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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中的沙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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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说过,思最恒久之物是道路。谈到当代诗人、作家沙克,我和他的交往之路正是思的延续和深入。

我与沙克相处20多年了。上世纪80年代我们相遇的时候,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潇洒脱俗,一看就是个诗人、作家的形象,我说的不是外表,而是指他言行随性,思想敏锐先锋,对各种事物富有不同于他人的见解,是那种有文化、懂艺术、有创见的真诗人真作家。在我们那种物质、文化发展缓慢滞后的闭塞小地方,搞文学的人们写的一律是乡土和主旋律,也许只有他写的是现代主义,体现普世的观念与价值,本质上他是以进步的现代文化对抗守旧的农业文化。他这种特立独行的态度和做法,使得他从不随波逐流,成为自觉的最早的非主流青年,他的写作生涯难在于此,必然经受长期的非解、冷落和有形无形的排斥,但他更是成在于此,必然因他的眼界、品质和毅力形成自己的大器。我们可以从他80年代的早期诗歌看到他人文思想的超前性,也可以从他近期的诗歌看到他艺术价值的未来性,这才是文学艺术的魅力所在,超越时代的狭隘空间,放射永久的光华。

当我们把时光推向上世纪70年代后期,人们的生活是这样的:城乡人穿衣一片蓝灰绿黑,乡下人住着茅草屋城里人住着尖瓦房和矮楼房,乡下人吃饭盼望米粥馒头城里人吃饭盼望干饭猪肉。稍后城里出现了邓丽君歌曲,被斥为黄色音乐,穿喇叭裤跳迪斯科被视为流氓行为,电影上出现接吻镜头影院一片嘘声,单位和家庭还悬挂着和的画像。那是个物质、文化非常贫穷的年代,应该比现在的朝鲜还落后,家里有台收录机就可以狠拽,初中生就算有文化就可以做代课教师、民办教师,中专生就算人才有出息。那时结束不久,新华书店的柜台架子上开始出现一些外国文艺书籍,有大量前的书籍重版,也有当时的外国书籍新版。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医生家庭的孩子,开始了对世界文学艺术名著的广泛阅读,当时淮阴城区两家公共图书馆的借书登记卡上,满满地写着这位少年的名字,两家新华书店经常出现他的身影。到了1979年的时候,一个机关院子里也未必有一台电视机,他却拥有了自己的笨重书橱和一二百本书籍、杂志,一个少年拥有书橱和藏书在农村是无法想象的,在城里也许是唯一的。这个书橱里的书越来越多,这位少年的脑袋越来越丰富,他开始在白纸簿上写写划划,有思绪情绪的随笔,有幻想愿望的诗歌。他就是沙克,只能是沙克。

人们会说,开口奶吃的不一样,对人的成长影响很大。沙克生长在书香门第,从祖父到父亲都是知识分子,父母亲是50年代的大学同学,都是所谓的国家干部。中国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家庭普遍经受着穷困,城市家庭普遍经受着清平,一个医生家庭的生活虽然也清平不易和经受磨砺,却肯定使沙克回避了物质和文化的时代性荒芜,他的衣食与思想不乏来源。从沙克所存最早的一首诗《希望》,可以看到他文学艺术思想的雏形,完全不同于那个年代的歌颂体、言志体、伤痕反思体。

风停了,

我没看过风的样子,

树枝安静不动,

所以风停了。

鸟没叫,

我知道鸟的样子;

有时候它又飞又叫,

象风一样。

我没飞也没叫,

所以我不长翅膀,

我希望自己象风那样。

(《希望》,写于1979年冬)

在长期闭塞落后,以主题文化、歌颂文化为生存发展之必要的苏北,沙克决不苟同于谁,决不苟同于整个群体,坚持以真实、清醒的文学艺术标准去写作和追求,这种本质上违背功利的做派,在当地即使不是唯一,也是万分的难能可贵。他在各类文学作品中,反复书写“生命、自由、艺术与爱”的内容,30年来从没有改变。

独行者

忽视孤独,不再孤独

在靠近翅膀的湖边

选择根与枝

把手足与亲爱的人们

与天天的阳光、空气和劳动

牵连在一起,然而

独行者那磨破的铁鞋

被跃过信仰的大鹰

叼在天空的另一面

守卫他血肉中的那点灵魂

在漫漫人烟和云彩

之上,撞击航标的顶点

……

独行,使我健壮

独行,使我处处有故乡

(《独行者》,写于1995年)

我们的青少年时期,对待文学热情胜火。有一次,沙克从市区到我居住的城区来玩,我们一帮文友聚餐、交流到深夜,他没法回家了,因为那时两个城区之间不通公交车,更不会有出租车。我把沙克带到我家去过宿,这一夜我们聊了很多,都是些文学、艺术和哲学方面的内容。我刚二十岁,他也不过二十三岁。我们发现了彼此知识面、兴趣面的交叉,在思想精神层面很投缘,从此成为好朋友,不断增加对彼此的了解。80年代后期他热衷于办民间诗刊《火帆》,参与其中的诗人遍布全国各地,《火帆》内容、形式很前卫,兼容中外诗歌潮流,与中国主流文学大相径庭,影响却波及海内外。从《火帆》中的“中国当代地下诗展”(1988年)、“九十年代:中国诗歌”(1989年)专号,就能看出这本诗刊的气度和精神,这在当地是从没有过的“新事物”,可以说是让当地人吓了一大跳,居然有这样的诗刊这样的诗歌!

