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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克是从世界中来的,他要从荒中发现那可以丰富世界的东西,他是世界的一只猎犬。而丽江则渴望着摆脱荒,进入世界的笼子。其实丽江,不,整个云南和中国的西部的价值就在于它们还保留着许多荒的部分,就世界所梦想的那种乐园来说,它们与生俱来的就是,根本不需要现代。从根本上来说,世界之所谓进步,就是要回到那个只存在于过去的那个叫做伊甸园的地方。洛克在死的时候,可能终于意识到荒的价值,意识到那在玉龙雪山中感动了他生命的东西,“在玉龙雪山的杜鹃花丛中死去”,当洛克如此想的时候,他已经背叛了他到玉龙雪山来的初衷,被改造成一位诗人。昔日洛克带来的那些工具已经老掉牙,丽江今日的工具先进多了,不仅仅是采集植物标本的锄头,而是推土机,这就是世界的进步。而荒,在本质上与世界是对立的,矛盾的,它是那种不动的东西,没有时间的东西,与生俱来的东西。进步,就是将那些没有时间的、不动的事物,改造成有时间的,会过时的,改造成知识,就是用荒所赋予的东西来摆脱荒。荒是世界的母亲,而世界却是荒的墓地。但荒还有着更伟大的力量,这是世界无法毁灭的,这就是它可以改变洛克这样的人,让他的所有公式失去计算的能力,那仅仅是玉龙雪山下荒原上的一道闪电。但我不能肯定这种力量是否依然存在,因为它的寓所越来越小,昔日的丽江可以将洛克这样被仪器和工具武装起来的人物改变成要在杜鹃花丛中死去的诗人,但无边无际的荒原和旅游区保留的五亩荒地不仅是量的不同,也是质的区别。
洛克昔日住过的雪松村依然如故,我指的是田园、村庄和玉湖,人我就不知道了,这是一个一切都要收费的时代。玉湖小得其实只是一个水塘,依然清澈无比,碧蓝色,确实像一块碧玉,戴在玉龙雪山的一个手指上,我沿着湖走一圈,听见鱼在水面扑腾的声音,这湖有一种神秘感,水碧得令人生畏。昔日洛克坐在湖畔喝咖啡,一张小圆桌,一块桌布,使玉湖别开生面,神灵惊异。玉湖后面的悬崖上有一个洞,知道的人说,那是从前东巴举行威灵移交仪式的地方。我经过的时候,看了看,里面空空的,地上只是灰土。洞外面,绝壁岩石之间长着许多黑黝黝的、皮如老鳞的山毛槭,树龄有1300多年,威灵、苍老的古树和令人头晕的悬崖,把我搞得战战兢兢,双腿发软。下面的雪松村如今以洛克的故居著名,而不再是洛克到来之前的那个默默无闻的村庄。那故居是一个平常的纳西族小院,洛克留下的那些旧工具被人们找出来,放在玻璃柜里展览,院里坐着几位老人,据说要么给洛克牵过马,要么吃过他给的巧克力。有一位老妇,腰间拴着展室的钥匙,据说是洛克昔日房东的什么人,她开门让我参观展览之前,先拿出一叠票,每人三十元,买过才开门,进去不过两分钟,就看完了,我看见了那套拔牙的工具。这村庄从前是不拔牙的,如果牙齿生了虫,就用一个花椒塞在那洞里。从那村庄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瞥见玉龙雪山,那山云遮雾绕,变化无常,你只知道它是。
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想成为一个领受过威灵的东巴……
与洛克不同,前供销社的售货员尹林森也崇拜纳西文化,因此离开了他的故乡八十公里,一直到达玉龙雪山的后面,并在那里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被高原的太阳晒得一塌糊涂,红了又黑掉,黑了又红掉,从来不戴帽子,但这不是《国家地理杂志》高薪聘用的任务,也不是人类学系安排的田野考察,而是命运。
我在离大研镇十公里的地方遇到了老尹。就在那个昔日东巴领受威灵的地方,那一带叫做“玉柱擎天”, 刚刚开始旅游开发,旅游的项目是玉湖风光、洛克故居和玉龙雪山,不修路,让游客骑马上去,我骑马上去了一回。因为下雨。只走到海拔3900米的地方,洛克当年经常来这里采集植物标本,但已经感到美得令人胆寒。老尹在这里给人家做帐,他穿一身蓝色的干部服,个子小,脸膛黑红,牙齿翘着,像一片稀落的包谷地,精力充沛,声音响亮,喋喋不休。给人一种热情的供销社售货员的印象,后来我发现他正是。我是偶然认识他的,聊天,投机,后来发现这老人不仅是退休的供销社售货员,而且是一个民间的自发东巴文化的研究者和专家。我一直以为他是纳西族,后来才发现他并不是,他是汉族。但这只是指他的祖先,他们在数百年前来到大研镇,五代人之后,已经被纳西族同化,纳西语成了母语,汉语倒成了只是交际的需要才偶尔用用了。他在大研镇长大,是丽江著名画家周霖的亲戚,“周霖家就在我家对门”。十四岁高小毕业就参加工作,离开故乡八十多公里,到玉龙雪山后面的大具乡去当供销社的售货员。他指着几座白云缭绕的山峰说,我就在那里当售货员。从这个山到那个山,上下坡,要走一天,就回不去了,住一晚上第二天才回去。可以想象,那些年代,当老尹赶着马,驮着盐巴、红糖和手电筒,在黄昏中,进入一个村庄所带来的欢乐,连狗都笑起来。那地方全是纳西族,没有人会讲汉话。老尹工作之余,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一年才有一次电影,各个村子轮着去放,在别的村庄放的时候,就要骑马去,半夜回来,在马背上睡着掉,不怕,它会把你驮回去。在大研镇,业余时间可以画画、写写、听听、去茶馆里泡泡,用这种文化生活的标准来衡量,这地方简直是乏味得要死,用某个民间文化调查队同志的话说,就是“文化太落后了”。但后来老尹发现,并不是没有文化,而是与汉族的方式完全不同。好像也不是什么“落后”,因为老尹为了学会,已经快要耗尽了一生。老尹自己在乡村的某个角落里发现了东巴,此前,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什么“东巴文化”之类的东西,那是五十年代,“东巴文化”一词还没有出现,东巴的所有活动都被视为迷信活动,是禁止的,但在乡村中,这些活动一直在地下心照不宣地进行。老尹成了一个东巴文化的发烧友,“不得了,神神鬼鬼怪怪,越搞越入迷,包罗万象,医药什么都有,干旱了,哪天要下雨都可以预测得出来。有一个故事,七六年,一个老东巴看见天上三个星掉下去了,就说,皇帝和他旁边的两个大臣要去世,那个东巴连都搞不清是谁呢,住在大山上,电不有,路不通。”
于坚:1954生。
主要作品有:长诗《0档案》、《飞行》、《诗六十首》、《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于坚的诗》、《便条集》、《诗集与图像》。
散文集:《棕皮手记》、《人间笔记》、《棕皮手记・活页夹》、《丽江后面》、《云南这边》《老昆明》等。
《于坚集》5卷:收入1975-2000期间创作的诗歌、散文、评论和图片,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暗盒笔记》图片与随笔:2006年 中信出版社出版
《火车记》:2006年 鹭江出版社出版
诗集《只有大海苍茫如幕》:2006年 长征出版社出版
散文集《相遇了几分钟》: 2008年 获鲁迅文学奖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