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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GPS的指引,我们这辆来自北京的采访车在进入天津市区后,好几次误人歧途,迷失在拥堵的城市森林里,弃之,转而专心地去跟从刘栋先生发到手机里的信息,指令简单明了,表述详尽清晰,穿过数条大街小巷之后,在一片住宅楼群的深处,我们终于找到了他那幢红白相间的藏式平顶碉房――天津擦擦文化艺术中心。
面对着这位身着中式对襟衣、蓄着花白长须、端坐会客厅中央的长者――天津画院金石书法家、鉴藏家、天津擦擦文化艺术中心创办人刘栋先生,文字编辑刘晶和图片编辑王彤小心翼翼地用五花八门的原因来给我们的迟到找借口,老先生一语中的:“我想你们这几个年轻人一定是自作聪明了,所以才会不按我的信息,走错了路”。在这样一位洞察一切的老人面前,还需要找什么借口吗!“该死的GPS”!几个年轻人心里同时骂。
思维缜密、做事认真、要求严格,是刘栋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留下刘晶和王彤在会客厅里喋喋地对老先生解释,我抽身到外间的展厅去看那些让我心仪已久的“擦擦”。
来之前也算做了些准备的:看了媒体对刘栋先生的许多报道、读了他发表的文章,再加上我接触藏学已经9年、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收了些擦擦、还写了点小文章……但当我看到刘先生的展品时,竞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从吐蕃时期到近现代的、从指甲盖大小到一尺来高的、从普通泥土到混有活佛法体体液的、从彩绘到烧制上釉的、从神像人物到经咒佛塔、从民间打制到宫廷敬造……无所不包!而且厅里百余件展品,个个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擦擦是梵语的音译,指的是一种小型的脱模泥塑,随佛教从印度传入后被发扬光大。藏传佛教信徒根据需要请人制作某种内容的擦擦,数量根据财力大小决定,请僧人开光后放置在他们认为吉祥的地方,用来祈求平安、祛除魔障或者纪念死者,有的擦擦还被藏族群众当做护身符装在嘎乌(小佛盒)里随身携带。
抬眼望去,展厅一进门的墙上有幅全国地图,从东北到西南,凡是有擦擦或有过擦擦的地方都被刘先生注上了编号,一共是149个,从1969年以来,刘栋先生跑遍了全国主要藏传佛教寺院所在的地方,还有藏区那些供奉有擦擦的神山、圣湖、擦康、玛尼堆、百姓家中……这些是他搜集擦擦时留下的一个个脚印,正是根据这些实地考察的成果,他绘制了《中国境内擦擦遗存流布图》。
一个大大的问号在我脑中出现:一个生长在内地的汉族非宗教人士,竟然可以为了那些小小的宗教物品――藏传佛教中用于祈愿的脱模泥塑,用40多年的时间,花光了自己和家人的全部收入,沿着藏传佛教的传播轨迹,跑遍中国版图中偌大的一片,与百姓、寺院、商贩一次又一次地交涉,然后如获至宝地将其一个个捧回家中,如痴如醉地去欣赏、去钻研、去保护。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他对擦擦如此的痴狂?!
边想边看,不觉踱到了第三个展室,忽然听到第二展室传来刘先生激烈地抗议声和王彤微弱的解释声:“我们杂志的照片有统一的风格,我们会考虑画面的冲击力和读者的视觉感受……”原来王彤请刘先生两手托擦擦面对镜头,微笑着站在一个放满擦擦的展窗前,刘先生断然拒绝:“我不作秀、我的擦擦不是取悦于人的物件、我不可能用手拿着它们对着镜头摆姿势!”大家的情绪都激动起来,各说各的理,越说越乱。
我会心地笑了,此刻若是一个藏族人看到这一幕,该会为刘先生的反应感动得掉泪的――只有一个对他们的宗教物品充满了敬畏、将之视为生命组成部分的人,才会如此去捍卫他心中的“圣物”。
脑中的问号更大了:一个的学者、艺术家、鉴藏家,经历了一个怎样的过程,才会对擦擦投入那么多的情感,才可以像藏族人对待宗教信物那样去对待他的藏品?
