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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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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跟踪2007年的短篇小说,驻足回望,竟发现绿树掩映、果实累累、清香诱人。短篇小说整体上的式微已历多年,现在自然不能称复兴的时代已经来临,但说短篇小说走出迷惘,呈现出回黄转绿、柳暗花明的态势,我以为并非妄言。比之2006年以及几年前,短篇小说从数量上讲似乎没有明显的增长。从作家队伍看,老一代作家渐渐退隐,但新一代作家已然成熟,壮大了短篇小说的创作实力。从短篇小说的自身发展看,它已在边缘地带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位置和成长空间,扎根抽枝、开花结果,显出一派气定神闲、摇曳多姿的景象。从年初到年终,谈歌《天香酱菜》、阿来《机村人物素描》、王祥夫《玻璃保姆》、范小青《蜜蜂圆舞曲》、毕飞宇《相爱的日子》、刘庆邦《黄花绣》、红柯《大漠人家》、实《李十三推磨》、郭文斌《点灯时分》、邵丽《人民政府爱人民》……纷至沓来,篇篇精彩,引导着我们进入一个个新颖别致而又深邃广大的短篇小说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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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滑向了社会的边缘地带,不需要承担那么沉重的“时代使命”了,这倒真正为它“减负”了。但短篇小说特有的“现实性”品格,不允许它回避当下,遁入空门。那么它就只有用“智取”的办法,即通过一种巧妙的角度或便捷的途径,进入现实生活的“腹地”;或者采用“内攻”的方法,即直接切入当下人们的精神心理世界,透过人们的心灵图像折射广大的社会人生。于是短篇小说获得了艺术的自觉和自由。

这里我们首先要说到邵丽的《人民政府爱人民》,这是一篇典型的表现底层社会的作品,但它却比同类小说更真实、鲜活、深广。它的独到之处,就在于对现实生活有一种深邃的发现。在这篇作品中,县长崔涌和副县长老刘,呈现出一种原生态般的逼真和浑厚来,也许他们不是那样高尚、纯粹,但他们对农民的天然感情、对工作的全身心投入,以及他们自身生活的种种难处,读来真是感人肺腑!这样的人物,只有较长时间浸泡在生活底层,才能发现和塑造出来。更令人惊喜的是作者还刻画了两位独特的农村人物,一位是被人看不起外号叫“老驴”的李长旗,一位是他的女儿李童。老驴人不坏,但却是那种没脑子、没血性、没能力――永远扶不起来的角色,有困难只知道找政府,但帮来帮去还是困难户。这是中国农民中最窝囊的一种人物,连阿Q也不如,有着很深的社会和文化根源,在过去的作品中十分鲜见。李童呢?高中毕业考上大学,聪明好学,自尊要强。但家庭的贫困在她的心里既埋下了“坚毅的种子”,也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她向政府求助上学的目的一时没有达到,就心生怨恨,贸然出走,杳无音信。这样的农村青年,让人感佩,也让人忧虑。这也是作者对农村人物的宝贵发现。

2007年的短篇小说,对乡村社会的揭示是深入的,也是广泛的。李进祥的《狗村长》以河湾村的一只黄狗为主角,艺术而又不无嘲讽地显示了农村基层政权的瘫痪。邓宏顺的《棉花团》,则以一个工作队员的视角,提出了应该如何看待、评价村干部的问题。陈应松的《金鸡岩》则以苍凉的群山背景和突兀的人物形象,显示了山民无望的生存环境和他们不屈的抗争精神。农民宿五斗之所以要攀上高耸入云的金鸡岩开荒种玉米,是因为在村子四周再也找不到一块可以耕种的土地了,他只有向大自然挑战、向自己的身体极限挑战,才有生存的希望。于是被困在高高的金鸡岩顶孤身耕作的宿五斗,成为中国农民的某种象征形象,深刻在了我们的脑子里。

表现打工族在城市里的生存境遇,是当下文学的一个流行主题。短篇小说以它灵敏的触角和精深的思考,丰富和深化了这一主题。王祥夫的《玻璃保姆》,以有趣的情节、精湛的构思和朴素的叙事语言,讲述了待业青年小麦给煤老板当狗(名叫“玻璃”)保姆的故事,折射出的却是煤老板对人的尊严的蔑视和生活中的变态心理。武晓军的《别墅里的生日》,同样是写一个叫春姝的女孩子给富人当保姆的故事,但焦点却集中在了打工者身上,通过小保姆们在别墅里偷偷过生日这一情节,强烈地展示了人与人之间的贫富悬殊,凸现了身为下贱的女主角的诚实、勤劳、自尊的精神品格。钟求是的《五月的铜像》,写的是农民工登锁在城里的一次荒唐的犯法行为,竟然想偷盗“天使”铜像卖钱,但作者鼎力展示的是这位农民工盗窃铜像后的惧怕、不安和后悔,是他面对这尊“女神”的欣赏、感动和爱心。作者在一个否定性的人物身上发掘了他向善、向美的一面。尤凤伟的《彼岸》,整个作品写的是上层人物的高层社交,但牵动公司老板于总和那位国际交际花李静的神经的,竟是一位在公司打工的青年“徐某”,他因领不到工资而敲诈犯法被捕在押。尽管这位打工青年最终也没有被“捞”出来,但他的贫困、他的孝心,已强烈地冲击和影响了上层社会人们的心灵,显示了农民工问题的突出和社会的一种进步。

