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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学校的稀奇事(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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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时间概念不是很清晰,只记得那时候我是七八岁的样子。

我家住在嘉陵江边。高高的防洪堤分隔出两边,这边是浑黄汹涌的江水奔逝,那边是青黛色的瓦房、石板路的小巷、用吊桶打水的井……走过曲曲折折的小巷可以到我的家,C市一中的教师宿舍,朝向嘉陵江那一面的五楼,有两个窗户外的花架上伸出繁茂的绿色,时常有粉嫩的花朵点缀,看到了吗?那儿就是我的家。

夏天黄昏时分,如果爬到楼顶,趴在围栏边上,总是会有微微带着鱼腥味的江风扑到脸上。好舒服好舒服!有时候风大,甚至会觉得耳边呼呼作响。

但是得小心爸爸上来逮我,他老是说我乱跑爱闹腾,说我不该一个人趴在楼顶边上,那儿不安全。

回想起来,爸爸真像个老太太,老是担心这担心那。比如说我们一起出门走到楼底下了,他会忽然说:“刚才门关好没有?我再回去看看。”妈妈在这边说:“关好了啦!”可是那边,爸爸已经跑上楼,转眼看不见了。我抬头看妈妈,妈妈抿嘴笑着摇头,拉起我的手,说:“我们先等等爸爸。”“嗯。”我摇着妈妈的手,漫无目的地抬头望天,直到爸爸下楼来,敲敲我的头,幽默地发令:“出发!”

我从小就听大人们说我爸爸是一中最好的数学老师。可是我很少问他数学问题。因为我觉得数学很简单,自己就可以解决。我倒是很喜欢和妈妈一起做数学题,她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解法,比学校老师教的方法更简单迅速。于是我交出的数学作业总是一题多解,然后老师同学会说,小光爸爸就是很好的数学老师,所以她的数学也很强。这时候我会很自豪地说,其实我的辅导老师是妈妈,因为爸爸太忙了没空。

那时候我真是个虚荣的孩子,我想听到小朋友们羡慕的声音,“小光好幸福!”

我确实也很幸福。但无关数学,无关分数,无关好学生与否。那些只是小孩子心中的小利益、小快乐。

后来我才明白,真正的幸福,只是那些平淡的点滴,是那些年的夏天,左手拉着爸爸,右手拉着妈妈,晚饭后,三个人在楼顶乘凉,或是在江边散步,他们不停地说话,而我在中间捣乱,想让他们重视我的存在。

最深的记忆,是暑假里闷热的一天,下午早早地就有大批人下饺子一样扎进江水中。我和爸爸待在窗前,看得好羡慕,只盼着妈妈快下班回家,然后我们一起去游泳。

后来,我们仨穿过青石板的小巷,敞开的木门,吹来徐徐的穿堂风。

“真凉快。”爸爸这么说,妈妈也这么说,我把游泳圈套在身上,享受着风在单衣里乱窜,闭上眼睛,就有点昏昏欲睡。

朦胧中好像听见矮屋边小凳子上坐着的老人们说:“这个天,恁是闷得要命!”这些老人们定是摇着大蒲扇吧,抱怨着热啊热,傍晚的时光就打发过去了……

当身体一碰到江水,我的瞌睡就醒了。和爸爸妈妈尽情地在水中闹腾了会儿,他们就到岸边的沙滩椅上去坐着,而我要继续在水里享受。爸爸远远地嘱咐着:“别游远了!”妈妈飘来的声音好像是说:“我看着她呢。”

靠近岸边的水域全是人,密匝匝地,水温似乎也要高一点。有时我就游远一点,更凉快。

我看着身旁经过的渡船,听见了那一缓一歇的拉索声。船上多是返家的农民,各人那两个大菜篮都空了,一条扁担串起来,立在船头。他们说说笑笑,一到对岸,就可以马上回家吃晚饭。江的对岸是乡村。种着萝卜、青菜,西瓜、甜瓜,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农作物。有芦苇荡,有打着旋儿的风,有堆在旱田里的牛粪,有看家的大黑狗……我从小就爱去对岸,那里空空旷旷的,很舒服,我喜欢闭上眼睛听风声。天黑了,那边就亮起了昏黄的幽幽的灯,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有灯,也就是说,那里还有农人的小屋。

