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归乡 2期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归乡 2期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1

二叔住在墓地里。他才四十出头。

他是活生生的人,可他与死人生活在一起有两年多了。

听村庄的人说,这两年多里,二叔近乎是死人了。

去年寒冬,弟弟结婚,我一人提前十天赶回家中筹备此事。到家的那晚,气温骤降,凝沉的天空飘起了大雪。从县城的大巴下车,独自在镇上暂留了会。街上灯光暗淡,一眼掠过,偶尔能目睹到些许零散且陌生的人影。“五年了,又一次回到了这里!”我锁起敞开的上衣,立在上学时经常进出的书店门前,默默地叹道。抬头凝望书店门牌,“文轩书屋”四个字若隐若现地搁在眼前。雪花时而歇在上面,时而飘然于地,融化的水滴断断续续地流淌在镌刻的字迹上,有些明亮。“它还是原来的模样,一切都如当初的形迹。”我感慨道。环顾四周,渐渐地,大地有了别样的白。尽管是在有灯光的夜晚,我仍然看见这种白,苍茫得近乎透明的白。

不知是回乡的缘故,还是骨子里就有的神秘浪漫情结,我尤其偏爱这个下雪的晚上。雪下得越加紧密,路上的行人越加减少,路灯也接二连三地熄灭。我疾速地迈着步子,行李箱跟随脚步声在层层堆积的雪地上移动,“喈……咚……”零碎的声响在耳畔回荡。站在通往村庄的路口旁,我拍了拍胸脯,深呼了几口气,顶着熹微的光线朝小路走去。

如果没记错,脚下踩着的是村庄的墓地。小时候,这里就是孩子们的噩梦,只要有人一提起这里,十岁以下的孩子晚上就不敢出门,生怕会有意外的“惊喜”发生。可如今,自己已经出阁嫁人,为人母了,且在外奔波了多年,稚嫩的心历练成熟了,对墓地,却也少了儿时那份惧意,多了些沉稳和淡定。

冬日的风格外的冷,在家乡的言语里,风似刀,雪如铁。我因回家前些天关注了家里的天气,却没料到在路上辗转几天,天气大变,以至于手提箱里随带的只有几件秋日的薄上衣。雪花随风飘浮,吹落在高低起伏的山地问。偶尔,听到从镇子里传来的几声汽笛,倏忽却又消逝得无影无踪。夜晚的故乡,伴随着阵阵雪花,别样沉静。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人行走在下雪的晚上。以前每次归乡,父亲就会提前在镇上蹬着三轮车等我,这回我心里清楚父亲是来不了了,他在半个月前不小心摔了个跟头,他的脚不行了,三轮车卖了。他老了,眼力也不行了。想着想着,心里生发出悲凉的同时,也越显孤寂。墓地里,寂静无声。我不敢抬头观望,只顾沿着小路走。就在准备下坡的时候,我似乎看见了一个背影在墓地里走动,花草碰撞雪花的窸窸窣窣之声愈见清晰。顿时,我手心冒汗,更不敢回头,硬着头皮直冲冲地向着前方走去。

过了墓地,内心才渐渐恢复平静,雪在此时也稀疏了起来。远远地,我隐约看见通往家的路口前,有一处灯火在闪动,一旁站着身材高大的小伙子,我快速地挪动步子,那身影也朝我靠近。

“是姐吗?”那人语气略带激动,似乎朝我问道。

在白雪和灯光的交相辉映下,我看见一张圆圆的涨红着的脸,他手里持着电筒,眼珠子转溜溜的。我拍了拍衣领上的残雪,迟疑了会。

“你是?”

“我是河边的小武子,二伯说你今天回家,下午就特意交代我在这等着。”

“河边二叔家的小武子?”

“嗯。”

“哦。记起来了。五年没见,都长这么大了,你不说名字我还真有点模糊了呢。等了有一段时间了吧!”

“也没,我顺便来这溜达溜达,不碍事的。”

“这大晚上的,这么冷,这地方有啥溜达的。上车吧!我冷着呢!”

我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色有点呆滞,眼睛时不时瞄向墓地。然后盯着我便是一阵傻笑。

“好嘞!姐,扶结实了!”

