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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一尊“小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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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搜寻工作持续了两三个月,时隔10年,“9・11”事件的亲历者依然清晰地记得弥漫在纽约下城整个空气里的味道,“那是很奇怪的一种味道,也许是尘土,也许是别的,你会隐隐地闻到一股臭味,但是你说不出那是什么味道。”一位华裔女性亲历者对范海涛女士说,那种味道几乎两三年都没有散掉。

这是范海涛女士第一次被口述历史证词的力量震撼到。2011年,32岁的她成为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专业第一个来自中国的研究生,适逢“9・11”事件10周年,当时的哥大已完成了600个采访对象的900个小时口述,她也参与到这个项目中。

作为一名记者,范海涛对“9.11”事件并不陌生,但在翻阅和倾听这些口述时,史无前例地,她被一种“隔空而来的情感重击”攫住了。在一个双子塔北楼67层工作人员的描述中,他们排着队下楼逃生,互相聊天还开着玩笑试图击退心里的恐惧;一个现场救护员,眼看着大厦从自己右肩方向倒下来,天地瞬间变黑,地上的水泥都开始往救护车里灌;一个在街边卖水和小食品的盲人小贩,突然感到周围所有东西都在移动,有人走过来抓住了他,他们踩在碎玻璃上一路逃命……

这种细细碎碎的诉说,一瞬间令她全身心同步到那个时刻。她从未预料到,口述与倾听可以让她与一座城市的巨大伤痕和无数普通人的生死发生如此真实的交集。

2016年4月,北京一处繁华商业区的僻静书吧里,范海涛斜倚在单人沙发上,聊起对口述历史的选择和种种情绪起落,兴起时,她会挺起身板,将双手举到眼前,勾起食指和中指,像是打了一个双引号,来强调一些被赋予了极大感彩的字眼。

这是美国年轻人惯用的一种手势,美剧《老友记》里的角色罗斯就屡屡使用。2011年,顶着李开复畅销传记《世界因你不同》的作者光环,攀上财经记者的人气巅峰后,一转身,她却将自己从浮华扔进沉寂,申请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口述历史专业,一去就是3年。那些日子给她打下的烙印,就像这个手势一样潜移默化。

天使投资人徐小平一度替她惋惜,当时他正想请范海涛合写一本关于他如何做投资的书。在徐小平看来,属于范海涛的一系列“应该”随着她的出国流产了:如果留在国内做写作工作室,她应该已经成为当代中国商业写作第一品牌,应该已经亲自采写了四五本畅销书,工作室应该已经相继推出了二三十本企业和企业家传记,她应该已经成了文化创意产业的一颗上升的明星,以及一个亿万富婆。

“互联网时代,谁还出国啊。”范海涛的邻居兼好友、兰亭集势CEO郭去疾也条件反射地投了反对票。2011年,乔布斯逝世,Facebook还没上市,支付宝刚获得第三方支付牌照,微博盛行,微信刚诞生,国内移动互联网风潮蓄势待发,此时离开,抛弃的可是成为“风口下的猪”的中国机会。

范海涛明白自己会失去什么,但她还是决定听从心底的声音―一种对商业逻辑不管不顾的写作者的价值取向,“我觉得如果再去写传记的话,无非是对之前经验的一种重复。我预测肯定是一个非常沮丧的经验,就是你写完了之后,越来越重复,然后越来越不好。”

2009年写完30多万字的《世界因你不同》后,她感觉“有点被掏空了”,疲惫到不太想写任何东西,急切地“需要更补充一些”。写作《世界因你不同》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一趟不自觉的口述历史之旅。李开复在美国田纳西橡树岭的高中生涯、在加州硅谷山景城创业的经历,范海涛都像是跟着走了一遭。一年多的深度倾听点燃了她想去真实体验那片土地的渴望。2011年2月,她拿到威斯康星大学、乔治亚大学等学校传播学的offer,但总感觉“something wrong,欠一点什么。”

一天中午,夫妻俩开车去吃饭的路上,丈夫段钢说,“你还是申请一个最好的学校,一个将来可能会用到的专业吧。”段钢曾读过美国口述历史学家斯特兹・特克尔写的《美国梦寻》,那本书记录了100个美国人追求“美国梦”中的所失所得。他也读过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开创者之一的唐德刚先生的所有重要作品。去哥大读口述历史专业,丈夫的建议拨云见日,她记得那天阳光特别足。

3个月后,她坐在哥大的课堂上,曾经电话不断、热闹浮夸的社交圈彻底远去,生活像是突然消了音,取而代之的是一次次潜入到他人生命深处的宁静时光。

口述历史是一个交叉学科,它训练人通过采访、分析、撰写,去接近、研究历史和当代。哥大是美国大学里第一个建立口述历史专业的大学,强调挖掘普通人的记忆,丰沛细碎的第一人称口述证词汇集在一起,便形成了可纠偏官方语汇的时代记忆。

从17岁开始贩毒直到50岁才被抓的非裔老毒贩、经历了1980年代艾滋病爆发初期身边朋友一个个离世的双性恋艺术家、第一批到达“9.11”废墟现场目击了无数残肢和尸体的搜救队员……他们被一一邀请到课堂上接受访谈。范海涛发现,要收获鲜活的证词,必须一改她此前惯用的新闻采访方法,那种针对某一事件有点针尖对麦芒的发问。口述历史的采访方法是,全力倾听对方的人生,放松地交谈,提问要简单、不动声色,还要在可能隐藏更多信息流的关键节点上适时插入问题。

