂奶。她怕乍一断奶,我会又哭又闹,自己忍不住又喂给我吃,因此听从外婆的建议,狠狠心往上涂抹了些辣椒面。我像往常一样探头衔住了,舌头和嘴唇立刻像被强大电流过了似的麻木和颤栗,我无法准确地表达出那种滋味,心想甘甜醇美的乳汁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这样,惊吓和委屈得哇哇大哭,从此再也不敢靠近了,我也顺利断奶告别了哺乳期。我一直相信,母亲是在以这种方式对我进行辣的启蒙,这也的确从生命的源头上培养了我亲辣食辣的胃口。

与我相比,儿子断奶容易多了。轮到妻给他断奶了,她将他交给了母亲,由母亲搂着他晚上睡觉,自己往上涂了些紫药水,儿子两手乱抓双腿狠蹬地又哭又闹,等到抱在妻怀抱时,他瞪圆了亮晶晶的黑眼睛,盯紧了面前陌生的紫色,表情惊恐而迷惑,说啥也不肯吃了。妻成功地断绝了儿子对乳汁持久而狂热的思想与迷恋。

我们家那时似乎无辣不吃饭,主角当然是在贵州土生土长的母亲,客居的父亲就逊色多了。关于这些,我脑子一片空白,仅仅捋着母亲的讲述寻到了那浓烈炽热的味道儿。我开始记事儿后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街头吃米粉,桌子上放着满满一罐头瓶油辣椒,它是将辣椒面用沸油泼炸了出来,香而且辣。一个男人要了一碗牛肉米粉,在我对面若无其事地吃着,我发现他拼命地挑着辣椒,比吃米粉还猛烈与大方,嘴里咂出了陶醉而满足的声音。店家大概也看到了,她有些心疼,但她忍着不好意思说,也不能说,辣椒本来就是免费的,是她为吸引食客精心调制的,逢到了这样能吃辣的主儿,她只能自认倒霉蚀本,嚼碎了牙往肚里咽,却万万干涉不得。男人放缓了吃米粉,加快了吃辣椒,他终于吃完了米粉,那瓶辣椒也奇迹似的见了底,他边抹着嘴边啧啧赞叹“真香,真香”,不知是在夸米粉香还是辣椒香?付了帐扬长走了。店家冲着他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无奈地收起了瓶子,一只盛过辣椒的瓶子空荡荡地站在那儿,像被抽去了脊梁似的火焰,只会勾起嗜辣如命的食客们的欲望与愤怒,让他们怀疑和迁怒于店家的疏忽与小气。

从贵州到山东,母亲一直没放弃她的饮食乡愁,她一成不变地保有对辣椒的亲近与热爱。临离开前,父亲找来了许多纸板和草绳,用来捆绑保护那些家具,它们将乘上锈迹斑斑的闷罐车,尾随在我们身后走上颠簸旅程,母亲则坚定不移地带上了那只坛子,她仔细地用报纸和纸板将它包裹得严严实实,小心地用草绳一圈圈捆绑得牢牢固固,像一个等待出土重见天日的文物。在她慈爱而热切目光的注视与抚摸下,坛子和家具们一起上路了。它们经过漫漫两周的旅行,有的骨头折断了,有的被摩擦得伤痕累累,但坛子完好无损。当母亲迫不及待地替它松绑,掀开它的盖头时,它真的像一个重见天日的出土文物,精神抖擞地站在我们面前,让母亲欣喜万分。

坛子周身绘着花纹,像精美绚烂的文身,肚大口小,沿着口端一圈儿留有空间,可以随时添水,合上盖子后能够保证坛里的东西在水的滋润与养护下新鲜长久。它像采集火种的圣杯,储存着母亲的火种,始终熊熊燃烧在她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每年夏秋,鲜红的新辣椒上市时,母亲都会准备一只大铁盆,一张菜板,她戴着墨镜和胶皮手套,乱刀剁着那些洗净又晾干的红辣椒,辣椒被归拢到一起,但很快躲避刀锋似的四处迸溅,又重新被母亲划拉在了一起,在她坚定而密集的手起刀落之间,辣椒终于被水淋淋地剁碎了。它们和姜、蒜一起被装进了坛里,添加了盐、冰糖和酒,合上了盖子,注上了水。母亲是在做糟辣。这是她从外婆那儿继承过来的手艺,现在许多手艺都不可避免地被机器代替了,由繁复劳累一下子过渡到了简单轻松,剁辣椒这种体力活也不例外,完全可以将辣椒倒入机器,摁一下按钮,粉碎的辣椒就抽筋似的流淌了下来,但母亲仍然相信自己的手,她有足够的耐心和体力剁碎辣椒,就像她买肉包饺子,从不交给机器去反复加工绞碎,而是愿意一刀一刀地在菜板上剁出滋味与精细。这样做的糟辣充满了劳动的芬芳,过些日子掀开盖子,扑鼻纯粹浓郁的清香,入口鲜美醇厚,辣味绵长像一坛美酒。

