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沮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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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的时候,我八岁。那一年移民区的树还没有栽起来,风沙那个猛啊。起风的时候,天地都黄蒙蒙的,村庄像装在一个沙尘口袋里,让人窒息。风停了,我们跑出屋子,空气中悬浮着浓浓的沙尘,慢慢地往地面沉淀。连牙齿上也是咯吱咯吱的黄沙。我真的不喜欢这么一个破地方,我的老家在山里,刮风刮得多么清澈。也不喜欢去学校,我像个野丫头一样需要大把的时间来逍遥。
可是,我才八岁。八岁的反抗很微弱。父亲呵呵笑着,露出他被烟草熏黄的牙齿,几下就把满院子逃窜的我逮住,扛在肩上,背在背上,一眨眼就送到学校里。而可恨的老师,就把哭喊的我按在凳子上,瞪我一眼。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雀儿,细骨伶仃的爪子上拴了一根线,系在学校的上课铃声里,很难逃掉。
我打小就很敏感,觉察到了我不去学校时父亲笑脸背后隐藏的忧郁。但还是时不时哭闹逃学。开学两三周的时候,外地工作的母亲回了一趟家。她对我没有柔情可言,是一个喜欢使用暴力的人。她用手里的柳条儿耐心地抽打我的脸蛋,非常疼。打完后从镜子里看,脸蛋儿青一道紫一道非常难看。我想我再也不能耍小赖皮了,灰溜溜地去了学校。我惧怕那根柳条儿后面隐藏的冷漠。
母亲的内心大约是不平衡的,父亲是农民,没有工作。但凡脾气暴躁的人,内心一定盛满了委屈,时不时要找点茬爆发一下。父亲是,母亲是,我也是。唯一不同的是,父亲的暴躁绝不会冲着我,他心疼我。他和母亲常常彼此针对着暴躁。
而我的暴躁脾气八岁时就暴露无遗。
我去学校的途中,经过一个村子叫阳洼村。现在想来,这是个懵懂闭塞的村子。这个村靠在学校旁边,却没有小孩上学。而且,我是穿过这个村子上学的唯一一个女孩。在我看来,这是很糟糕的事。又要早起晚归,又要挨打受冻。但在其他小孩看来,背着书包的我无疑是个另类,鹤立鸡群。尤其是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看我的眼神长满了刺,好像麦子地里突然长出一棵向日葵一样,受攻击几乎是注定了的。
我憋着一肚子的气,绕过阳洼村,走很多弯路,到达学校。如果我敢穿过村子的话,那几个女孩就敢放狗咬我,还用沙子扔我的脸。我们乡里有句俗语叫石头大了绕着走。绕弯路走了头一个学期,接着又是第二个学期。我绕着村子走的时候,也有些小小的快乐,知道谁家的地里种什么庄稼,长什么苗。
但是,有一天那几个女孩等在庄稼地边,很疯狂地追着我把石头,连同脏话一起扔给我。还有句俗话是说,打不赢就跑赢。可是无论我跑得多么快,石块还是能追上我的脊背,准确地发出嘭嘭声。
她们大约觉得太有趣了,中午的时候也等在半路上。她们穿着长裤泡在水渠里,把自己水淋淋地捞起来又浸进去,单薄的衣服贴在身体上,看起来像小妖精一样。看见我惶惶不安地过来了,就把水撩泼过来戏弄我,嘎嘎地大笑,很张扬,很恣意。我仓皇逃窜的时候,头顶的一只雀儿也陪着我逃。它比我先停下,滴溜溜的小眼珠同情地看着我。一种屈辱慢慢地在心底滋生,压抑,愤怒。为了等我,她们把游戏地点从村子里转移到庄稼地边。为了等我,她们在太阳下烤着,可见多么劳心费神。
我再次经过她们的庄稼地时,是清晨,很安静。一股怒火开始冲出胸腔。我蹿到了地埂,飞快地拔起了一些西红柿秧,还有辣椒、茄子秧。我决定让她们一个夏天都没有菜吃,和牛一样吃紫花苜蓿去。拔完,我的怒气消了许多。我想如果我不做这些复仇的事,一定会气得像皮球一样爆炸。