城市里的普通市民、企业工人等底层民众,也是2007年短篇小说关注的一个重点。代表性作品有刘涛的《最后的细致》和刘庆邦的《年礼》。前篇写年轻工人李皓,面对无可医治的绝症和即将走完的人生,没有诅咒、抱怨和要求,而是理智从容地干着一件事,要把他的家整理、修复得完美无缺,给妻子、儿子乃至将来进入这个家庭的男人,留下美好和方便,展示了一个普通工人赤诚的爱心和宽广的胸怀。后篇写矿工家属田桂金,父母、哥嫂以及自家都很贫困,为了亲人之间的感情、为了大家庭的和睦,怎样挤出一点可怜的钱周旋在亲人中间,读来让人既辛酸又感动!李皓和田桂金,处在社会底层,皆为芸芸众生,但他们的精神、人格,却是高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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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既可以反映世事沧桑,也可以表现心理波澜。但我觉得,对短篇小说而言,表述人的内宇宙更是它所擅长的。在一种“袖珍”式的文体中,演绎一段情感经历,渲染一场精神搏斗,描述一幕美好回忆,刻画一种“天人”感应……对短篇小说来说实在是得心应手的。人的内宇宙自然不是孤立的存在,它是广大的外部世界的曲折反映,表现了人的内部宇宙也就折射出了外部存在。有理论家把它称为“心理现实”。人的精神、情感、心理是一个浩瀚而复杂的形而上世界,当下的短篇小说作家,在探索这个形而上世界方面,多方突进,探幽烛微,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涌现出许多擅写心理世界的年轻作家,创作出一批风姿绰约的短篇小说。

爱情、婚姻、家庭以及性,是人的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也是最让人触动灵魂和感情的。毕飞宇在表现这一领域方面,无疑是一位高手。《相爱的日子》用了一个很古典的题目,但这里的“相爱”没有温暖、没有浪漫,只有冷酷的现实和理性的权衡。他和她,一双大学毕业而飘零在城市的孤雁,邂逅了、相爱了、同居了。但他们并不是为了培养爱情之花,更不是为了结婚成家,而是为了用同病相怜的关照、年轻而饥渴的,填补孤独荒凉的内心、抵御沉重窘迫的现实。年轻男女之间最美好的情爱和,却让蛮横的生存问题撒了一把盐。读来让人忧伤、沉重、深思。

2007年确实出现了许多表现人的情感律动的好作品。如乔叶的《像天堂在放小小的焰火》,以敏锐的感觉、犀利的洞察,展示了男人与女人之间情感的丰富性、的深邃性、人性的复杂性,如同打开了一个瑰丽的人的灵魂世界。如须一瓜的《一次用心筹备的邂逅》,写白领男女之间的网恋与会见,凸现了他们在浪漫的激情想像与世俗的人生束缚之间的矛盾心态。如方格子的《谁在暗夜里说,冷》以午夜声讯台这样一个特殊的视角,敞开了当代人――不管是城市人、还是乡下人,虽然生活处境那样的不同,但内心却一样地骚动、空虚、孤独。这已是社会潜在的一种精神危机。如金仁顺的《彼此》写都市男女的婚外情,他们心理的细腻、情感的脆弱,导致了爱情的易变、婚姻的短命。这成了现代人的“流行性”心理疾病。如上几位年轻的女作家,以她们独具的慧眼和锐利的笔触,拓展了短篇小说的表现领域和叙事能力。此外,王棵的《暗自芬芳》描写守礁士兵的内心波澜,叶兆言的《我们去找一盏灯》探索抑郁症的病源,都写得鲜活而有深度,值得一读。

关于人自身的一些形而上问题,需要破译的太多了,譬如人的天性、人的梦想、人的命运等等。我们看到不少篇什在这方面作出的可贵努力。迟子建的《百雀林》,写一位名叫“小没”的普通人的命运,他诚实、勤劳、善良,但大半辈子活得很累、很惨,最后回到远离尘世的“百雀林”中,他才感觉“掉到福堆里”、“住在春天里”了。由此可见人的幸福不在于你拥有了多少世俗的东西,而在于你能否回到自然的怀抱中。这是人的天性所决定的,而我们现在恰恰背离了这一点。叶弥的《消失在布达拉宫的一头鹰》,似乎在求索人难以掌控的命运:蒋百年是一位不信邪的民间“英雄”,但命运总是在捉弄、打击他,但他没有屈服,孑然奔往遥远的布达拉宫,去守护世界上最大的庙宇,以此来抗拒命运对他的支配。作者礼赞的是人的一种西西弗斯式的精神。徐则臣的《伞兵与卖油郎》,写的是一个叫范小兵的乡村少年的“浪漫梦想”,环境、条件一样都不具备,但他却痴心妄想要做一个从天而降的“伞兵”。为此他付出了终身残疾的代价,却无怨无悔。这是人混混沌沌的“童年游戏”,更是人永不熄灭的“梦想之光”。实的《李十三推磨》,精心塑造了一个安贫乐道、忠厚仁义的古代文人――李十三的典型形象,在他面前可以照出当下知识分子残缺的灵魂来。薛媛媛的《湘绣旗袍》,则刻画了一位艺德高洁、把一生献给湘绣旗袍的名师薛师傅的形象,这种把手艺当作生命、把生命投入到手艺中的人生境界,多么值得我们现代人去深思!

