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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的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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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来叫田雅。父母离婚后,她自己把名字改成天涯。那天,她对同学说,我现在叫天涯,天涯海角的天涯。从此她就是天涯,别人再叫她田雅,她便不理会,只当没听见。

天涯一个人住,自13岁起。

父母离婚时,她被法庭判给经济状况优越的父亲。父亲长年在外地做生意,那两居室的套间---一家三口曾经居住过的房子,基本上就属于天涯一个人了。68平米的空间,便是天涯所拥有的海角天涯。

楼下开着一个小饭店,饭菜量多价贱,这一点吸引了天涯这类钱包较为干瘪的顾客。她的晚餐总在楼下的饭店吃,要上三四个菜,吃不完的打包,带上去第二天继续吃。和天涯抢菜吃的当然还有家养的老鼠蟑螂。

她的姑妈是个大嗓门,每次来视察情况,总要发出大量惊叫,诸如---这里老鼠爬过了!煤气开关松脱了!姑妈是街道干部,俗称的"里弄大妈",有着天生的权威面孔和古道热肠,说话斩钉截铁,不容违背。

虽然天涯比父母未离婚前要白胖许多,姑妈仍一口咬定她又瘦又黄,命令天涯去她家吃住。经过多次的据理力争和协商,老少二人达成一致意见:天涯每天在姑妈家用晚饭,写作业,然后才回去休息。最重要的一条是---姑妈决定给天涯召房客,把20平米的前间租出去,收取房租以备将来不测之需。

女房客搬进来了,是在上海打工的无锡姐妹俩。见过天涯之后,她们拿出廉价且过期的零食给天涯,脸上堆着谨慎和讨好的笑。

天涯客气而冷淡地摇摇头。

一住进来,姐妹俩就在墙壁上贴了条字幅---把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当做是生命的最后一天。话里隐隐包含了倔强、傲然、辛酸和激烈。

就这样,一个小女孩,两个大女孩,开始了一个屋檐下的同居生活。

7点10分,天涯准时出门上学,临走总会客气地喊一声"我走了"。天涯的早饭通常就在路边食摊上对付过去。从家到学校这一路摊贩众多,尤其早晨,愈加喧嚷得厉害,多是当街卖早点的无证小贩。如有城管突击扫荡,便会有人一声呼哨,眨眼间,小贩们一哄而散,四处逃窜。

天涯不是爱说话的女孩,并不过问女房客的生活。平日一回家就钻进自己房间,睡前盥洗时如在卫生间碰上也只是点点头。所以,尽管女房客来了一月有余,她仍不清楚两人以何为生。

直到有一天早晨,在小贩的逃窜队伍中,她看到她们两个,一个正推着小木车奋力狂奔,另一个肩扛两条长凳紧跟在后。小木车即所谓的流动馄饨摊,上海人叫它作"柴爿馄饨"。兴许是握力不准,女房客推着的小木车呈踉跄之态,还在砂锅里翻滚着的汤汤水水晃荡晃荡地泼出来,炉膛里的煤块和木柴也险些砸到她们脚上。

天涯从未见过这样的逃窜。本能地想过去帮个忙,又担心被经过的同学看到---"原来田雅有两个卖馄饨的乡下房客,哈哈哈哈哈哈哈……"

尽管女同学们也常常去吃柴爿馄饨,可她们还是一样要鄙视卖馄饨的乡下人。她们总是一边咂咂有声地吃着,一边又嫌弃着馄饨摊的肮脏,若她们知道天涯招馄饨姐妹做房客,还会连带着把天涯也一起鄙视在内。

天涯心想,她们就是那样的女孩,永远都会是那样。长大以后她们会是那种俗不可耐的妇人,看到钱财眼睛会像乒乓球一样弹出来,看到穷要饭的则眼睛翻上去,好像死鱼肚。她虽看不起这些同学,却更怕自己会被她们看扁。