就是那个下着雪的晚上,母亲对我说,二叔搬进墓地里住已有两年多了。我不知道二叔的心思,只是在脑中,关于他的记忆慢慢地被梳理开来。

2

父亲有三兄弟,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他们各自之间的年龄相差十岁。在他们中间,就数大伯最有出息。他是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生,高级知识分子。当时大婶家在当地又有点权势,记得我八岁的时候,大伯一家就迁居到上海去了。听村里人说,大伯去那不久就当了大官,每年都会回乡两次,一次是清明,一次是春节,后来退休了就很少有音讯了。父亲读书读得少,似乎生下来就是种田的命,母亲常常在我和弟弟面前抱怨他。完后,转而就告诫我们要好好读书,不能学父亲的蠢样,父亲的父亲打他去读书都不去,后来大字不识一个,现在就是请他去当村支书都当不下去。说到这,父亲便皱起眉,一副严肃的表情,我和弟弟捂着嘴时常忍不住会笑出声来。

在村庄里,按辈分来说,“二叔”应该称呼为“小叔”。但是不知因何缘故,在往后的岁月里,“二叔”这个称呼似乎更能迎合我的心意,慢慢地也就成了自然。二叔和两个哥哥不同,他既没像大哥读书读得有出息,也没和父亲种田一样娴熟,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孑然一身十多年了。听母亲说,二叔年轻的时候行为不检点,很是风流,常常被村人追着打,几次都是父亲出面说情才勉强混过去。可是过不了多久,他的麻烦事又来了。说起二叔的故事,母亲总是一字不漏地说个不停。这时,父亲总在一旁插嘴,“这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提它干吗?”“咋啦,你们兄弟之间做的事还不准我对自己的女儿说说嘛!”“说吧,说吧,看你哪天没说的时候是不是会牙疼!”父亲挥挥手,赶紧移到另一处,不搭理任何人。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当母亲一提起二叔的时候,就会显出不自在甚至是生气的样子,仿佛他心中藏着什么秘密?对此,我一直表示惊奇。而母亲给我的回答是,兄弟之间,有时候为了手足之情,难免会护着自家人,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我都知道的,没什么好神秘的,你就当听听笑话罢了。

二叔娶过一个老婆,是外省的。具体的恋爱过程,村里没人知道,甚至包括他的兄弟——我的父亲都不曾知晓。据说他们是在外地打工相识、相恋的,并且谈了三年才打算结婚的。当二叔带她回乡的时候,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那时二叔还没有建新房,就暂且住在我家。每天总有几个喜欢凑热闹的妇人来我家坐坐,表面上是借这东西那东西的,实则是为了看看二叔从外地带回来的女人。那时,我还小,常常躲在门缝边,听着村子里的婆娘东拉西扯。不一会儿,就谈论起她来。对于这事,母亲常常不掺和,任他们吆喝着,而那外省的女人也丝毫无羞答之意,她照旧帮母亲做着家里的日常琐事。

就在那个寒冬,在父亲的主持下,他们在村子里办了酒席。我记得,那天特别热闹,是我十八岁之前见过的最热闹的时刻。所有的亲戚都来了,大伯也来了,只是他未能赶上白天的酒席。他给我们买了衣服、书包和糖果,给二叔一块金表和婶婶一串项链作为礼物,父亲母亲看在眼里,没有出声。晚上,他们三兄弟喝酒聊天至深夜,我和母亲早早地就睡了。

确实,自我懂事以来,村子里关于二叔的事情,乃至关于我们家族的事情,我常常漠不关心,当作笑话般。这并不是因我是女孩子家的缘故,而是在我的心里,人不能时刻生活在怀疑当中,生活需要有笑话,需要有乐趣,需要这漠不关心的片刻来唤醒对生活自然而然的爱。

那晚,大伯冒着大雪回了上海。

那夜,大雪把整个村子覆盖得严严实实的,着实有些令人透不过气来。

3

我结婚已有八年了,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按照村里的规矩,出嫁了的女子一般是不能去参与娘家的事的,即便是关乎自己,也只能当个旁听者,任由家族的明理之人去断定。然而,这次若不是赶上弟弟的婚事,我也不知道近些年来家族内发生的诸多事情。特别是这次二叔的事,我可不能像以前当作笑话那样听听罢了。

