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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经典小说改编舞台剧,从来背负“影响的焦虑”,就似在巨木之下的砂砾中作画,坏则被批评“竟连倒影也不如”,好则被赞誉“惟妙惟肖”,再上一等则近乎在另一维度的重新创作,更添原著也未及之美。毕竟戏剧企图以具象固定抽象,赋情感以躯体,并以有限之时间呈现广阔的事件。
《月亮和六便士》的观众,倘若对原著有所印象,必会带着疑问与期待走进剧场。一,叙事长度跨越十数年的故事,一个半钟点里如何讲述?是忠实叙述,完整浓缩;还是取其一瞬,集中爆发?二,主人公查尔斯(据说取材于高更)抛却世俗生活之一切,漠视人情世故之种种,以凌厉凶狠之力投身绘画、最终竟至以生命献祭,这其中带有神秘晦涩意味的动机,能否得到至少某一种解释?三,查尔斯超于常人的高大粗野之体魄、喷薄难抑之创造力、热烈暴戾之性情、危险迷人之,由何样之演员,在舞台上如何得到恰如其分的表达?四,毛姆假托年轻作家威廉为叙述者,以有限第三人称视角讲述的故事,如何褪去叙述者的外壳,直观无碍地展现?
此番改编,叙事线条可谓完整、简洁而紧凑。故事循时间顺序,由伦敦而至巴黎,由巴黎而至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查尔斯,木讷无趣的伦敦证券经纪人,决然离家在巴黎低级旅馆里孜孜学画,漂流到塔希提岛,在自然风景、原始文明间觅得自在、达到创作之顶峰,终于困囿于恶疾侵蚀的身体,最末于目盲之际完成传奇的壁画,并嘱咐土人伴侣在其死后将一切付之一炬。伦敦的客厅意味着混沌与酝酿,巴黎的小旅馆代表着涅前的迷醉,而塔希提岛的土屋则宛然回归伊甸的寓言。
故事串接得巧妙漂亮,拼贴出画家一生的种种转折,似一曲舞台上的史诗。一切冗余均被省略:证券经纪人离家前后与妻子的周旋,亦即他与中产阶级“非利士”式价值观的决裂,并不通过反复的纠缠争执来表现;相反,场景从热闹优雅却肤浅喧嚣的伦敦客厅沙龙,一转至简陋杂乱只堆满画具的巴黎小旅馆,西装革履的查尔斯变成衣衫褴褛、颜料遍身的潦倒画家,决绝的别离便有了视觉上极具冲击感的表现。潦倒画家在巴黎与朋友施特略夫妻子的纠缠,也并不通过女子冗长的吞毒自杀来刻画;相反,舞台用灯影戏似的、近乎舞蹈的形式表现身体的热恋,又以一声干脆利落的枪响为女子一厢情愿的爱情画上句号,画家体内炽热的和他不愿被亲密关系控制、乃至缺乏社会人的“正常”情感,就此跃然台上。去往塔希提岛的经历亦被大刀阔斧地省略,既然潦倒与无谓已在逼仄的旅馆阁楼展现无余,那么码头上所经历的饥饿、恐慌和运气便也无需赘言;相反,热带音乐作引,布景倏然闪变为海岛风光,反要引起观者云破天开、恍若隔世的喟叹。
但似乎正是为了裁剪出干净清楚的叙事线条,戏剧牺牲了一切的激烈、悖论和怪诞。查尔斯本是为绘画而生的伟大怪物,他的眼神里燃烧着对至高艺术的狂热,他的厚唇间隐藏的魅惑,他的躯体中挣扎不可调和、无能为力的矛盾。人们惊叹于他的天才、感佩于他的决绝,却也迷惑于他的怪异。他是为理想献身的奇特标本,而这奇特需要更多纤毫毕现的白描来刻入观者的眼界和心灵。实在只需一两帧局部的延宕和放大――如其饥饿的眼神与狂热挥毫的肢体间的巨大反差、又或面对女人的强烈爱情,他肉体的饱餐和宣泄,比之于表情的漠然、讥讽与躲避――则得其意矣。剧作或是为了简洁明晰地推进情节,或是急于以理想主义的玫瑰色光芒掩盖一切不悦与不堪,雕塑之刀削去了种种粗鄙与矛盾,便也削去了珍贵的真实与立体。剧中查尔斯的形象,惜乎温和慵懒盖过了狂暴野性,崇高理想掩过了浪荡可鄙。相形之下,查尔斯的荷兰画家朋友施特略夫的形象反而丰满可爱得多,妻子死后,他见到查尔斯为她所绘裸像时的愤怒、悲痛,被后起的对艺术珍品的仰慕怜惜所湮没,即是一个矛盾、复杂而动人的瞬间。