那天回家后,天涯才意识到客厅里一直飘着的就是馄饨的气味。她先前老疑惑那味儿,怀疑是角落里死了老鼠。

天涯开始和她们说话,作业完成后就一起聊天,或帮她们一起剁馅子包馄饨,有时候也会吃她们盛情端来的小吃:砂锅馄饨,干煎馄饨,锅贴馄饨,芹菜馅的,韭菜馅的,菜肉馅的,纯肉馅的,虾米豆干馅的,凉拌馄饨皮,馄饨馅饼,酸辣肉馅汤,油炸馅子丸,面拖馅子丸……

天涯尽力帮她们吃那些没卖出去的剩馄饨,吃了整两年。夏天里馄饨搁不住,半天就馊,不吃也只能扔了,怪可惜的。一起乘凉的时候,女房客们对天涯透露了她们的理想---存很多钱,租个门面开饭店,先从卖馄饨开始(天涯暗暗想,又是馄饨,老是馄饨,没完没了的馄饨。那阵子,天涯仿佛患上"馄饨恐惧症",怕见馄饨,怕闻馄饨,怕提到馄饨)。

女房客们继续憧憬道:先做馄饨、面条、炒饭之类的小买卖,闯出名气后,再把家乡的著名菜式带到上海来。

天涯忙问,你们家乡什么菜式最有名呢?

馄饨。她们答道。

不久,馄饨姐妹的生意受到同乡人的排挤,他们拉帮结派地来挑衅闹事,想把馄饨姐妹逼走。

天涯第一次认识到世界不光是由黑和白两色构成的,中间还有许多深浅程度不同的灰色,大好人和大恶人中间夹杂着层次不齐的种群。

天涯担心着馄饨姐妹的生意,又生怕她们会被同乡人欺负。她预备去派出所备个案,却被告知:馄饨姐妹的摊子属于违规经营,早就应该取缔,哪有去保护她们的道理?

房间里依然充斥着馄饨姐妹剁馅子的声音,日日夜夜,夺,夺,夺,哒,哒,哒。有时候分明没在剁馅,可是仿佛有回音似的,剁馅的声响始终回旋在室内。

生意惨淡,两姐妹对天涯的脸色便越加恭敬了。天涯心里微酸,知道她们是担心交不出房钱会被赶走。记得她们俩刚来上海时,在墙壁上贴着的座右铭---把生命中每一天都当做生命的最后一天,那拼劲儿和豪气使天涯惭愧过,敬佩过。最终她们还是被打败。

再以后,姐妹俩搬走了。临走时,把欠天涯两个月的房租还了,还得干净利落。天涯疑惑间发现有个相貌猥琐的男子来帮姐妹俩搬家,并不时对两姐妹拉拉扯扯的,仿佛她们已是他的囊中之物网中之鱼,唾手可得。

天涯豁然明朗,追出去叫住她俩,说,房租你们别担心,什么时候有钱再给,没关系。就是你们,就是---

就是什么?她们问道,什么啊?

就是---,天涯哑声说,你们别把自己卖掉啊。忽然鼻子一酸,眼泪簌簌地掉下来。

两姐妹愣了,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还是哭着离开了。

在她们走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房间里隐约还有剁馅子的声音,夺,夺,夺。过了两个月,这幻音才消失。因为新的女房客搬来了。

新房客又是姑妈作主找来的,是天涯学校里一位老师的女儿。

老师家往浦东,女儿的学校却在虹口,每天上学放学,来来往往得四个小时,人也弄得很累,母女二人准备租下天涯的房间以方便女儿迎接半年后的高考。

天涯那时15岁,对高中生活充满向往,把这个18岁的高三女生当偶像看。对18岁的男孩女孩,天涯都崇拜景仰,认为他们神奇,不可思议,居然能够长到18岁那么大。在天涯眼里,成长是充满艰辛和苦难的事,每一个长到18岁的男孩女孩都是极不容易的。

