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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世界(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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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与鸡

窗刚发白,祖母就摸摸索索地起了床。拉开门闩,大门在清寒的晨气中打哈欠似的响了一声。祖母走出门来,仍是端着半瓢谷,点着一双小脚,去放鸡。

然而鸡笼早就空了。关笼门的板子竖在笼边,那顶笼门的青灰色的方砖也躺在地上。鸡笼门敞开着,也像被传染上了鸡瘟似的,无可奈何地张着口。祖母站在鸡笼旁,幽凉的晨风吹拂着额上花白的发。往日的这时候,开了笼门,鸡一个个挤出来,围着祖母咯咯地拍打着翅膀,祖母将瓢里的谷一把把地撒出去,像开放在空中的一轮轮麦穗;鸡跃起来,迎接祖母的手中绽放着的欢乐。

没有了鸡,祖母的日子空荡了许多。祖母到菜园里锄草或者弄猪草的时候,关严了大门又关紧后门。祖母拄着棍子,提着竹篓,听见关门的声音肆意在屋里回荡,祖母的心更空寂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祖母又从外面捧回两只小鸡。小鸡扑打着还未成形的蝴蝶般的翅膀,吱吱叽叽的叫声使空荡的老屋增添了无限的生机。于是祖母不再寂寞,她坐在门槛上做针线活,两只小鸡便在院子里你争我夺地觅着食,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在院子里玩耍,祖母的脸上溢满了笑意。

养鸡让祖母操了不少的心:或者是跑进别人的菜园,啄了别人的菜秧,有人找上门来,祖母忍受着别人的唠叨与斥责,点着两只小脚去替人补栽菜苗;或者跑进屋里,踩翻了放在桌上的一筛箕苞谷,祖母赶走了鸡,又要老眼昏花地拣地上一粒粒苞谷米。

不久,有一只小鸡不知为什么病了,蹲在阶沿坎上,时而对天伸昂脖子,似要吐出什么来,却只是微微地张了一下嘴,对跃过的小虫也视而不见,半天才见眨一下眼。

该不是吃了小蜈蚣吧?祖母将手中补着的一只破袜子放进篮子里,去寻那趴在墙上的土蜘蛛。祖母的脸贴着墙壁认半天,才发现墙上那一块铜钱大小的白缦样的东西。等祖母的手颤颤地伸过去,那躲在白缦下的蜘蛛早爬出来逃走了。

好不容易捉到一只土蜘蛛,祖母便掰开那只小鸡的嘴,舀一匙香油灌下去。

然而那只灰色的小鸡终于还是死了,留下一只白色的雏鸡孤独地从门槛上叫进叫出。

假期时,我们姊妹们都回了家,屋里热闹多了,然而祖母仍是听见了那鸡孤单的叫声。祖母说:如果那只灰鸡子不死,这鸡还有一个伴呢。那灰鸡子得病时,这只小鸡儿就挨着它蹲着,哪儿也不去。

那只白色的小鸡渐渐长成了一只纯白漂亮的大母鸡。祖母到菜园里去的时候,大门就半掩着,让鸡进出。有了鸡,祖母的心就踏实多了,那半敞着的门,就像屋里还有一个人似的。

祖母到哪儿,这鸡就跟到哪儿,若一时半刻不见祖母,鸡便咯咯地叫着寻到菜园里来了。可是祖母也不在菜园,只有秋风摇落着衰败的豆棚瓜架。鸡咯咯地叫着跑出了菜园,钻进屋,又钻出来,还是不见祖母的身影。

噗的一声,腾起一阵灰尘,一朵白云降落在屋顶的青瓦上。鸡站在屋顶上,大声地叫唤着。啊,那是自家的鸡在叫呢。或者有事到邻居家去的祖母,突然听见了鸡的叫声,如同听见孩子的哭喊,匆匆地告别邻居,点着两只小脚一走一跄地赶回家来。

菜园里的瓜架枯了,田里的菜苗绿了,冬天过去春天又到了,这只白母鸡也渐渐地老了,一年里再也下不了几个蛋,不再从大门口跳进跳出地抢啄食物,常常挨着墙根在阶沿坎上蹲着。父亲几次要把它杀了,祖母坚决不允许――它是祖母的伴儿,祖母在园菜里扯草的时候,它就蹲在树枝上,祖母累了直起腰来,它就咯咯地叫几声,仿佛是在与祖母说话。