查尔斯一切悖于情理的动机,多半靠临近剧终时散文诗式的长篇独白来表达。“这种生活模式(安家立业)给人以安详亲切之感。它使人想到一条平静的小河,蜿蜒流过绿茸茸的牧场,与郁郁的树荫交相掩映,直到最后泻入烟波浩渺的大海中。但是大海却总是那么平静,总是沉默无言、声色不动,你会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我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像欠缺一点什么。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这种安详宁静的快乐好像有一种叫我惊惧不安的东西。我的心渴望一种更加惊险的生活。只要在我的生活中能有变迁――变迁和无法预见的刺激,我准备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遍布的海滩。”这段表白来自原著原文,在冷峻与热烈之间有一种耐人寻味的质感。词句美则美矣,且在塔希提岛的原始风貌间、在月亮清辉的朦胧照耀间,以韵律之动和抒情之力叩击观者的心灵;然而让人不得不问的是,倘若贯穿全剧有画家绷紧的肌肉、挥洒的汗水、狂暴的眼神、疾驰的动作,那么岂非更为这段曼妙的表白赋予灵与肉的注脚,用无声胜出了有声,通畅贯达了气氛?
剧中,画家的故事有好些不同的讲述者。从毛姆笔下相熟于查尔斯的年轻作家威廉,到多年以后追寻查尔斯神秘画作的收藏家,乃至“万能视角”的黑衣旁白者――如只择其一并一以贯之,必定都能成为上佳的视角,与第一人称的表演相得益彰,为复杂多面的故事提供棱镜般的折射效应。然而剧中种种叙述者更似信手唤来,颇有一些杂糅和随意,终究难免失之混乱。
台上有若干瞬间,恰似流星火光闪耀,给人极大的冲击和震撼。如一揭幕,人们凝视画家遗下的巨幅图画,笔触并不清晰,投射而来的光束在画布上流淌变幻,它们再也不是某一幅可以确定、可以命名的画作,而成为了不囿于现实的空灵想象,成为了与生命力、热望、自然、光影相关的不可固定的图谱,成为了笨拙与技巧、具象与抽象、印象与写实的灵巧寓言。再如伦敦章节,查尔斯毫无征兆地离家出走之时,天际突然响起焰火爆鸣,舞台上跃起夺目光影,妻子与一众沙龙宾客呆若木鸡,声与光的爆炸仿佛为画家绚烂历险的开场奏响了礼炮。又如巴黎章节,木架搭起两层阁楼,凌乱、密杂的画架间,埋头隐身不见的画家慵懒现身,仿佛一个新生的赤子。及至塔希提章节,土人们拉起长长的蓝条纹绸布舞蹈歌唱,荡漾的蓝色条纹写意地浓缩了海岛上的河流、星空与浩瀚的无限。
戏剧的点睛之笔在最末。月亮清冷却明亮的光辉与亘古无言的南太平洋海岛、破落荒垣的土人居留地构成完整的图景,它煽动起世俗世界里蛰伏已久的力气与梦想。在一切严肃的梦想和无用的价值被资本时代的逻辑争先恐后消解的当下,这一出戏剧提醒着走进剧场的人们,塔希提又名大溪地,除了昂贵的黑珍珠,此地还出产无价的清冽月光。就像在1919年的伦敦和2016年的上海不留意就容易忘却的那样。
(作者为复旦大学外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