18岁的女孩和母亲就住在馄饨姐妹曾住过的外间。

15岁那年初夏,天涯免试直升本校高中。别的同学还在发奋用功,天涯却已经无所事事了,成天在阅览室里呆着,百无聊赖地翻杂志,打盹,看窗外风景。

回到家后,房间里剁馅子的声音没了,难闻的气味也没了,取而代之为轻悄的翻书声和来回的走动声。天涯在里间看动画片,看电视连续剧,吃零食,听walkman,外间的女孩对天涯闲散的生活极眼红。两个女孩互相羡慕着,很自然就"狼狈为奸"了。

女孩常常到天涯房间里玩,有时会拿天涯的望远镜看对面楼房和低矮的灰色天空,看着看着就微笑了。

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天涯下楼去取信,信箱里躺着一封未贴邮票也未署名的信。她信手拆开,是一封错别字连篇的情书。

天涯回房把信给女孩看,说这是给你的情书吧,里面好多错别字。女孩顾不上那些横行螃蟹般的行书,逐字逐句辨认信里的意思。

她恋爱了么?天涯看着她陶醉的神情想,那表情是说明她恋爱了吧?

当晚,天涯躺在小床上胡思乱想,人为什么要爱呢?爱是什么感受?什么东西会使人在茫茫人海里爱上另一人?

为了什么?

一天中午天涯提前回家,撞上逃课在家的18岁女孩。沙发上坐着对面楼房里的帅哥---那个在望远镜里被天涯偷窥多年的少年人。十三四岁时,天涯常常在望远镜里偷窥他,看他挤青春痘。镜头里,他那种无限爱恋自己的样子让天涯有一种温柔的牵挂。

他在自己房间里,看画报,打游戏机,抽烟,接听电话,皱眉头,抠脚丫子。

而现在他来到天涯的房间,并羞涩地从沙发里站起身,整整衣服,轻柔地和天涯打招呼:嗨。

后来,他几乎每天都出现在天涯面前,总是腼腆地招呼,然后带着那18岁女孩出去兜风。

天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桌上放着他刚刚喝过的杯子,扣着看了一半的漫画。她走到窗前,对面灰突突的楼房里空空荡荡,像她的心。

晚上,天涯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有19岁,房客女孩仍然只有18岁。梦见自己微笑地走到男孩身边,说:我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都在注视你,在每个清晨和深夜,在痛苦和快乐时。即使闭上眼睛,我仍然看得见你,现在,请你和我离开这里,一起离开这里吧。

男孩惊讶地说:可你只有15岁啊。

天涯愤怒地大声喊道:我19岁了,19岁了!你给我听好,我19岁了!我不是15岁,不是,不是!

天涯惊醒过来。

仍然是15岁,一切都没变。

房客女孩没有考上大学。七月过后,18岁女孩搬回自己浦东的家。

那个男孩也消失了,从天涯的望远镜里,从天涯的心里。仿佛他从来不曾存在过。又或者他真的是个幻影,是15岁时无聊的夏日午后一场慵懒的梦。醒来,15岁就过去了。

天涯20岁那年,根据市政府的决定,天涯家那一带的楼房将被拆迁。听到这消息,天涯特意从大学赶了回去。

房间已显得极破旧了,墙壁上留下许多灰黄的印迹,墙粉或脱落或鼓出许多浮泡来。

这儿曾经住过许多人:馄饨姐妹,迎考的高三女孩,在火车站倒票的黄牛夫妻,拆迁户一家,酒楼打工的外来妹,牛仔裤上剪很多破洞的叛逆女生……他们来了,又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天涯和姑妈姑父一起打扫房间,虽然这举动看起来毫无意义。

天涯在抽屉隔层里找到一张破纸,上面有着些零碎句子。她拿到窗前细看,是自己多年前涂鸦的文字:

月和灯,隔着空间,

记忆和忘却,隔着时间,

我和你,隔着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