春天是下蛋的季节,然而那个春天,这只鸡却没能下一个蛋,因为它太老了,它蹲在树枝上,苍老的羽毛比祖母的头发还要白。

别人的母鸡几乎一天下一个鸡蛋,从邻人的院子里不断传来鸡下蛋后跃下鸡窝时咯咯嗒嗒的叫声,而我们院子里的鸡窝却空着,那个用来作引窝的空壳鸡蛋仍是寂寞地躺在那里。有时鸡也在鸡窝里蹲着,但是一蹲半天,却不见下一个蛋。吃饭时鸡仍进屋捡拾孩子掉撒到地上的饭粒。见这只老白鸡噗的一声跳进了屋,祖父就会狠狠地一脚踢去:这只不下蛋的鸡子――然而祖母必是拦住祖父:它前两年也是一天一个蛋,供了一家人的油盐。祖母弯着腰靠着大门,将惊吓出门的鸡唤进来,将自己碗里的饭用筷子拨半碗到地上,望着那只苍老的母鸡一口一口地啄食着。

半夜里,听见鸡阵阵凄惨的叫声。该不又是黄鼠狼偷?祖父披了衣服起床,用手电筒一照,鸡在笼里好好的,望望四周,什么也没有。祖父用厚重的砖头把笼门抵紧,笼门上方的板子也用石头压好。祖父刚刚上床脱了衣服,鸡又叫起来。祖父又去看,仍是什么也没有。如是几次,祖父便烦了,开了笼门狠狠地抽了鸡几棍子:叫你叫,叫你叫……

早晨起床,祖母早早地去开了鸡笼门,却听不见鸡往日的欢叫声。笼里安静着,祖母唤了几声,仍不见动静。祖母扶着笼门低下头去一看,那只苍老的母鸡在笼里死了,旁边还有一枚鸡蛋,却大得出奇,蛋壳上沾着血丝,还温热着。将近一年未曾下蛋的鸡用最后的生命孕育了这枚硕大的血蛋。已有半年不见肉腥的家人正盼着有一餐肉吃,祖母却坚决不允许,坚持要把那鸡埋了,自然她有许多不能吃它的理由。

趁着月色,家人帮忙挖了一个坑,祖母把鸡放进去,又一捧一捧用泥土把鸡埋好。祖母盖上最后一捧土时,月色突然暗了下来。祖母抬起头来,一朵云正冉冉地遮住了月亮。祖母说,那是鸡上了天呢。

祖母埋了鸡,把鸡下的最后这枚蛋用一块布条裹着,放在贴身的胸前,便拄着棍子一家一家地转,看谁有母鸡在孵蛋,她要把这枚蛋孵出来。那鸡蛋放在祖母的胸前衣服里,谁也看不出来,只是祖母的腰弓得更低了,仿佛那怀里鸡蛋的沉重将祖母压得头要弯到脚。然而花已谢了,树上全是一簇簇在风中摆动的盎然的绿叶,春天已经过去了。祖母拄着棍子转遍了整个村子,查看了每一户人家的鸡窝,也没有找到一只正孵蛋的母鸡。祖母不听家人的劝告,决心继续寻找,一定要把这枚蛋孵出来。

一天天过去了,祖母怀揣着鸡蛋,拄着棍子,早出晚归地寻找着孵蛋的鸡,她的那双小脚越来越沉重,一触地,脚上仿佛扎满了针。每次回来,必舀一盆水在院子里泡脚。望着天上的月亮,祖母心想,那鸡也该进笼了吧。想着想着,祖母便躺在椅子上睡着了。梦中她听见了鸡叫,似乎从那月亮里传来,又像来自记忆的深处。恍惚地醒来,哪儿的鸡叫呢?环顾四周,是如水的月光,但如水的月光里分明浮动着鸡的叫声。祖母低头一看,啊,那一直捂在胸口的鸡蛋已被啄破了蛋壳――小鸡被自己的体温孵出来了!