那些还鲜嫩的秧苗,在我留下的脚印儿上抽搐。本来会有一个飞扬的季节在等它们,但我提前打发它们回到土地里去了。我像一个大师一样,挥笔减去了几畦蔬菜生命里的季节,毫不手软。我很轻松地结束了几个女孩家一个夏天盘子里的蔬菜,让她们跟牛争苜蓿草去。
中午放学途中,她们很自然地围住我。阳光斜着挤了过来,天空在我的头顶只有一条缝儿。我浑身的骨头被敲打得咚咚响。人在受惊吓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多疼,真的。我一直护着头发。我打小就很热爱我的头发,希望它们不受损伤。那时候,还不知道头发象征着一个人最圣洁的尊严。
一路哭着回到家里,我跟父亲哭诉我天大的委屈。我极力把伤痛放大几十倍,把那些倒霉的蔬菜秧苗们隐藏掉。我的目的是让父亲改变主意,从此我可以不去上学。因为这是一条充满了危险的路,而认识的字也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快乐。
但父亲沉默了许久,抚摸着我脸上的伤痕,并没有改变主意。他说,我也不能天天保护你去学校啊。丫头,你得自己想办法,不必逃跑,可以带几块石头防身。父亲常常走夜路,那时候,他就带几块石头,主要用来打狗。
我的暴躁本来是有些束缚的。但看到父亲的轻描淡写,它便在心里猛兽一样地狂躁起来,横冲直撞,简直有了爆发的意思。我觉得自己像黑夜里的一只猫儿,突然亮出利齿,弓起脊背。我的愤怒囤积在眼神里,遮天蔽日。
之后的几天,她们居然不见了踪影,让我有些窃喜。有一天中午放学,沿途的沙枣花儿开了,清甜的香味儿弥漫。环境对人的心情很重要,我开始扯着嗓子喊小红花爱太阳我是草原小骑手,感到了短暂的愉悦。路旁树木的影子在微风里晃,田地里人影绰绰。沙滩上的骆驼蓬草被太阳烤了半天居然愈发鲜嫩,草丛里隐藏着的小动物时不时蹿上路面,又慌乱地逃开。
然而不幸的是,小红花又爱一遍太阳的时候,躲在愉悦后面的胆颤又倏地跳出来了。我环视了一圈围住我挑衅的脸儿,暗暗镇定下来。人在关键的时候镇定很重要。我攥紧了手里的石块,抢先出了手。令我惊讶的是,对手们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顽强,真是不堪一击。很清楚地记得追着一个女孩跑了很久之后,她被一墩骆驼蓬草绊倒。她在地上拼命地朝前爬,大声地哭喊求饶,回头看我的眼神充满恐惧。她应该比我大好几岁,体格也很健壮,但她眼神里的绝望那么真实,袒露出心底的软弱无助。我突然有了一种罪恶感,举在半空里的石块垂下来,手臂软绵绵的。我在她身边掏出了装在书包里的大小石块,扔在一边,看她蜷缩在沙地上瑟瑟发抖。转身的时候,我的内心涌起一股说不上的情绪,是一种揪心的难过和沉重的轻松。我只抖开了我内心的巨翅,我的对手们就纷纷陷落。
回来的路上,几乎没有斗志昂扬的激情。我在一个中午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在我心里晃来晃去,令我惊讶又沮丧。表面上张牙舞爪的对手们,我在瞬间即可瓦解她们的强悍。只不过瓦解的时候我借用了一样道具。
我觉得自己伸手卡在了一条蛇的七寸处,剩下的,是它徒劳的蠕动和微弱的摆动尾巴。整整一个多学期,我的胆怯成全了她们脆弱的张狂,白白受了许多委屈,想想多么不值。
后来的岁月里,我一直生活在乡村,但我一直掌握着这个秘密,再也没有受过类似的委屈。从那以后我就大模大样地穿过阳洼村,再也不绕路。我上学放学的时间,都是吃饭的时间。那几个女孩经常蹲在家门口的树下,吸溜吸溜喝拌面汤或面条。看见我,就垂下头去,眼神完全一致,都是那么黯淡、失落。
发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