家族到了我这代,就属自己读的书多点,上过大学,勉强能在外地混得来。弟弟初中毕业就迫不及待地去沿海地区打工了,他对婚事不急,倒是为人父母的急,这不,离过门只差半个月,弟弟他们小两口还在外地溜达呢!说是过几天就回来。过几天,谁知道过几天是几天呢?真是对自己的事一点都不上心!我常常对母亲抱怨道。母亲则握着我的手,说道:“秋菊,你知道父母都老了,有些事情已经做不了主了,你就这么个亲弟弟,你做姐姐的不操点心叫我们怎么办呀!”“我知道,做姐姐的做到这个地步也够了!弟弟小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就是你们给惯坏了吧!过年过节的都不回来看看你们,到了自己想成家立业了才想到你们!真是的!过几天他回来,看我不好好训训他!”“秋菊,听妈话,忍着点吧!当着咱媳妇的面说他多不好呀!”我默默地听着,但我就是想不明白母亲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在两个弟弟当中,小武子倒是我看得贴心的,人老实,又懂事,和二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也因此在小武子几岁的时候,在村子里传出小武子不是二叔亲生的谣言。对此,我是绝不信的。他虽说与二叔的性格方面大不相同,但我始终觉得他们内心有一个地方是相通的,这个地方甚至比是不是父子关系看似更珍贵。

小武子接我回家的那晚上,我跟他谈了许多小时候的趣事,他记得许多,有时说个不停,甚至不知不觉会呆滞一阵,放声大笑。在下雪的夜晚,他的笑声显得异常清净。随后,我问了一些这五年间发生在家里的事。

“小武子,你今年多大了?”

“快二十了。”

“有谈过媳妇吗?”

“没呢!现在还不想。”

“听你二婶说,这五年村子变化可大了。你给姐说说。”

“行呀。我记得你走的时候,家家户户还是瓦房来着,现在大都是平顶房了。就……就唯独我家不是。你看,这身旁被雪盖住的农田以前每逢农忙可热闹了,但如今都渐渐荒芜了。”

“为什么?”

“姐,这你可就不知道了。三年前,离镇上30公里远的山上,开采了一个煤矿,现在村子上的青壮年都去那个地方了,据说待遇不错,管吃管住,还发工资呢!前些天,我去看了,真的是不错。”

“连口粮都不种了,有那么好么?我觉得煤矿那地方可不牢靠,我在城里常听到煤矿出这事那事,你这么年轻,可以出去打打工嘛。”

“姐,城里人都怕这怕那,现在做啥事不出点事。出去打工,我确实想过,但后来想想放弃了,主要是离家太远了不习惯。”

“瞧你说的,城里人和农村人一样的,你别看姐现在在城里,其实我还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我可从来不怕什么的。去打工不必学你哥哥跑沿海的县城,可以就近的县城干干,逢空闲的时候回村子看看。”

“这事再说吧!前些天听二伯说哥哥要娶媳妇了,是吗?他还要我到时来帮下忙、打下手。”

“是呢!我就是为这事回来的。你也赶快找个吧,到时姐也一定赶回来。”

“姐说笑了,那你还不知道盼哪年哪月呢?”

“哦!对了!这些年,叔过得怎样?还好吧!”

“有什么好!每天吃喝拉撒都在墓堆里,跟里面躺着的人差不两样。姐,到家了,我先回去了,有时间过来玩!”