探索人与自然的关系,也是现在短篇小说作家感兴趣的课题。其实人类的全部问题也不外乎四个方面,即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然和人与自我。人与自然同样是一个值得作家们倾力书写的主题。范小青近年来在短篇小说上执著探索,登堂入室,臻入佳境。她的新作《蜜蜂圆舞曲》的独到之处,就在于蕴含了一个“天人合一”的大主题。在那个花香鸟语、蜜蜂成群的笠帽岛上,人与蜜蜂可以对话,蜜蜂有自己的思想、心理和语言,花鸟树与鸡鸭狗等同岛上的人各安其所、融融乐乐……但孤高自傲的老乔与他的妻子,容不得他人进入岛内养蜂,甚至破坏了蜜蜂的生存环境,最终导致自己弃岛而去。桃花源般的自然景致中饱含的是作家的文化反思。刘庆邦的《黄花绣》写一个农村女孩子,在桃花季节、在乡村风俗(绣花鞋)中的悄然长大;郭文斌的《点灯时分》写农村的小姐弟俩,在正月十五点灯节日中的美丽想像和渐懂人事;红柯的《大漠人家》写孙子跟着爷爷,在辽阔的大漠和神圣的劳动中,情感、心智和人格的成长……都写得如诗如画,细腻入微,余味深长。短篇小说写人与自然的关系,过去是不多见的,现在有众多优秀作品来表现这一主题,且达到了相当的高度,这是值得我们关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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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短篇小说创作中,出现了一股重新发现和承袭中国古典小说叙事传统的思潮。文学回归本土经验,回归民族传统,已成为一种新的趋势。

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传统,可谓博大精深,就拿短篇小说来说,便有话本小说和笔记小说两大文体类型,尽可以成为我们汲纳的丰富资源。譬如话本小说,从宋元话本到明清拟话本,经历了四个朝代、数百年的历史。它本来是民间说书人的底本,后来演变成了一种独立的小说文体。情节的戏剧性、人物的平民化、格调的通俗性、叙事的口语化,是它的基本艺术特征。谈歌近年来有意识地借鉴话本小说的写法,使他的短篇小说创作呈现出一种新气象。他的《天香酱菜》写的是保定的历史故事,一家木器店怎样演变成了酱菜园。世事的风云变幻,商家的内部纠葛,人与人的恩怨情仇,特别是那位诚信、宽厚、有着传奇色彩的宫廷酱菜师傅赵广林的形象,在作者绘声绘色、饱含沧桑的讲述中,如显影液中的照片一样历历浮现在我们面前。古代话本小说的写法,在他的手里获得了新生。让我感到遗憾的是,谈歌几篇出色的新话本小说,写的都是旧人旧事,而写现实生活他就又回到了流行的小说写法上。如何用话本小说的形式讲述今天的故事和人物,我觉得这是对谈歌等作家的一个挑战。青年作家李云雷的《巧玲珑夜鬼张横》在这方面作出了可贵尝试,从题目就可以看出有意效仿《今古奇观》的痕迹。作品讲述了一个民间说书艺人“夜鬼张横”,从上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之间的说书生涯和人生遭遇,反映了现代化进程中民间文化的逐渐消亡。故事生动,引人入胜,意蕴深厚。不足之处是在话本小说的套路上、语言上,还欠火候。

笔记小说现在已是一些作家喜欢的短篇小说体式了。聂鑫森的《教授生涯》由“黄花梨”、“霸王别姬”两则短篇构成,一则只有2000余字。作者以写人物为主,把知识分子那种独特的性格和心理刻画得栩栩如生。作品中都有一个中心情节,但在叙述中却不以它为主干,显得自由而灵活,呈现出一种“笔记”体的散漫来。描写语言古雅、细腻而传神,颇有古典笔记小说的韵味。阿来的《机村人物素描》由三则短篇组合。作者写古老、封闭的山村――机村,在数十年历史变迁中的一些人和事,或写山中景致、乡村风俗,或记人物命运、农村演变……真实琐碎中蕴含着作者的深远思考,浑然天成里暗藏着作者的苦心经营。这两部作品代表了当前新笔记体小说的基本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