我也许在水里闭上了眼睛,听到了水流有力的汩汩声、人们的喧哗声……直到忽然一惊,仿佛是妈妈在声嘶力竭地唤我:“小光――小光!小光……”然后是爸爸的声音,一声声叫我的名字。我往岸边游,刚从水里走出来,就被爸爸拎住脖子往某个方向拖。

“跟你说过不要游远!你游到哪去了!忽然就看不见了!要急死人了!你知道我跟你妈妈叫了你多久吗?你都没个影子……”爸爸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我听得昏头昏脑的,只一个劲地为自己辩解:“我没游远我就在那边……”

忽然我看见妈妈朝我摇摇晃晃地跑过来,一把把我抱在胸口,带着哭腔问我:“小光你好不听话!你游到哪里去了?你要吓死爸爸妈妈了……”听妈妈一哭,我也就呜呜哭了。

我听见周围的叔叔阿姨们说:“你把你爸妈吓惨了哦!”

还有大娘们在议论,“那个小女子刚才游得不见了……”

后来,爸爸紧紧抱着我和妈妈,拍着妈妈的脸安慰说:“不哭了,都不哭了。小光今天不乖,等会儿就不让她吃西瓜!”妈妈破涕为笑,朝我眨巴眼睛。我则挣脱爸爸的臂膀,单去抱住妈妈求救,“妈妈,我等会儿还是要吃西瓜的!”

当我们仨抱着拉着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时,我心中甜蜜地明了一件事,那就是爸妈如此相爱,他们又是如此地爱我。

初三结束的夏天,本应该是最快乐的。因为我以全市前十的好成绩考入一中,进了最好的班。

毕业聚餐,既有同学一起吃火锅,又有邀请老师一起吃更正式的中餐。总之,隔三岔五地出去吃饭。还有,跟两三个要好的女生逛街,买衣服鞋子书,或者一起坐在肯德基吹冷气,翻青春文学杂志,吃最爱的墨西哥鸡肉卷。

很怡然自得的生活,不是么?

但我明白――每当我掏出钥匙开家门的时候,总会犹疑一下――爸爸妈妈这两三年的感情似乎有些淡漠,甚至可以说不太融洽。他们没有专门跟我提起这方面的事情,但我感受得到。

我猜想,可能跟爸爸的一个错误有关。爸爸受几个同事的怂恿,给一中递了辞职信,跑去一所刚成立的私立中学教书。结果那所学校很快因资金不到位垮了。爸爸又回到一中,但原来数学教研室组长和高三年级组长的职务都被撤销了。

有好几次,路过校门口收发室时,我听到里面的人提到爸爸的名字,然后冒出来的词有“窝囊”,有“自作自受”,有“名声搞臭了”。我默不作声地领受了这些闲言碎语,只觉得很心疼爸爸。

那天傍晚,晚饭后,我站在窗边眺望嘉陵江,感受着微微的凉风。爸爸则早早地就坐在电视机前看起了综艺节目。

妈妈从厨房洗碗出来,淡淡地说了句:“写字台上的试卷已经放了两天了,你还是快点批改吧。”

“我知道。”听那口气我就知道,爸爸说这话的时候肯定面无表情,说不定连看妈妈一眼都没有。

果然,妈妈站住了,“你总说你知道了……知道了怎么不做?你到底还要不要好好工作了?”

我转过身看着他们。爸爸也站起来,看了我一眼,有些烦心地赶人,“小光进去做作业。”

“吃胀了,我想在这儿站一站。”原来我也学会了那种不带感情的淡淡语气。

妈妈拿起遥控器,啪地关掉电视,对爸爸说:“小光读书你不用操心!小光比你要认真得多!你这个当爸爸的还是好歹做一回表率吧!去把那个班的卷子改了!登记分数我都可以帮你,可你总得先把卷子给改了吧!”

“妈妈――”我有点吃惊,印象中妈妈从没这样对爸爸说过话,起码在我面前,没有过。

“不要你管!我让他们互相改就是了!”爸爸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表情很难看,“你不要逼我!你看不惯我就去找你们所里的××好了!”