下车的时候,我踩在雪地上,站在老屋门前,抬头目送他回去。这时,我才偶然发觉小武全身已经被染得雪白雪白的,像一尊流动的雕塑。

从母亲口中得知,二叔确实如小武口中说的这样了。

4

在我回乡的第四天,天气终于转晴,雪渐渐地开始融化了。风也去了先前的那份透入骨子里的寒意,在阳光的照射下,吹来倒增添了几份舒适。村子被大雪覆盖的这几天,我一个人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尽是坐在大厅里的火炉旁。在进入冬天前半个月,母亲就忙着进山,趁天晴,捡些干枯的柴火,以备冬天烤火用。难得进一回老屋,虽说老屋还矗立在那里,但我从墙面看得出,老屋经不起几年的风吹雨打了。里面的空间大部分被蜘蛛网缠绕占据,地上凹凸不平,沟壑连群,墙上也劣迹斑斑的。我曾对父亲说,有时间请个泥匠师傅把老屋休整休整吧!我出点钱都可以。然而,父亲跟在后面默不出声,隔了一段时间,母亲才搭上话,闺女,这老屋有啥休整的,还不就这样!现在还有谁会住这破房子。况且你父亲要休整,或许你伯伯叔叔还不同意呢!要你出钱,我坚决不肯!我听后,“唉”的一声走出了老屋。

独自坐在禾场的篱笆下,遥望着远处的田野。一片刚被雪打扮过的青山绿水渐渐显现出当初的模样。河里的水咚咚地流着,故乡的乐曲也阵阵从远处袭来。母亲忙完了就朝我这走来。她身体不好,走起路来,捶背拍胸的。我不忍心看着,就走在一块平整的地儿等她。

“秋菊,刚才你弟弟来电话了,说后天到家。”母亲欣喜地看着我说道,嘴里不停地呼出气,一脸疲惫的表情。

“那好!过几天一起去镇上看看需要置办点什么?”我答道。对于亲弟弟,我时常略显随意。

“该有的家里都弄好了,倒希望女方家里没什么要求就好。”

“说是弟弟结婚,可弟媳妇我还没见着一面呢!这次回来,我倒要好好看看!”

“唉,现在的年轻人都自个谈。你看不,村子的几个后生都是自己找的,有几个还是外地的,据说外地的花钱少。”

“妈,就你们尽想着这等好事,结婚都是要花钱的。主要是看媳妇,她有没有孝心。”

“这倒说的在理,花钱少,娶个泼辣的,以后的日子就难熬了。”

“所以呢,不要去计较花了多少钱,钱要花在点子上,该花的要花,这毕竟是自家的欢喜事,这边办好点,还不给女方家长脸么?”

“回头我和你爸商量商量这事,看再添加点家具什么的,多点,看着舒服。”

“嗯。妈,我跟你说件事。”

“说吧!”

“我想去趟河边的二叔家。五年没回家了,这次难得有时问,打算去看看,村子里也只剩这个至亲的。”

“你去了也没用,他没住在家里,在墓地里躺着呢!我告诉你,秋菊,有些事情,没必要去尽人情。有时候去了,别人还不讨好呢!”

“妈,看你说的。那不我亲叔吗?没见到叔,我赶紧就回来。”

“要不要我陪你去看看?”

“不用了,这雪刚化,路面滑得很,你待家里吧。我记着路呢!”

说完,我回屋拿了点钱和棉外套径直向河边去了。本想在去的路上小卖铺里买点吃的水果和甜食,但因下了一天大雪,店里都断货两天了。

路上满是积水,我一趟一趟地,还没到二叔家裤脚全湿透了。站在一个交叉路口前,我凝望了一会儿墓地的方向,转而向着另一边的草丛中走去。河面的水涨起来了,泛黄的色彩时而在我眼前晃动。走着走着,二叔家的房子缓缓进入我的视野。瓦片、土墙,乃至屋檐,都被雪布置得超乎想象。

5

在我回乡的这段时间,父亲不愿别人过多地去评说二叔,他自己真正谈起二叔的也就是那次——弟弟回家的那晚——母亲去镇上看望外婆了,家里就只有我们四人。父亲抬着竹凳坐在火炉旁,火烧得很旺,柴烟漫步于整个大厅,弟弟和未来的媳妇坐在父亲的右旁,笑不出声。我看见父亲的脸色变得严肃,时不时地抬头望着我们。我想打破这氛围,却不知父亲抢在我前面了。他问了问弟弟和弟媳对婚事的看法后,便大口地谈论起二叔来。我知道那晚,他没喝酒,他的脑子是绝对清醒的。