90年代初我到北京去创业了。2003年,我回到淮安做些事业,和他又恢复了交往,这时他很少写诗写文学,主要是做记者写报道,我们在工作和生活上都有了交道。由于当年离开淮安时我很年轻,10后回来又忙于工作,在当地的朋友不多,真能谈得来、谈得深的朋友只有沙克。我和沙克常常在一起喝茶,到小餐馆吃野味,吹吹牛聊聊天,彼此做倾诉者和倾听者。我很欣赏他的知识面和思考能力,那可以用辽阔来形容,他对中西文化、艺术、哲学、政治、社会、历史知识融会贯通,而且自有一套理解和想法,非常地深刻独到。作家赵本夫曾经说,沙克是他见到的记者当中人文素质很全面的,又是作家当有想法的。我甚至感到,沙克对某些自然科学知识的了解和把握,足以做那一类的职业。也许他对我海阔天空的文化、企业、社会、人生的想法也感兴趣,多次怂恿我把我的各种想法写成一本书。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是我的“文化时空” 中唯一的对家。沙克做过多年外贸企业的技术管理者,又是一名卓有成就的资深记者,他的社会能力很强,而且乐于助人,是个热心的朋友,如果遇到什么事情需要他解决,那么无论他在外地、还是需要他到外地去,他都会毫不含糊地去帮助化解。

前两年我与他隔一条马路居住的时候,我们经常到彼此的家里玩。在市区古运河南岸一个叫诺曼底的酒吧里,每周都会迎来我们两个顾客,有时就我们两个顾客,直到我们把这家装潢很有情调、生意却很冷清的酒吧泡倒闭了。记不清多少次,我们两个煮茶或煮咖啡谈论时事,谈论杂题,少不了谈论他的文学和文艺评论作品,当然谈论他的诗更多些。有时候,梅尔会在我们喝茶的中间赶来,然后三个人一起聊天。这是我们的休闲方式,也是一种交往方式。

通过沙克,我接触了早知其人未见其面的萧兵等淮安文化艺术界人士。沙克在当地的师范学院做客座教授,他鼓动我到学院给大学生搞讲座。很有意思的,大学生们可能没见过这样的讲课场面,为了消除我的紧张、鼓动我的情绪,他和我都坐在本来是一个人使用的讲台上。在容纳几百个学生的大教室里,他先讲一通文学,接着我找到感觉了,我就讲。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到大学讲堂与大学生们正面交流。应该感谢沙克给了我信心,后来我到中国政法大学、清华大学做演讲,与学者和学生们交流,效果都还不错。

在我们那个三线城市,沙克的诗歌、文学达到这么高的水平,本身就很了不起;以沙克的综合素质和文学才华,如果他不把文学搞下去,太可惜了。我多次对沙克讲,人毕竟生活在现实当中,人到中年,就是有上千万资产,是上千职员的企业老总,却没有你沙克的成就与荣誉,因为他不能流传什么东西。人生活在世上,实现他生存价值的意志是最高的。所以,尽管我不是搞文学的,但是我一直在做沙克的读者、文友和支持者。

这几年沙克进入了一个新的创作高峰期。他以丰厚的作品证明,他是个一直在进步的作家。所谓进步,就是说他能把不断吸纳的知识,拥有的信息,融汇在作品里,体现出递进的创作活力。比如他的长诗《死蝶》,还有近年的其他许多诗歌,都具有很大的包容性。中国当代,包括全球,诗歌为什么变成次要的意识,因为诗歌界太钻研诗歌本身的东西了,缺少附加值。在传统的诗歌当中,比如屈原、荷马,他们的诗和现在的诗是两种意义上的,他们的诗文化和哲学的混合体。而我们的当代诗歌,太注重语言艺术本身,把表现汉语之美,表现华语魅力作为第一要素,强调它的审美性,愉悦性,没有注意它的思想高度。我这位老兄沙克,更偏重于自己的艺术挖掘,呈现深刻的矛盾困惑和人文境况。他的探索,他的作品,让我想起了西方的艾略特、庞德这些诗人艺术家,具有很强的审美性和思想的高度。他的许多晦涩,表现的那许多东西都是隐喻,不愿意直接说出,给我们留下了想象的空间,让我们读者跟他一起去完成审美思考。

在我现在的印象中,沙克已经不是20多年前的沙克,没有了单纯的书生气,他先后做企业、新闻、文化界的职场中人,对于社会人事即使不算练达,至少也是能进能出,而且业绩多多。平常他丝毫不表现诗人作家的痕迹,说话做事决不文学,决不艺术,一般人以为他只是那类入世很深的记者编辑,注重实际,善解问题。事实上,沙克是个典型的多面性的人,即使在当地,很多人只知道他是记者编辑却不知道他是诗人作家,又有很多人知道他是诗人作家却不知道他做过工程师和企业管理者,还有些人认为他很能赚钱根本不把他和文化、文学联系在一起,太多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对艺术非常精通,是个及其敏锐的艺术评论家。但是,在遇到文化思想的真正对手时,他的书卷气就回来了,而且比20多年前更加浓郁,常常气盖群声。这就是我心目中的老兄沙克,决不能用一种颜色、一种角度去理解和认识的人。

一个诗人把生命感受、时代感受、文化哲学思考,用诗歌来表现那有多难,而沙克在这方面做了很大的探索,表现得十分出色。我认为很不简单。沙克在1993年写过一部书叫《大器》,是一本诗集,由此我觉得,沙克是大器中成,中年成就了自己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