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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真的很古,始建于唐开元元年,且有个让人浮想翩翩的旧名――东淘。东临大海,大浪淘金――金是没有的,却有盐,至清嘉庆年间,这里已有灶户19694家,灶丁48413名。傍镇有南北贯通的串场河,河面上整天船只穿梭,舟帆楫影。去时运盐,回时黄石板压舱。一日一日,那带回的黄石板,竟在镇上铺出一条七里长街。
有街,人烟必旺。于是,一家一家的店铺林立起来,连成一片,连成黛青的丛林。飞起的檐上,乌青的瓦当,展翅的燕似的,息在上头。上面刻着“福”“禄”“寿”“喜”“财”等吉祥的字样。做买卖的乡下人,肩上担一副担子,担子上搁着乡下的土特产。有时他会带了小儿来看稀奇,手里牵着,走上街头。那小人儿哪里见过这等热闹和繁华?脚步迈不动了,眼睛不够转了,隔着行人缝隙,指指店铺里那花花绿绿的糖人要买,指指冒着热气的肉包子要吃。乡下人节俭,也不富裕,哪能都满足了?被做父亲的喝斥着一路走去。也有耍杂耍的,沿街的铜锣敲得当当当,找一块空地,一圈的人,立马围了去。
这是当年的尘世喧闹,如春天的金盏花开,瓣瓣都是金黄的灿烂。历史翻转过一页,再一页,千年时光,也是悠悠过。我在一个冬日的黄昏,走近古镇,一个人。街上有另一番尘世的热闹,现时的。商店的音响里,放着流行歌曲――《遇见你是我的缘》。卖水果的摊儿,恨不得摆到街中央,蜜黄的是桔和橘,青中带红的是苹果。我绕过那水果摊,去寻七里长街。问街上走着的一个人,知道七里长街吗?他纳闷地看着我,笑问,哪里有?
亦笑。真的呢,历史已走了这么久这么远,好多的痕迹,早已被风吹雨打去,哪里可寻?但到底还是留了痕迹。黛青的房,在小巷里,明清时的建筑呢。门板已风化成紫黑,门板上的铜锁扣,锈迹深重。轻抚,感觉手底下,有历史的风,猎猎吹过。我与谁的手印重叠了?谁又曾在这个门里,笑望月升日落?不可知了。抬头,那乌青的屋脊上,长一蓬狗尾巴草,在这个冬日的黄昏里,它们很深沉地沉默着,仿佛也是一段历史。
小巷,静。有的房内还住着人;有的房内,已不住人了。房都是几进几出的,好内容全在深处,一家老小的饮食起居都在里头。有花草长得茂盛。庭院深深深几许。天色渐暗,老房子里的光线,便彻底地暗下来。探头过去,需要静等几分钟,方能隐约看见屋内的人和物什。有剃头师傅,还使着老式的剃须刀,不紧不慢地在给一个顾客剃头发。剃头师傅很老了,顾客亦很老了,他们的身影,隐在一段幽暗里,是一段旧时光。没有什么声音可以打扰他们,他们在旧时光里,安详。
再有一间房,房内摆满布鞋,一个老人,正抽拉着鞋线――她在做布鞋。我想起那些年月,母亲坐在煤油灯下纳鞋底,白棉线抽得哧哧哧的,冬天的深夜,因此有了温度。沿着黄石板铺成的街道,慢慢走,我想,这上面,不知走过多少双布鞋呢,不知走过多少母亲的牵挂和疼爱。富商也好,盐民也罢,总有一个母亲,在为他祈愿,岁岁平安。这样一想,再古老的历史,不过是母亲的历史。
真的就见到一个母亲,很老的母亲了,百岁老人呢。七十多岁的儿子,守着她,在老房子里过。我进去,老人拄着拐,站门边,笑微微看我。她的儿子是她最好的讲解员,讲她这么大年纪,还穿针走线,吃饭穿衣,都是自己打理。还说一事,说她自从嫁过来,一直义务清扫周围的街道,前两年还清扫呢。儿子说时,做母亲的一直侧耳倾听着,很放心很满意的样子。老天厚待仁厚之人,这个老人,就是最好的见证。我转头,看到几盆植物,在小院子里,绿得欣欣向荣。
保留完好的鲍氏大楼是必去看一看的。建于清代的鲍氏大楼,一律的徽式建筑。这里曾经车如流水马如龙,是占地三千多平方米的钱庄,房屋一直延伸到串场河边。每间房的设计都独具匠心,连支撑柱子的石础,也马虎不得,上面精雕细琢着一些动物或花卉。鲍家有后人,守着一间房,是个很精神的老阿婆,围着家常的围裙在做家务。见到有人去,笑着搭话,伸手一指案桌上一个相框,里面一男子风度翩翩。那是我男人,她说。
我笑。无端地想起一首词来:雕栏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出门来,院子里静。照墙站成喑哑的暮色风景,下面爬满岁月暗生的绿苔,不见了曾经的车水马龙。有人在照墙上探了头看我,忽又隐到后面去了。四周真静啊。
沿了麻石板铺成的小甬道,一路西行,搭眼望去,就是串场河了。当年河水涟涟,波光桨影,现而今,河床已塌陷,水也很浅了。这个季节,荒草和芦苇,都顶着一身的枯黄,让人心里顿起凄凉之感。无论岁月曾经如何繁华,谁能拽住岁月的衣襟呢?我们能做的,一是怀念,二是珍惜。
还有汪氏建筑群。还有吴氏家祠。还有万氏古宅、郝氏古宅。还有朱家大院、曹家大院。还有钱维翔故居、袁承业故居……
九坝十三巷七十二个半寺庙,到底是怎样的鼎盛?
那里,盐民哲学家王艮在漫步,平民诗人吴嘉纪在徜徉。
风从南边吹过来,又从北边吹过去。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对着秋风吟出“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现世安稳的模样。他住过的大悲庵呢?那里长一棵苦楝树,有鸟从光秃的枝头飞过,一路高叫着飞到别处去了。
人类的承接,原是错综纠缠的脉络,树根似的,盘结而下,与坚实的大地紧紧相连。当我们触摸到那个源头时,我们懂得了,历史的另一个名字,叫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