“你二叔其实人很好,真的,作为兄长,我说的是公道话。”父亲说着,“你们离开村子两年后,家里建了新房,你二叔不论刮风下雨,都会过来帮忙。挑砖,挑水泥,挑沙子……每天他都是做着相同的事情。有时赶工的时候,还忘记吃晚饭,干到深夜。我曾喊他住进新屋来,他说这不好,坚持住在老屋里,我和你母亲请了几次,他就是不肯搬进来。后来,我请人检修了下老屋的瓦,下雨天倒不漏,只是常年失修,住在里面总是不叫人放心。”

“二叔也真是的。没事找事!”弟弟拨弄着炉子里的柴火,生气地说道。旁边的小媳妇靠着他,在焰火的照耀下,脸上略显红光。

“小时候,二叔和我们最玩得开,一有时间他就会带我们上山采野菜,想不到我在外的这么多年里,他变得有点让我难以相信。”我一动不动地说着,脸被火照得红彤彤的。

窗外风声很大,遥远的狗吠声断然地传来,在这寂静的夜里,我意外感觉到有种陌生且熟悉的情感存在。且近且远。我盯着火炉,里面的柴火已经烧尽了,烟味也渐渐地退去了,但炉底的暗火仍然很烈。

“关于二叔搬进墓地里住,是我同意他这样做的。当时他找我多次,说墓地的事,我第一反应是不同意,坚决不同意。你们说,就算没哪住,也不能住那里。这不尽丢咱家的脸吗?墓地是什么?是死人待的地方,如果家里人成天和死人打交道,这像话吗?确实,我那次训了他,而且一次比一次训得凶狠。但是后来我没能拦得住他,他还是愿意待在墓地里终老。”父亲继续说道。

“爸,叔是不是犯病了,我在外面听说,这犯病的人都是这副德行,执迷不悟的。”弟弟说着,把凳子向后移了一小步。

“你尽瞎说,叔和爸说话还清醒着呢!我回来的时候听小武说,二叔精神还不错,只是瘦了很多。”我接过弟弟的话头,说道。

“作为兄长,我时常都去那。这是我的责任。我一有事去镇上,就会带点好吃的好喝的,路过墓地,顺路带去。但是他看见我来了,就会躲得远远的,装作不认识。”父亲被烟熏得咳嗽两声,继续说道。

“他会见我们吗?”我向父亲问道。

“我可不敢去见他。要去你去!”听到我的话,弟弟顶了我一句。

“你尽是这态度,他是你二叔呢!”我厉色地对着弟弟。

父亲挥了挥手,示意我们别说了,脸色很是不好。弟弟横着眼望了我一眼,我望着父亲,没有跟他计较。

“你们两姊妹一见面没几分钟就吵起来,你们还有我吗?啊!小的不懂事,大的也不懂事吗?跟着一起闹。二叔的事情,你们自己看着办。想去的去,不去的也没人强拉你去!”父亲面色凝重,说完,便低着头盯着火炉。

我们沉默了一阵。

火势渐渐灭了,大厅内也渐渐暗淡下来。我知道父亲生气了,生我们的气,也在生自己的气。我知道他的内心是充满矛盾和愧疚的。

6

那天,如我先前预料到的。见到了小武子,没能见到二叔。小武子远远地见了我,就不停地朝我打招呼。刚进门,就沏茶、擦凳子的,令我心里暖意浓浓。

“姐,天气转好了,不打算去镇上走走?”他见我坐下,也坐在门口,热聊了起来。

“这不,我第一个就来打搅叔了。”

“他不在,这几年好像还没回过这家。”小武子说着,时不时地把头扭向另外一边,朝墓地里望着。

“你经常去墓地吗?”

“很少,偶尔一个人没趣的时候去看看。但也只是站在墓地的山脚下,我没敢上去。”

“为什么?”

“我怕他看见,我对他说过,我……我不会去看他,我……我不能被他看见,我不能失信于他。”

“那你……恨叔吗?”我哽咽着问道。

“恨,我不会原谅他!永远不会……”

“当初叔搬去墓地的时候,他有曾告诉你吗?”

“说过。他要我别跟他去,他要我去上海找大伯,大伯找不到,就和二伯生活。”

“你去找过大伯吗?”

