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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 “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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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华市中心医院ICU的探视时间在下午1点。郑方女士掐准了,按时到达。她有九成把握,眼前这一位拔掉呼吸机就会顷刻死亡的患者,家属会在人体器官捐献登记表上签字。此前,家属是完全赞成器官捐献的。4个小时后,家属终于来了。郑方迎了上去,却被泼了一盆冷水。“不要再说这件事了,赶紧走!赶紧走!”突然的变卦,让她措手不及,木立在那里。

这样的事情,郑方遇到过太多。她是浙江金华的一名红十字志愿者,全国首批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医院那些无法挽回的生命,她会去询问亲属,是否愿意捐献器官。“十次有一次成功,就很不错了。”

在她看来,人心就跟数字一样,错综复杂。只是数字还有一个头,人心却没个底。这样的感悟来自于她的本职――私企会计。1989年至今,47岁的郑方已跟财务工作打了26年交道。如果不是担任协调员,她现在可能还在全职工作,甚至担任更高级别的管理人员。

2010年的因缘际会,改变了她的职业轨迹。那年3月,中国试点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由此而生。刚过不惑的郑方,作为志愿者代表参加了浙江省红十字会的人体器官捐献培训。培训后,她以志愿者身份联系金华市中心医院,又委托朋友联系金华市人民医院,直至县级医院。当年12月,她成功完成了一例捐献,是浙江省的第二例。

5年来,她无偿协调了不下百例,甚至为此将财务工作变成了兼职。2013年,郑方供职的企业经营状况下滑,她想离职,不少企业向她抛出了高薪橄榄枝。但由于协调员在工作时间上的特殊性,她选择了“兼职”。“你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协调。万一半夜呢?”

“财务工作是信手拈来、得心应手的,但协调员和我以前的生活、接触到的人和事完全不是一个样子。”郑方说,“它是陌生的,更重要的是,它和太多的生命连接在一起。”

在家属情绪最低落时,怎么跟对方谈?建立信任是破冰第一步。郑方尽量为对方提供帮助,而非做一个冒失的索取者。

2011年5月,一位外地老师在金华出了车祸,没有了自主呼吸。得到消息后,郑方到了医院跟病人家属说的第一句是:“我是红十字的志愿者,有什么可以帮助你们的吗?”看到家属给病人擦身、按摩手脚,她也挽起袖子,上前帮忙。探视了几次后,病人亲属她都认识了个遍,她也等来了亲属们的第一次主动求助――对方想在金华短期租房,以便照顾病人,降低住酒店的成本。她帮着张罗,找到了医院附近的一处房子。半个月后,在一次与病人丈夫的交谈中,郑方才小心翼翼开了口,“你们是怎么打算的?万一救治不了了,有没有考虑器官捐献?”病人丈夫默许了,但病人妹妹始终不同意。

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信仰细致和善意。20多年的财务工作,郑方也正是靠这两点行走江湖。为企业做财务核算的同时,她还提供管理上的帮助,比如设计更合理流程,为更规范经营提建议。现在自由执业,同时为五六家公司服务,她甚至会不厌其烦为企业培养财务人员。“财会工作那么多年,不光是为志愿服务提供物质基础,这里面的严谨性,也让我跟家属们打交道更加有条理。”

比起财务生涯的顺风顺水,器官捐献协调常让她陷入挫败中。“别人面临生死离别,你却和他们谈器官捐献,能接受的肯定是少数。但没想到这么难。”

2012年,金华一位30多岁的男子从家中的楼梯上摔了下来,送到医院时,已没有了生命体征。未婚又已经失去双亲的他,在家中排行老七,最有发言权的大姐,坚决反对器官捐献。郑方跟着当菜农的大姐下到了她家田头。大姐铁青着脸,直到太阳落下,才说了一句:“你们这些人良心到底有没有的?死了都不让他留全尸,也太狠了!”