祖母与孩子

祖母有许多的禁忌,也有许多治病的偏方。

端午节的时候,别人在忙着包粽子,祖母却端着一瓢雄黄酒,在四周的墙根上刷着,将祖父刚粉刷的雪白的墙壁刷上一行行的浊黄色,像爬着一条条硕大的蜈蚣。祖母说,端午节用雄黄酒在屋里刷一刷,人一年四季就会少得病。

家里人得了眼病,长期不见好,看四周都是模模糊糊的,祖母就说,一定有什么东西障住了。她就会舀一碗猪水桶里的泔水,把黑暗的长满蜘蛛网的墙角刷上一遍,像要用难于忍受的臭水去驱逐躲在阴黑角落的幽灵。

下雪了。地上,屋上,树上一片白。在冬日寒冷的寂静中,树枝上时时落下一团棉花似的雪来,露出一枝葱绿着的枇杷树叶。祖母拄着棍子走到枇杷树下,拉下枇杷树枝,摘几片枇杷树叶。而这个时候,总有一个面色潮红不断咳嗽着的孩子倚在低矮的后门框上,望着正摘枇杷树叶的祖母。他知道,那是祖母要用枇杷树叶给他熬水喝,治这入冬以来就没有好过的感冒。长时间的咳嗽,嗓子都咳哑了,费力说出来的话像雪花落进了水里,没有声息。祖母就会拿一截黑铁似的木炭,放在火盆里烧得通红,等到木炭上有了一层面粉似的灰烬的时,祖母就拈起来,下面用杯子接着,舀一瓢水朝木炭上一淋。嗤的一声,热腾腾的烟雾翻涌而起,弥漫了整个屋子。而那淋木炭的水就是治哑嗓的药。

腿上长了一个疙瘩,别的孩子一溜烟地跑去跑来,自家的孩子却一跑一瘸,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里了,沾了一脸的雪,在那里抱着腿子大哭。祖母见了,把孩子牵回来,脱下厚重的棉裤一摸,果然大腿上的疱已有橡籽大了。祖母走到稻场,从白雪覆盖的稻草堆里抽出一根稻草茎来,然后用稻草茎在孩子腿上长着的疙瘩上比画着,然后小心地掐着稻草茎,仿佛那掐着的一寸许的稻草茎头就是从疙瘩里取出来的虫。祖母掐着稻草茎,举着剁猪草的刀在门槛上一刀一刀地剁,把那一寸多长的稻草茎剁成碎渣,仿佛是在把让孩子疼痛不安的疙瘩虫千刀万剐。一面剁,嘴里还一面不停地念咒似的说:

剁疱剁疱,一剁就消……

冬日夜的寒冷像狗呲着尖利的牙,到处游荡着。这个时候,孩子却要起夜――白天或者是玩忘记了上厕所,或者是因为闹肚子。祖母举着煤油灯,一手还遮挡着寒风,孩子因惧怕夜的黑暗,紧紧抱着祖母的腿。然而那阵阵寒风呼啸而来,终于是像狗一样吞掉了那颤动着的红黄的煤油灯的火苗。孩子紧抱着祖母,一阵大声咳嗽。祖母担心的是经常的夜起会让孩子又病了。祖母领着孩子来到鸡旁,举着煤油灯,要孩子面对着那矮小的鸡笼门给笼里的鸡先作揖,然后一句句教孩子念:

鸡公鸡大哥,

鸡母鸡二哥,

你替我黑哒屙,

我替你白日屙。

刚上了厕所的孩子已是冷得嘴巴直抖,煤油灯光更是把祖母和自己的影子在黑暗中拉得细长,仿佛是有高大的魔鬼无声无息地走过来,早已恐惧得汗毛直竖,跟着念着念着就念错了:

你替我白日屙,

我替你黑哒屙。

祖母很认真地纠正过来。在暗夜中,一老一少的声音被寒风卷走了。

孩子是不在夜里起床上厕所了,不知道是不是鸡的功劳,有时半夜惊醒,听见鸡笼里的鸡咯咯地吵闹着,不清楚鸡是否在替自己上厕所;鸡叫的声音越来越大,似惊恐似的尖叫,又传来祖父的叫骂声,祖母就会到床前来,说,儿莫怕,那是你爷爷在赶黄鼠狼呢。可连续的夜起和惊吓,孩子终于还是病了,躺在床上说胡话,梦见黄鼠狼拖着长长的黑影站在鸡笼上。祖母用嘴唇触一触孩子发烫的额头,说,这孩子掉魂了。

傍晚,黑暗像蝙蝠的翅膀低低地降临到屋檐上,祖母来到河边,有夜鸟在干涸的河床上无家可归地飞去飞来。祖母认为那就是自己孩子的魂。祖母拄着棍子站在河边,望着河床夜幕上空的鸟,一遍又一遍地呼唤:

儿啊,回来哟――

祖母的招魂声也像鸟一样飞上了夜空。

谭岩: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在《天涯》、《散文》、《中华散文》、《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作品多篇。曾获新世纪第三届《北京文学》奖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