“没有。我不敢。”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找到了大伯,有可能叔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在我连续的追问下,小武子嘴巴在不停地哆嗦。他想哭,却始终没敢大声哭出来。我望着远方的墓地,轻轻喝了一口茶,感觉冰凉冰凉的。这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想继续说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说下去的感觉。在那一刻,我是失败者,我被眼前的这一幕给彻底打败了。

本打算和小武子去墓地见见二叔,但是看着夕阳下的墓地被染上了金黄,我又不敢贸然前去打扰。只是一路上,不停地回头看着。眼睑涩涩的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晚,母亲问了下午去二叔家的情况。我哽咽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我没去见二叔。

“小武子在家的吧!”

“嗯。”

“他挺懂事的,你二叔搬去墓地这几年,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他一个人担起,可苦了这孩子了。前几日,他还向你爸打听起镇上煤矿的事情。莫不是他想去那。”

“那天,小武子跟我提起过,我要他别去。煤矿上的事情说不清楚的,出事的挺多。他这么年轻,媳妇还没着落,家里本来就不好整,可别再出什么事。”

“秋菊,你想多了。你爸在那做了几年,要不是脚出了点事,现在他还在那儿呢!现在能谋到那里面的事还真不错呢!”

“妈,你和爸一样就是一根筋。现在弟弟都快成家立业了,没事的话平时多注意休息,别瞎操心了。别把身体给整坏了!我是你女儿,说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若是后面遇到什么事,我可真不管了!”

“知道了!我和你爸身体好得很呢!”

“对了,妈,我想把小武子喊去我那做点杂事。”

“你那?有没有搞错?你有好工作不给自己亲弟弟安排下,尽帮别人忙。你这不成心气我吗?”

“不是,妈!你听我说。那不是很体面的工作,你跟弟弟说了,他也一定不会去。何况他刚娶老婆,也不习惯在我眼皮底下被盯着。二叔家的情况,你也明白。咱不也是一家人嘛!该帮的尽量帮,何况小武子这人还不错,他懂得知恩图报的。”

“这事,你先去问下秋平去不去,他不去才轮得到小武子。”

“知道了。明天你去问下弟弟去不去,不去我就带小武子去!”

母亲疾速地迈着步子,看也没看我一眼就独自回房了,嘴里似乎在念叨着什么。但此时我心里什么也装不下,只剩二叔的影子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7

弟弟成家了。

母亲心里一直牵挂的事终于尘埃落定了!作为出嫁之人,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参与家族之事。虽说是在喜庆的氛围里,但也略略地在内心深处蒙上了一层层抹不去的淡淡忧伤。人长大了,这份难得的情感就会自然而然地喷涌而出,无论何时。

弟弟结婚,在村子里算得上是大事。家家户户几乎都来喝了喜酒。我想,这也是看在父亲这张老脸的缘故吧!那天,我一直和母亲坐在房里,外面的热闹场面没去涉及。在弟弟把小媳妇接来的那刹那,我和母亲都忍不住哭了。母亲哭了很久,直至酒席开始。我搀扶着母亲走出房间,她的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花。这是母亲特意为子女而留的,我懂。

五年了。其实,我是想在那天见见大伯的。

起初我认为,大伯当了大官,一来肯定先和镇上的领导应酬去了。后来我慢慢地等。等到宾客散去的时刻,大伯仍没有来。心里猜想,莫不是上海离这太远,不方便,再者,莫不是大伯身体的缘故。我一边揣摩着,一边搜索着,直至从宴请的名单当中,我才发现大伯的赫赫大名已悄然不见。

晚上,我一个人蹲坐在火炉旁。火势不大,只是隐隐地将要燃烧。父亲唤我进去,说点事。我毫无准备地去了。他在房里数着礼金,我隔着一个衣柜坐下。

“菊,你帮我数数看,是不是这个数?”父亲看着我,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

“你自己数到多少就是了,要不叫弟弟来帮你数。”对比父亲的表情,我漠然地答道。

“秋平他现在还不懂事,这礼金还不能让他知道!”父亲表情严肃,正色地说道。

“我也不懂事,也不想知道!”