若干年后,在乡村我看到岳母做酱豆儿,她先晒干了红辣椒,将它们放到碓窝子里,用杵一下一下地捣着,辛辣的气息像浓烟迷了她的眼,她流出了泪水,但她忍住了,筛出了粉面儿,继续捣粗大的,终于全部捣成了面粉似的辣椒面儿,用细腻如发的筛子轻轻一筛,纷纷扬扬地飘了下去,像下了一阵辣椒雨。她一把一把地抓起辣椒面儿,撒到煮熟的黄豆上,红灿灿的像一缸落霞。

这样的情景与母亲多么相像啊!她们都是苦苦恋旧的人,像相信手一样信任劳动,她们的内心澄澈宁静无比踏实,像圣洁的阳光普照,那是创造的光芒。

我是一个饮食男人,从不拒绝和排斥厨房油烟与美食诱惑,我愿在稿纸以外厨房以内表达我的审美理想,葱姜蒜辣椒是我酣畅淋漓的文字,油盐酱醋是我锦上添花的标点。我喜欢吃那种挣身朝着天空生长的辣椒,它是投枪与匕首似的文字,像牛虻叮你一针见血。那是一种跋扈与嚣张的辣,拼命地积攒和释放出来,孤注一掷地击中了我。我受不了了,额头汗珠密集,张嘴呼呼喘气,像口中塞了个热地瓜,肠胃蠕动加快,仿佛秤砣绑在腿间拖坠着我下沉,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两头受气,像风箱里的老鼠。儿子嘲笑我是扛着竿子戳马蜂,能惹不能撑,想想真是敲到了点上。

我将辣椒们并排摆放,它们像一队脾气暴烈的士兵,一刀一刀地接受我的检阅。电话铃响了,我扔下刀去接,随后去方便,我完全忽视了手指间残存的火焰,火焰燃烧着灼到了那家什,起初没觉得有什么,过了一会儿,火辣辣地疼痛难忍,恨不得跳起来扑进水里熄灭它。我隔着裤子抓了几把,像隔靴搔痒,却更加痛苦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更不是,又说不出口,像一只被辣抽打的陀螺,平静不下来,一直折腾到筋疲力尽。

有时我会做点盐蘸,它是将辣椒们放进烧热的锅里,用铲子翻几圈身,在蒜臼子里捣碎了,调些盐和酱油。然后煮上一锅清水大白菜,血红清白,夹了白菜在盐蘸里轻轻涮了,穿了一身红衣趁热吃了,既开胃又下饭。简单朴素而后劲火爆的盐蘸总让我想起在黔南的冬天围着火盆吃火锅的情景,只是那时辣椒是顺手在火盆里烧糊了揉碎,我更喜欢那种随意散漫的方式。

在朋友家,他做了一辈子护士长的母亲端上了一盘菜,那是几个灯笼状的辣椒。我知道它有着肥厚的肌肉,像仙人掌,甘甜爽口,我习惯叫它菜椒,仿佛它不是一种代表辣的味道,而是一道菜。但此刻它被掏空了瓤,塞满了肉末儿,下到沸油锅里稍炸片刻,被迅疾地捞出沥净了油,又上笼屉蒸。我吃了除了肉味,竟无一丝儿辣椒的气息,只有那努力萎缩的形状还保持着辣椒的样子。

这辣椒是另一类女子,温吞如水,低眉顺眼。

我喜欢的一道菜:泥鳅辣椒。没有真正圆滑的泥鳅,而是这种辣椒细长弯曲,像一尾尾泥鳅,将它们放入油中大火烹炒,热烈张扬,惊天动地。吃了浑身冒火,像被火焰彻彻底底地点着了,汗流浃背,仿佛被热气结结实实地蒸了,舒坦放松,一生难忘。

像一个敢爱敢恨的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