那个××是妈妈会计事务所的同事,一个帅帅的年轻叔叔。中考的三天都是叔叔开车送我去的考场。他是个很可爱的人,还跟我开玩笑说他念书时比我成绩还要好。

可是现在爸爸这么说……

我似乎想起些什么,叔叔或许的确是喜欢妈妈吧。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这几秒,妈妈忽然大吼起来:“你胡说些什么?自己成天既不管工作又不管小光的学习和生活,我忙死忙活照顾小光,还麻烦同事帮忙……你!你居然说这些风凉话!你是个当爸爸的人吗!”说完,妈妈就气呼呼地蹬上便鞋出门了。

爸爸很泄气地看了我几眼,想说点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僵了两三分钟,爸爸指指鞋架,说:“要不要跟爸爸去江边走走?”

我摇头,“我待在家就好。”

爸爸有点失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换件衣服,穿上鞋子出去了。

我往楼下看了看,爸爸真的是往江边走去了。他难道不知道妈妈穿着宽大的便服、平底的便鞋,是根本不可能往江边去的吗?

我爬上了楼顶。果然,妈妈趴在围栏边吹江风。

“妈妈。”

“乖,关好门没有?”

“关好了。爸爸出去了。”

“嗯……是妈妈不好,不该跟爸爸吵。”

“我知道,妈妈不喜欢别人做事不认真。”

“你爸爸这两年工作挺不上心。东一榔头西一棒。结果误了自己,更误了学生。那些学生都是要参加高考的,他这样当老师哪行?”

“对啊,将心比心。我也不喜欢老师不负责,即使他名气大。”

“小光乖,学习也不用妈妈操心。不像你爸爸,让人操心。”

“嘿嘿,那是哦,我很聪明嘛!”

“呵呵,少自恋了,还不是我们生的?”

我们都笑了。

后来,我跟妈妈在楼顶站了很久,细数着嘉陵江周围的变化:曾经的老巷子矮房子都拆了,新建起来的有一中漂亮的学生宿舍,还有市电视台精致时尚的楼群。

妈妈说:“这些年变化太大了。”

我听在心里,没做声,只希望让风吹散妈妈这无奈的感慨。

大二的夏天,还没放假,我抽了个周末回C市家里拿一本写学年论文需要用的书。火车穿过嘉陵江上的铁道桥时,我把脸贴在了车窗上。

江流缓逝,挖沙船,江边的绿化带,两岸林立的高楼……到底是改变了不少啊!

爸妈在我高三毕业后就离婚了。妈妈在城东靠近事务所的地方买了房子,我的全部物件也随妈妈搬了过去。而爸爸依旧在一中我们的老房子住。

这次回家,妈妈工作繁忙依旧,大老晚回家,居然还在楼下按铃让我帮她提一大包不知从哪儿翻来的要核查的旧账本。

晚饭时,我对着妈妈做的一桌子好吃的饭菜狼吞虎咽。不知怎么说到爸爸。妈妈放下了筷子,跟个少女似的捧着脸发愣,喃喃地说:“那年他竞争副校长职务没成,赌气离开学校,倒了霉,又回来,我一直都没理解他,没帮他。这也是我的不好。”

“啊?竞争副校长?我怎么不知道呢?”

“又没成,有什么好说的,免得打扰你读书。”

“不过爸爸就一教书匠,看着就不是当官的料。”

“他想当……唉,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他本来好好教书,不想那些瞎折腾的事,不就一切都好嘛。算了,都过去了。唉,那时你爸爸是一中数学教研室的王牌。他数学是真的教得很好,总是带最好的班。年年他班里的学生平均分都是最高的。哪像现在……这些年一直只能带普通班,他自己也不争气,不知道努力。”

“算了,妈,吃饭吃饭,我们不说这个。”

我闷头扒饭。心头琢磨:时光让爸爸变得得过且过、浑浑噩噩,妈妈依然踏踏实实、精益求精。这对个性脾气大不同的人怎么会相爱?

