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子 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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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鸥提着三个粽子走过天桥的时候有点犹豫。那时天已经黑了一大半，街灯亮着，发出橘黄色的光，远处五彩的霓虹闪烁。一个孱弱的身影伏在天桥的阶梯上，双手趴在地上，头埋进手弯里，双膝跪着，屁股蹶得老高。这个姿势，王晓鸥印象深刻，在电视剧《水浒》里，宋江就是这样跪着迎接高俅招降的。没有一点骨气，狗都不如，王晓鸥看电视时心里暗骂，可惜了梁山一帮好汉，全被这小人给祸害了。

可是眼前的却只是个孩子，从身形上看，可能也就三四岁的样子。他的身前铺着块白布，白布上写了些字，灯光下影影绰绰看不大清，而且有一只白瓷盆压在布上，把一些字也给压住了。白瓷盆里扔着几张散乱的零钞，几毛的，一块的。

王晓鸥有点犹豫，他想掏点钱扔进去，但却没有停下脚步，才一转念间，便走了过去。

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此时儿子大概正坐在爷爷、奶奶中间看电视吧。儿子的身体不好，也是那么瘦弱。每次王晓鸥回家，他总是推着王晓鸥的腿说，不要爸爸，不要爸爸。这让王晓鸥很委屈，自己这么辛苦地在外面打拼、奔波，不就是为了他么?于是他做出一副难过的样子，假装用手揉着眼睛，你不要爸爸的话，爸爸会哭的。

想着这些，王晓鸥的心里就隐隐的疼。后天就是端午节了，可自己还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一个人奔走着。事情办的很不顺利，想约甲方的领导出来吃顿饭，约了好几次都被拒绝了。看样子，这个端午节是无论如何赶不回去了。

唉，这样一直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想起儿子穿着开裆裤、刚学会自己大小便的时候，每次随地大小便完了，就翘起两只大拇指，自己夸自己，能干，能干，眼睛里还闪着光；他想起母亲包的粽子，又大又香，铁沉沉的，蘸着玫瑰精稀，好像一口就把糯糯的香甜吞下了肚；他也想起了妻子，他问，我辞职回来算了，随便找份工作，反正我们现在也不缺吃少穿，她说，随你。他知道妻子很矛盾，既想他回来，又担心找不到好的工作。他又何尝不矛盾呢?虽然确实是不缺吃少穿了，可是现在住着的房子太小了，才八十多个平方，老人、孩子全挤在一起；妻子上班远，一直想买辆车；炒股不仅没赚到钱，还亏了不少积蓄；将来孩子读书，读大学，娶媳妇；孙子……不在外面拼、不多挣些钱是不行的。他想不明白，到底要有多少钱，才能在这个世界里过上安稳、快乐的日子呢?

他这时正从天桥穿过马路，一辆辆黑色的车子在他脚下飞驰。

他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也跪在地上，跪姿和刚才的小孩如出一辙。地面上写了两排大大的粉笔字，大意好像是读不成书了，求助。

王晓鸥依然没有停下脚步。他有些明白了，这两个孩子大概是一伙的。

他可怜孩子，却也不敢轻易掏钱。报纸上、电视里的报道已经很多了，这些孩子很可能是职业乞讨的。最坏的是他们身后那些大人，不管是他们黑心的父母或者是那些残忍的乞丐头，都把他们当作了摇钱树。如果给了这些孩子钱，给恶人们尝到了甜头，那么这些孩子就会被控制得更严，也会有更多的恶人做这样的盘算，害了更多的孩子。王晓鸥曾经看到过一篇纪实文学，里面就写过乞丐头怎么拐带孩子，把他们整治成残疾或者畸形，然后逼着他们乞讨的。如果都不给孩子们钱，也许那些恶人就不会把他们肮脏的手伸向孩子们了。

但自己这样做也太冷漠了，如果万一真有人需要帮助呢?孩子们讨到了钱，也许可以不用挨打，甚至能吃上一顿饱饭呢?

王晓鸥觉得挺悲哀的，世界为什么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就算做这么个小小的决定都要让人左右为难呢?

他忽然想到手里的粽子。这是他从小吃城吃完晚饭出来时买的。闻见粽子叶的清香，记起端午节马上要到了，忍不住就挑了蒸笼里鲜肉、豆沙、绿豆各一个粽子放到台秤上。三块八，售货员说。他付了钱，想想不对，问了句，这粽子要一块多一个?售货员点点头。他便不说话了。粽子才有鸭蛋那么大，本来想尝尝鲜的，想不到这么贵。他想起读书的时候，学校里的嘉兴肉粽比巴掌还大，里面裹着肥瘦相间一大块肉，才一块五。那时还舍不得吃，嫌贵，非到馋不住了，才肯买上一个。这几年物价真是升得太快了。

要不，把粽子给孩子们吃?这个念头让王晓鸥有些兴奋。孩子们大概也好久没吃过粽子了，节气快到了，给他们尝尝鲜，而且粽子是给孩子们吃的，他们背后那些恶人得不到好处，当然也不会助长他们干坏事!

这样想着，王晓鸥已经开始下天桥了。没想到那里也跪着个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穿了件红色的小背心，她大概趴累了，正把头抬起来左右扭动。王晓鸥想停下脚步，可是由着惯性还是走了下去。跨出那一步时，两人的眼神碰在一块儿。孩子漠然地把头转开，王晓鸥却像被火烧了一下。

走出去两步，他终于停了下来，回头去看那个孩子。孩子仍然在扭动她的头，好像没人看见王晓鸥一样。天桥上依然人上人下，人来人往……

王晓鸥紧紧抓住手里装着粽子的袋子，他想走上去把粽子给孩子，可是又迈不开步。要说点什么吗?是不是一直返折回去，把另外两个粽子也给那两个孩子?周围有没有人会看我?我真的就不吃粽子了?也不便宜啊，留下一个?孩子们会怎么说?高兴?吃惊?无所谓?这些念头好像一瞬间全涌了上来，又好像根本没时间去想。

王晓鸥的脚变得无比沉重，像被钉在地上一样。他微微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转身朝天桥下走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是因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舍不得粽子，或者怕被周围的人看稀奇?他不矢口道。他只是觉得自己有些灰心，还有些失望。他觉得躯体好像被抽空了一部分，变得慢慢模糊起来了；又好像被压制着，许多他看不见的压力和关联像粽子叶一样把他紧紧裹住――他也成了一个粽子。

回到宾馆，粽子仍然温热着，可是他却没有胃口。刚才在小吃城里六块钱的快餐其实吃得很饱，他去加过一次饭了的。

王晓鸥一直在想，我刚才为什么就没把粽子给孩子呢?他感得胃里隐隐有些痛。我这是怎么啦?我不再是我自己了?

后面他就睡了。快睡着的时候他看见了儿子，儿子说，不要爸爸，不要爸爸。

粽子第二天被扔进了垃圾桶。因为王晓鸥闻了闻，味道似乎有点不对了。天气毕竟是越来越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