仅变换采访技巧并不够。要想获得打开别人心扉的能力,让对方最隐秘的记忆流动出来,前提是,体验自己的隐秘被暴露的滋味。在文学写作老师杰瑞的课堂上,作业常常与自我审视、自我挖掘相关,“写一个你意识到的宗教瞬间”、“写一个你偷听到的对话”、“写一个你从未告诉他人的人生秘密”,乃至写一份自己的传记,写完了还得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朗读出来。这“逼得”范海涛不得不充分调动自己的深层记忆,这让她极端不舒服,“就是把你push到一个边界,一个你自己的边界”。

她触到了自己的软肋,也磨砺了某种悲悯。“在进行任何一个口述历史采访的过程中,你会知道他可能会很不舒服,所以你的态度就会很不一样,你会跟他进行非常平等或者亲近的……这种交流。”

这种对“极端不舒服”的体会换来的是让他人处于一种打开并舒适的状态中。一次课业展览结束后,范海涛与老师杰瑞的一位艺术家朋友同乘火车回曼哈顿,那位艺术家朋友第一次见范海涛,评价她“伶俐得像颗纽扣!”这是一句美式俚语,杰瑞的理解是,在艺术家朋友眼里,作为一个观察家和访谈者的范海涛像枚纽扣一样可爱而毫无威胁性,让他能够自在地发表自己的观点,“就好像她只是一面空白屏幕……把自己隐藏在朴素的外表中。”

这种隐去自己,让他人做主角的倾听让她着迷。范海涛的毕业项目是美国华人口述,她花了一年时间,采访了10位生活在纽约的第一代华裔移民。他们身处不同行业,普普通通,又挣扎在中美两种文化的激烈交锋中。很多人在接受采访前会对范海涛说,我真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但范海涛坚信,“每个人讲述中都有人性的珍珠。实际上你发现每个普通人身上都有非常非常引人入胜的人生经历。”

她常常坐在口述历史采访对象家里的地毯上,安静下来,打开录音机,缓缓地用不是特别复杂的问题引导他们说出来。对方会给她倒上一杯热茶,袅袅白烟,热气升腾,节奏一下子就慢下来。她用全部接纳的方式去听,对方会越来越放松、越来越放松,放松到很多记忆―艰难的、狂喜的、沮丧的、失望的―源源不断跑出来。

口述历史的魔力也被释放了出来。“有一种特别奇特的心理治疗的作用。很多人讲到,我释放了。把很多痛和泪倾诉完了。这个采访好像是对自己前半生的总结,都说出来了,之后好像可以重新上路的感觉。”采访毕业项目的第一位华裔移民李云渲时,谈起亲人的离世,李云渲哭了,采访结束后已是晚上11点左右,李云渲开车将范海涛从布鲁克林送到曼哈顿的住处,两人在车里一直聊一直聊,根本停不下来,直到凌晨5点。

范海涛越来越能理解倾听和口述所拥有的那种隽永的价值。在哥大的学习让她了解到,口述历史可以用舞台剧、展览、动画等多种形式展现出来,与公众产生积极的互动。它也可以是非虚构写作、叙事医学、社会学研究等其他领域的基础。

范海涛做过9年记者,体验过口述史这种深刻的共鸣后,曾经那些热闹的会、浅尝辄止采访然后心急火燎写就稿子的状态她再也回不去了。偶尔,她也会回想起那时的生活,在上海采访完戴尔公司首席执行官迈克・戴尔,她争分夺秒到酒店等电梯时,还让男闺蜜弯下腰当了会儿桌子供她眉头紧锁地写了一会儿稿,“那场景,想起来就觉得夸张。”

快的、一时的繁华再也无法引发她的兴趣,慢的、能够持久的事业才值得她交付真心。“只有慢,有一种工匠精神,不急于出作品的心态,才能真正把事情做好。”2014年回国后,范海涛成立了传记写作工作室,工作室只有她和助手两个人,她对分工合作的规模化写作保持着警惕。大量商业传记邀约上门,她选择了其中一个项目,做到现在。她的选择标准是,“这个人有意思,有个性,值得书写,他会留在历史上。”其余的时间,她写了一本关于自己在哥大学习口述历史的书《就要一场绚丽突围》,不经意间进行了一场对口述历史的科普。她还想与国内的口述历史机构合作,选择更现代的题材,倾听并记录下时代的裂变。

对“言出版必称IP,论公号必谈价格”的潮流,她有点不屑一顾。她开了个微信公号,但并没打算费力经营,从2015年6月份到现在,公号不过才推了5篇文章。她提及在哥大读书时,经常去文学批评家李陀家吃饭、聊天,李陀总是说,这个时代应该有巴尔扎克写的那样的作品,但是中国没有。而她觉得,这个时代每一个微小的细胞,其实都充满了故事。

在《就要一场绚丽突围》里,范海涛写下这样一个细节―

课堂上,讲师马瑞播放了两段相隔20年的采访录音,受访者是一位被判处终身监禁的犯人。20年前,他声音痛苦,“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离开监狱了,但是我依然相信这个世界……我相信有一天人道主义有可能让我走出监狱。”20年后,他对着采访者发出了一阵苍老的笑声,“你呀,确实和以前长得不一样了。”是的,他出狱了。当大家都沉湎于穿越时光的恍然中时,马瑞抛出了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要做口述历史?一阵沉默后,她接着说,每个你正倾听的身体里,都有一尊小的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