大姐认为她身体状况欠佳,也未得到过社会的帮助,因此也不想帮助别人。当晚10点,她再次来到大姐家里沟通,一个小时后,大姐夫的一句话让她放弃了,“他说,如果妻子同意捐献弟弟的器官的话,他就跟她离婚。”郑方觉得,“这个比骂我、拿扫帚赶我都要厉害得多。”毕竟,“拿破坏别人的幸福做代价来帮助另一个人,是不道德的。”

挫败尚好调节,被重启的死亡焦虑一度让郑方“脆弱得一泻千里”。

2011年岁末,她打算去探望一年前做捐献的一位捐献者亲属,又怕看望会揭起对方的悲伤。这种纠结让她想起2009年对一场事故的直击。她和朋友出去玩,途经金华本地的妙康桥。周遭环境称不上特别美,但妙康桥呈现出来的僻静和安宁,让她舒心极了。但等她们第二日返回再次经过妙康桥时,发现有一家人在过桥时出了事故,开车落了水,郑方赶上了打捞现场的尾声,远远地看到了尸体。猝不及防的死亡,瞬间打破了心里的平静。

不安又被扰动了起来。她在日志里写,“到了年末,总有些惆怅,对未来的一年突然会产生可能是因为无法预料而带来的茫然……最近常想到‘死亡’这个词,想感觉它的颜色。”

不过,在真正的敬意面前,焦虑一点点土崩瓦解。

一位在金华打工的贵州小伙,在打工地意外身亡。他的妻子瘦瘦小小,用布带绑在背上的孩子,一岁都还没到。郑方以为妻子会悲痛欲绝,万难协调。可是她劝公公的一番话让郑方惊讶:“每个家庭都不愿意失去儿子,每个孩子也不愿意失去爸爸。我们捐献出来,就可以让别人家里不要像我们这么痛苦了。”这个瘦弱的身躯里居然藏着这样大的承受力。

作为器官捐献协调员,郑方只负责器官的来处,不知其去处。“器官有自己的分配系统。里面有等待移植的病人信息,当把所捐献器官的情况输进去后,系统自动会打分,看哪位病人符合。”遇到实在牵挂的,郑方也会打听下,告诉家属大致情况:“比如,是个男的,中年。我常常劝他们,捐完了,就要懂得放下,才能把后面的日子过好。”

放下并不容易,告别更是艰难时刻。有一位捐献者的哥哥,初时沉着冷静,等把弟弟送到手术室门口,突然跪了下来,嚎啕大哭。这种悲伤无法宽慰,郑方只能向家属们承诺:“我一定会像对待自己的亲人那样,陪着他。”她没有食言。作为协调员,她会进入手术室,见证全程:捐献者的死亡、器官的获取、伤口的缝合,然后和同事一起为捐献者擦拭干净,换上家属准备好的衣服。捐献者安详得就像睡着了,她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结束了送别,郑方的志愿工作却并未结束。器官捐献完全是自愿无偿的。受者除了需要负担器官摘取、保存、运送、植入等所产生的正常费用外,无需额外支付。今年2月份,她和其他几位器官捐献协调员一起,筹建了一个协调员杂货铺,通过出售商品筹得公益金,用于救助捐献者家庭的失亲孩子。截止到7月底,他们一共筹得了17705元,选择了十多个孩子,作为助学款。郑方再次发挥了专长。小店的财务由她负责核算,在每个月初按客户和按商品两项,公布上个月销售商品的金额及产生的公益金。

郑方越来越脚踏实地起来。6年前,她曾在日志里这样想象死亡,“很多次我骑着车,脑子里浮现我车祸的情景:一辆车从后面驶来将我剐倒,我被带出,身体和车划出了一个线条,那线条极优美,然后倒地。”现在,她早已抛弃这样虚幻的想象,转而追求内心真正的渴望。

她快50了,不再害怕自己的年龄,“不怕你笑话”,她说,8月份开始,她报了拉丁课,现在已经上了第三节,实现了自己从小就想学跳舞的夙愿;去年,她买了一只雪纳瑞,算是终结了持续多年的与一只狗的分离焦虑――结婚前,她养过一条狐狸犬,不幸走丢,再没找回来,自那时起,她没再养任何狗,害怕再次失去。

她开始尝试挣脱恐惧的束缚,她谈起电影《入殓师》里的一句,人的出生,便是踏上了死亡的路。既然如此,她说,“有什么想法冒出来,那就去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