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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特别想“家”的人,或者是一个特别依恋故土的人,我在北平原这片母土上生活了快四十年了,也从来没动过想要离开的念头。从小到现在,对娘、家、村庄或者乡土有一种罕见的依赖。小时候,因为体弱多病,长的矮小,内向,性子柔绵,很听娘的话,从不跑到很远的地方去疯和野,绝大部分时间就那么呆呆的站在胡同口一个角落,虚幻地看着往来的村人,或者去村后面不远的土坡上,咀嚼着一种很甜的草根,仰着头,默默的去观察那些变幻的云彩,倾听风从四处传来的各种声音。我真的很害怕自己走远了,娘就会从此喊不到我,或者害怕走远了再回来以后,娘就会不见了!那时候,我感觉娘就是我的大树,村庄就是我的世界或宇宙,城市对于我来说等于零。所以,和其它的孩子相比,我从小就是个缺少见识的人没出息的人,当然,现在依然如此。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阅读也缘于小时候的孤僻和内向,孤独让我学会了更多的倾听,而倾听,也是一种阅读。上学前,在爷爷的嘴巴里我听到了很多的故事。爷爷尽管不识字,但他是我们周围有名的货郎,十八岁就开始走南闯北走街窜巷让他听到了很多逸闻趣事,野狐山鬼。每到夜晚我都会赖在爷爷屋里不肯走,油灯下,他花白的胡子里似乎总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从记事起,我似乎就活在那些故事里了,每天晚上,我都会在爷爷土炕上的灯影里听到睡着为止。故事里的“好人”或“因果报应”无疑影响了我,里面的情节激发了我无尽的想象力,让我幻想自己是否也可以飞起来,可以变化多端,也让我面对黑夜头皮发麻,脊梁发冷,生出恐惧,不敢出门。
我第一本“书”应是一本小人书,是我用废品从供销社换来的。上三年级的时候,我已经搜罗到一麻袋小人书和“大书”了。看书多了,编作文对我来说就是一件很“过瘾”的事,作文本经常会因写一个故事刹不住车而捉襟见肘!对于汉字的热爱和喜悦,让一个营养不良的乡村少年不时显出一种朝霞般的酡颜。
十七岁之前,我就这样一直傻傻的呆在那个村子里,或者是那个我在写作上称谓“北平原”的地方(是一片可以纵马的平原地带,和莫言的东北乡接壤)。一次也没去过20华里以外据说是有高楼有汽车的县城。我的小学和中学也都是在村子边上的学校里完成的,那里的花、草、树、风、云、水湾、河流,昆虫、空气、动物、鸟儿已经成为我生命或身体的一部分,我坚信它们和我有着不同寻常的联系,很难分割开来。至少在十七岁以前,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个放羊或者放牛的人,胡诌故事的人,这样就可以不用离开娘很远就可以肆意的去亲近这个让我眩晕的村庄了!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娘要找我的时候,在村口大声一喊,我就可以听到,因为我是一个听话的,内向的,柔绵的,缺少安全感的孩子,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娘焦急或流泪的样子,如果那样,我就会有天要塌下来的感觉。
那时候,我的脑子里或者梦里经常会出现这么一个场景:黄昏时分,我在村子边上的河汊里放羊或者牛,眯着眼睛在草坡上或者大石头上睡着了,娘做完了饭,风吹散着她身上沾惹的烧麦秸的气息,饼子地瓜的气息,还有小米粥的气息,她在村口土地庙旁边的凸起处站定,用她长长的高密腔(娘是高密人)四野里那么一喊,我就会神启般醒来,并唿哨着集合起牛羊浩荡回到娘的跟前。实际上,十七岁以前,我似乎就活在这么一个梦或虚妄里不想醒来,一眨眼,我就在这个梦里迷迷糊糊的初中毕业了。当时,我们那里绝大多数孩子一般读完初中就不再读下去了了,只有罕见的几个考到县城的高中或中专。可我当时并没有觉得下学是一种苦恼或遗憾,相反却暗暗窃喜起来,因为我从心里是不想离开村庄去那时候感觉遥远的县城去读书的。心想我那个放一群羊的梦想该实现了!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过一种自足的神的日子了!谁知,我的想法很快就被父亲或者现实一票否决了,因为那时候我们家刚盖了新屋,欠了一屁股债,品学兼优的妹妹还要继续学业,家里除了买不起一群羊供我放牧之外,父亲认为一个男人趁年轻如果不出去闯闯老了会留下遗憾。认为出去打工,既可以缓解一下家庭经济的困境,又说不定会遇到好的机会,从此会跳出农门,混的体面些。
大哭了一场后被亲戚介绍到了一个乡镇企业烧锅炉,这时候因为苦闷,开始大量背诵一些古代典籍并接触徐志摩、席慕容、戴望舒等人的诗歌,开始在锅炉房的昏黑墙壁上用粉笔划拉一些类似于诗歌的文字。而后生计所迫又去县城里,拉拉杂杂做了十几种营生,大多都是白天在外面累死累活,晚上顶着星光骑着自行车回到北平原腹地。我从来没想过要远离我的那个村庄,即使有可以去外地或者国外挣更多钱的机会,也被我以自己太“想家”这个脸红的“理由”而拒绝了。家,或者严重的乡土观念似乎已经成为我的死穴,似乎离开太远我就会虚弱的不能存活一样。即使后来,我因为写作的原因,偶尔会出远门去外省参加一些活动,我也会匆匆的来回,错过了远方友人认为的美妙景致,可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遗憾。我曾经写过这样的句子:自从离开家那一天开始,你就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个感觉对于我是真实的。因为在梦里,娘站在土地庙旁边的高岭上喊我的梦还在,这也给我风里雨里的苦寒生活带来慰藉。
但很快,我所处的这个沿海小城和其它的沿海小城一样,招商引资开始如火如荼起来,似乎是一夜之间,工业园的已经蔓延到我们的乡镇,包围我们的村庄,恐龙开始以水泥的方式复活,很多原始的朴素的美好的东西连根拔起或者逐渐消解,水泥地面封死了那么多小动物或昆虫的巢穴,挖掘机挖去了那么多顽强的根苗。牛羊在消失,老树林在消失,河流在消失或者污染――村庄作为人类的梦或者摇篮,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我开始感到惶恐不安或者憎恶,感到自己的根似乎也要慢慢被什么刨去一样。每每环顾四周,每每就会生出陌生的感觉,背井离乡的感觉了!“娘总在黄昏时分喊我”更多的成为一种幻听,一种招魂。但我知道我依然离不开这里。离不开这片爱恨交加的土地。多年以后,你依然会在北平原上,看到一个背搭着手行走并思考的人,深夜里,他虔诚地擦净书桌,众多卑微生灵的命运,通过一支廉价的自来水笔汹涌而出――
陈亮,1975年生,山东胶州人,中国作协会员。曾获2014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诗刊社首届李叔同诗歌奖、“中国十大农民诗人”称号、第二届全国诗歌大奖赛银奖、第八届中国散文诗天马奖等。出席第30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乡间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