坐下来,添上茶,大家都安静下来,刘栋先生40余年的擦擦情缘随着茶香飘了出来。
“一切的起因都是缘于擦擦的美”。有书法和篆刻功底、又有研藏积淀的人,自然对美有一定的鉴赏力。1969年的一天,当他从插队内蒙的弟弟手中接过几枚当地牧民馈赠的擦擦时,就被那些几厘米大小的泥塑震住了:那白度母的女性线条柔美流畅,两手持乌巴拉花,枝蔓缠绕屈伸;大威德金刚擦擦也就6厘米高吧,却容纳了层层叠叠的34只手臂,而且,每只手上拿着的法器都清清楚楚;还有那双身的胜乐金刚,交缠的身体和手臂在那方寸之间被精确而颇具美感的呈现……当然,那时他并不知道那些小小的泥塑叫“擦擦”,也不知道那些菩萨和佛像的名字,只是凭着综合的美学底蕴,他看出了其中蕴含的价值。然而,当时全国都在进行“破四旧”运动,内蒙的藏传佛教寺院也无法幸免,眼看宝贝要被毁于无知和疯狂之中,刘栋便开始了寻找擦擦的旅途,这一走就是几十年。
刘栋先生认为,在吐蕃时期(约1300年前)就有了擦擦。擦擦的艺术风格形成过程与佛教艺术的其他门类是同步的,早期受印度、尼泊尔和其他周边国家的影响至深,中期转变为地方化和民族化的突出审美风格,后期融合了大量中原文化的元素,逐渐形成自己独立的体系。
学界将擦擦大致分为五类:第一类是用普通的泥土制成,这是数量最巨、分布最广的一种擦擦;第二类是用不同的名贵藏药制成的“药擦”,平日当做护身符,危急的情况下可以掰下当药服用;第三类是用活佛和高僧火葬后留下的骨灰与混合泥土制成,称为“骨擦”,是擦擦里面很珍贵的一种;第四类叫“布擦”,是最为稀有的一种,那是用制作大活佛的法体时用过的盐和多种名贵藏药,与泥土混合制作而成,里面浸满了活佛肉体里析出的血水,布擦被认为有超强的法力,带在身上可抵挡一切邪恶,确保平安,旧时是活佛亲属、极少数官宦和贵族专享的宝物;第五类是“名擦”,即名人如历代达赖喇嘛、班禅大师以及知名的高僧大德等亲手制作的擦擦,这是刘栋先生在多年前提出的观点,已经被学界认同,并且刘栋先生一直在为名擦的识别工作尽着自己的努力。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非物质的擦擦,那是一种奇特的方式。在刘栋先生的资料照片里,手持擦擦模具的藏人在往水里、风里、火里打――在他们心中,世间的一切物质都有灵气,随模具而去的是无尽的佛像、佛塔和经咒。这种行为制造出的是意识中的擦擦,俨然它已经成为一种宗教仪式,在进行这种仪式的时候,藏人一样会在心中虔诚地默念经文,毫不马虎。就像他们不远千里的磕长头、长年的步行转经仪式一样,不论有形与无形,佛,都在心中。
擦擦为刘栋打开了一扇窗,这扇窗的外面是几千年的宗教美学、是一千多年藏传佛教艺术,还有的历史、宗教、医学、民俗文化……刘栋渐渐放下了其他的收藏,开始专注于擦擦,并被擦擦带进了一个新的世界,护法、度母、大成就者、印度、斯瓦特、克什米尔、擦康、开光、供奉……这些名词进入他的知识体系,但是,七八十年代的中国根本找不到任何关 于擦擦的书籍,刘栋学习的过程只能是实地的收集和访问,回来后找大活佛仁波切请教,于是,写书的念头在他心中萌生。他用文字和照片记录下所有有价值的寻访内容、仔细地分辨并将每一个精选出来的擦擦登记入册、阅读了海量的相关学科的书籍,凭着他的坚持和严谨,30年后的1999年,他出版了国内第一本详尽介绍擦擦并附有精美图像的专著。
“做事态度一定要认真、要对后人负责”,刘栋编著的《擦擦》一书出版到现在11年了,没有一个藏学者提出过里面有硬伤,这便是最让刘栋先生骄傲的地方。这本书也几乎成为后来的收藏者鉴别擦擦的辞典和学者研究擦擦必读的典籍,但是,对于30年来的万里跋涉、语言不通、习俗不同、资金匮乏、误解与白眼等等困难,他只字未提。
接下来的日子里,刘栋更加深入地走进了擦擦的世界、走进了藏传佛教艺术的世界、走进了藏族人的精神世界,藏文化的博大精深令他叹为观止。藏品越选越精美、越选越有价值,理论研究也颇有心得,他提出的擦擦分类说中“名擦(名人制作的擦擦)”的概念和“吐蕃时期也有擦擦”的理论,在学界得到越来越多的认同。办展、出书、建网站、举办国际研讨会、成立文化中心……这些创举填补了国内乃至世界擦擦领域的空白,他的藏品的价格在市场上也直线飙升!
但我们眼前的刘老先生依旧是身着洗到发白的棉麻布衣,坐在10来平米的小会客厅中,用简单的白瓷杯给我们沏茶――他出售自己的书法篆刻和刻瓷作品来糊口并收购擦擦,但是,他不卖擦擦。这些汇聚了人类对美的追求并汲取了岁月精华的擦擦,是他的生命。他的收藏是为了欣赏美、珍藏文物、学术研究、保护人类文化遗产。直到这些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业和精神上最大的寄托,他为之所做的一切就变成了幸福,就算苦,也是幸福。
――自此,我脑中的问号,解开了。
最后,我们的拍摄选在了刘栋先生和家人正在进行“第四次擦擦核查”的库房中,千余枚擦擦放在一个个锦盒里,从地上码到屋顶,一个个登记拍照入册,核对校订。老先生夫妇俩、加上女儿和助手、还有特意过来帮忙的弟弟和弟媳,6个人干了整9天,才只完成了一多半的工作量。
镜头前,案桌边,刘先生与女儿刘阳禾用卡尺仔细丈量着他们的藏品――培养接班人,是刘先生现在急切的希望。他还有一个更为急迫的心愿:“希望官方能给擦擦的保护和研究一点实际的帮助我们这种草根性质的家族式研究,很艰难。特别是随着通晓史实的权威专家和宗教人士的辞世,对于‘名擦’的解读将会成为历史难题,如果没有更大力量的支持,将会贻误对这些珍贵文物的抢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