“秋菊,我说你今天是咋啦?成心要在这个日子气我吗?你结婚都八年了,难道还学你弟不懂事吗?”父亲把钱往母亲手里重重地一扔,站起来说道。

“是啊!爸,我结婚都八年了,可是你和妈结婚都几十年了,不是照样还不懂事,不近人情么?”

“秋菊,你是我孩子,我知道你平时说话的性格,直来直去。你们读书的时候,我和你妈哪件事不是依着你们,没钱买新衣服,我和你妈厚着脸皮去借……你说我们哪点不懂事?啊!咳咳……”父亲说着,不时地用手挡住嘴,脸色变青了。母亲一直低着头,不停地用折起的衣角擦眼泪,她想出声,却无奈,还是哽咽着。

“弟弟结婚这么大的事,你们竟然不请大伯来喝杯喜酒,你们对得起爷爷奶奶吗?对得起吗?弟弟是你们的儿子,你们不给自己面子,也要自己儿子面子啊!你们听到村里人在酒席上说的那些令人痛心的话了吗?我想你们根本不在乎,你们不在乎情,你们只顾自己!只顾着钱……”还没说完,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往下流。

“秋菊,你……你误会我和你爸了……”母亲终于开口了。

“不要说了!这都过了多年的事了。”父亲对母亲摆了摆手。

“现在不说能行吗?秋菊和秋平都这么大了。是该说说这件事了!”

“妈,到底是什么事啊!”我心急如焚地问道。

大家都静默了片刻。

“其实,其实你大伯很多年前就……就去世了。你大伯临走之前说了,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家乡的任何人。后来,你伯母忍受不了孤独承受死亡的内心煎熬,就把这消息告诉了我和你父亲,还有你叔叔。除我们之外,家乡人没有第四个人知道。这是我给你伯母的承诺,不能破。”

“我不信。我不信……你们一定在为自己找借口……”我使劲地摇了摇头。

“我记得,你二叔结婚的时候,你是在家的,也见过大伯的。那天,下着大雪,他们三兄弟喝酒至深夜,大伯为了赶回去处理公务,当晚冒着大雪回了上海。也就是在那个晚上,他出事了……此后,他一直在病床上勉强度日。我们几次想去看看,但都被你大伯回绝了。他的处境不想被任何一个家乡人看到……他至死都是念着家乡的……念着我们的。”母亲说完,连续哀叹了几声。此时,父亲用双手蒙住含泪的双眼,已泣不成声。

“那伯……母现在好吗?”我轻声地问了一句。

“情况不……是很好,药片经常不离……”父亲的声音很是粗哑。

“你大伯具体是哪天走的,我们也不清楚。这消息是你离开家一年后我们才知道的。其实,其实……你二叔搬去墓地里住,是因为你大伯的事。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无法在生活中真正从容地去面对,他的良心已背负着巨大的内疚和谴责。这个痛,是永远的。”

大厅内,炉火已经奄奄熄去,浓烟渗透进了我长久干枯的心灵。此时,我似乎相信,这回眸已难的将要窒息的生命。

大伯,二叔……还有我。

埋藏在葱葱青绿的墓地。

8

一个月后,我提着行李箱,仍旧匆匆地,远离了村庄。小武子没跟我走,他照旧那样回复我:太远了,不习惯。他习惯待在镇上的煤矿上,习惯在墓地之间来回,习惯望着故乡的一个个人远行,而自己却毅然坚守。“小武子,你真的读懂了你父亲。”这是我临走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途经墓地的时候,我伫立在那鞠了一躬。我不知道二叔是否偷偷地注意到了我,但在我心底,但愿他没有因此受到惊扰。

第二年春节,我接到父亲的电话。他用颤抖的声音跟我说,小武子在矿上出事了……

“二叔知道这事吗?”

“还没说。小武子走的时候嘱咐我们别告诉他。”

“……”

“秋菊,你回来看看吧!小武子生前和你玩得最好……”

“不了。我……我答应……过他,等他娶……娶媳妇的时候回来……”

那晚,我梦见了故乡下起了大雪,雪漫布群山碧野,墓地农庄,给活着的人带走寒冷,给死去的人带去温暖!至今,二叔仍住在墓地里。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守护着村庄里说不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