但他们曾经真真切切地爱过。

很奇怪,人很奇怪,岁月也很奇怪。

第二天早上看新闻,居然正逢高考第一天。爸爸应该要在考场门口死守学生了,这是一中老师的惯例。上午快10点的时候,我出门去超市买东西,才发现外面热到把空气收集起来就可以升空一只热气球的程度。

我忽然想到,爸爸肯定没带伞,会晒中暑的。犹豫了五分钟,我返回家拿了把太阳伞,顺路在药店买了盒藿香正气水,往一中走去。

一中年年都是市里高考的理科考场,整条街年年都挤得水泄不通。今年也不例外。人太多了,我简直不确信自己有那么强的眼力能在人群中找出爸爸。幸好校门口副食店那个熟识的阿姨叫住了我,“是小光啊,这么早就回来了?嗯,找你爸爸?他刚才还来给一个热晕过去的家长买水呢。可能在校门口左边,那儿有遮阳棚和长凳。”

我“哦哦”地应声,道谢,然后挤过人群。

我看到了爸爸。

爸爸半张着嘴,头发全湿了,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白色的短袖棉衫也被汗湿透了,贴在胸口。他坐在长凳的一角,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还汗涔涔地捏着一叠学生名册之类的纸张。

“爸爸!”我一边挤过去,一边唤他。我忘了考场外面全是爸爸妈妈们。所以他们可能以为是哪个迟到的考生,都是一副疑惑、操心的神情望过来。

爸爸也看到了我。一个大大的笑容迅速地在他脸上扩展开。他三两步走过来把我拉到凉棚下面,“小光!你怎么在这儿?放假了?还没这么早吧。”

我也笑了,“爸爸,看把你热成什么样了!我回来拿本书,过两天再回学校。”

“哦!”爸爸乐呵呵的,似乎忘记了周围的闷热、汗臭和紧张焦虑的氛围。

我赶紧把藿香正气水拿出来,说明了来意。爸爸捏捏我的肩膀,道:“小光好懂事。”然后,把药分给周围几个热得病恹恹的中年人。我瞟了两眼,应该是学生家长吧,他们也都汗湿了上衣,一脸心事重重,紧紧握住个包,木讷讷地盯着校门里面。

“爸爸,你自己怎么不喝一点药?”我忽然意识到爸爸把药都送出去了。

“不用,我没事。年年高考都热,习惯了。”爸爸摸出纸巾擦汗。这时他注意到我手中的太阳伞,“你走过来的?”

“是想给你的,幸好这儿有凉棚。我坐公车,在街口站下的。”

爸爸点点头,看着我,出了一会儿神。后来他拍着我的肩膀催促,“小光,你快坐车回妈妈那儿去。爸爸这边里面在考试,也不能让你到家里去歇会儿。外面太热,又挤,感冒的人也不少,你别在这里了。”

“没什么啊。”我说。但看着爸爸似乎有想把我送到街口车站的准备,正去找其他老师帮忙照顾他班里的家长,我赶紧制止,“爸爸,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你不要麻烦了。我这就回去。你照顾好自己,别中暑了。”接着补充一句,“下个月放假了就过来看你。”

爸爸笑了,点着头,“行。注意安全啊!”

我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去了嘉陵江边。或许人们都关注高考大事了,又或许都窝在室内吹冷气,总之江边空荡荡的。这更衬得太阳骄纵狂暴,热辣辣的气流整个罩住了人。“幸好撑着伞。”我自我安慰。

这时候走过一家三口,小男孩估计才五六岁,一个人气冲冲地走在前面嚷:“好热哦,晚上我们一定要去游泳!好热哦!好累哦!怎么还不到家!”他的爸爸妈妈则在后边宽慰他,“听你的就是了,晚上去游泳!”“别嚷了,顺着河堤走,家就快到了!”

我看着眼前的场景,多年前的那个美好夏夜便不知不觉慢慢浮现在我的脑海:清凌凌的江水,瓦凉凉的江风,爸爸,妈妈,我……而这一切,犹如一幅举世珍贵的名画,时光无情,最终蒙上了尘埃。

鼻子一酸,这真叫人悲伤啊!

发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