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北漂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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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7月，我从Z大学一毕业就冒着酷暑赶到北京，急吼吼想要把自己推销出去。既然是推销，就得讲究点儿策略，首先是简历关，这个简单，好赖本人也是读了那么多年书的中文系高材生，别的不行，忽悠人的本事还是有一点点的。不就是求职么，那就“求”呗。于是我仿效诸葛亮写给主子的《出师表》，急就凑成了一篇《求职出师表》：
臣本硕士，就读于中文，苟全学位于答辩，不求闻达于学术。导师不以臣卑鄙，猥自授课，屡顾臣于教室之中，教臣以文学语言，由是感激，遂许导师以考试。后值毕业，受任于下岗之际，奉命于失业军中，迩来六十有余日矣。导师知臣木讷，故临行寄臣以教诲。离校以来，夙夜忧叹，恐就业不效，以伤导师之名，故五月填表以来，深入人才市场。今事业单位，编制已满，当抽身而退，前往企业，庶竭驽钝，攘除压力，恢复信心，谋求一职。此臣所以报导师而忠父母之职分也。至于后门关系，送礼请客，则父母之任也。愿公司托臣以谋财赚钱之效，不效则治臣辞职，以告导师之托。若无兴公司之良策，则责部门经理、主任，业务之慢，以彰其咎。公司亦宜自谋，以咨取善道，察纳雅言，深追纳税使命。臣不胜受职感激。今当就业，临表涕零，不知所云。
书写完毕，揣摩再三，心中很是得意。在中文系厮混几年虽无所成，但关键时刻能为自己写下如此情文并茂的求职书，也算学以致用，不辱师命了。随后把它贴在求职网上，又把个人信息输入人才交流网络中心，开始了我的奋斗生涯。
第二天马上就有公司给我打电话了，这让我感到自己确实是个人才。找我面试的单位是做房地产和移民的公司。我对移民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去移民公司能干什么。但既然人家肯找我面试，可见我还是有用武之地的。面试官是个三十多岁的男的，两眼眯成一条缝，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他说：
“我们要的是咨询企划，需要有我的文笔。哦，你的《求职出师表》文笔不错，我还是很爱潜人才的。”
我含笑不语，等着他的潜台词，我估计他想趁机向我炫耀一把。“我以前也是很喜欢文学的。”他说，“大学的时候是文学社的头，办了一份校刊，我写的诗还在省里获过奖呢。”
“后来怎么不弄啦?”为了满足他的倾诉欲，我陪着他聊下去。
“那你呢，怎么不弄文学跑来干这个?”他笑吟吟地反问，装的跟儒商似的。
“缺钱花呗，那还用问。”我说。
“所以你以后也会像我一样，把以前那些东西统统丢掉的。”他胸有成竹的说。
“不会的，你是个商人，我是个文人，你搞文学是暂时的，而我做这个也是暂时的。”我被他的自信激怒，跟他较真起来。
“好吧，那你等五年就知道了。”他得意洋洋地说，
“每个人都有梦，等你一天天长大的时候，你的梦想也就一天天破灭了。”他最后也能说出一两句小哲理的话，使我不得不相信他以前确实搞过文学。
看来他对找到一个文学同道相当满意，而且有意把我培养下去，直到把文人变成商人。
第二天我就到公司上班了，还有些新鲜。公司经营两个项目，一个是房地产，一个是移民。移民刚开始做，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写给客户看的移民手册。把我招进来的面试官也就是总经理告诉我，这移民手册一方面要让人通俗易懂，一方面又要把移民政策给说清楚，说准了，还不能跟其他公司雷同。这是比任何命题作文都难的玩意儿。既然要不能跟别的公司相同，那就得看看人家是怎么写的。于是，总经理就叫我去别的公司假装做移民咨询，去取一些材料回来参考。我整天像一个间谍似的，鬼头鬼脑的在各个移民公司之间窜来窜去。手册方案写一遍，总经理看一次，讲一次修改方案，再来一次，反反复复，简直就要把我烦死了。更要命的是，我做的不止是这些，各种信函，申请书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全让我写，我的脑袋像被清洗了一遍。就像被格式化的硬盘，现在装的全是条条框框的应用软件。
更要命的是上班时间，这让我觉得一天比一天难受。最早上班的时候，他并不限制我的时间，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后来就规定我必须到点儿，时间差得不能太离谱，最后就是要求我打卡，迟到几分钟都要扣钱。还有，中午本来休息两个钟头，现在改成一个半钟。我越来越觉得陷入了一个圈套。每天到公司后都无精打采的，苦熬着漫长的工作时间。我已经没有了写东西的欲望，唯一令脑海有点儿兴奋的只有薪水。有时候我想，为什么其他人也这么上班都受得了，而我却这么难挨下去?难道我真的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
北京的冬天很冷，几个月来天空一直耷拉着脸，像一个有阴谋的人。我每天急匆匆的穿梭在长安路上，脑子里装的是各种文件的草稿，工作的目的也非常简单，就是去赚钱，把债务还清，和朋友们也几乎没什么来往，本来我在北京也没有什么朋友。这让我的生活变得异常简单和平淡，平淡得几乎如同清水一般。哦，不是清水，更确切地说应当是臭水沟里的死水，平淡的近乎绝望，清风也吹不起半点涟漪。
我终于无法忍受总经理一次又一次的让我修改《移民手册》了。每一次给他看完，他没提出具体意见，只是说，再改一遍，要更全面更通俗易懂一点。在他说到第N遍的时候，我的愤怒终于爆发了。我说；“我的能力到此为止，你觉得哪里不行你自己改吧。”
他觉得惊奇，大概是想一个下属就应该服服帖帖，根本没有什么反抗的理由。他的惊奇持续了几秒之后，也语无伦次地发怒了：“你态度怎么能这样!你拿这里的钱就要干这里的事，你是不是不想要薪水了?!”
我懒得理他。以前我还觉得他挺可爱，毕竟是由一个文学青年蜕变过来的，现在完全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我就在那一瞬间觉得特别恶心，然后我就对这一栋办公楼都觉得恶心。我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办公楼。
我在一家肯德基漫无目的坐了几个钟头，透过玻璃窗看到下班的人群像鲫鱼一样往家里赶。这种感觉很好，好像他们是我放牧的一群羊。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虚无的幻想了。可是，接下来该做什么呢?脑子里像塞进了半截木头，堵得慌。
第二天我就去公司财务处领薪水。财务说，得请总经理批示。我不得已，又跑到总经理那儿，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脑袋里可能在猜想我来干什么，然后以静待动。最可能是我来道歉，那样他就可以端起架子，教训我几顿，最后把我变成一个服服帖帖的下属。
“我想走了，领了这个月的钱就走。”
“不要这么冲动嘛。”他以一个长者的口气说，“来，坐下来，有什么问题可以慢慢商量。”
“没什么商量的，我觉得这工作折磨人，没完没了，我怎么也没法完成。”
“这肯定有一个适应过程嘛。”他以过来人的口气说，“你们年轻人就是爱冲动，工作适应不了可以慢慢调整，不要说不干就不干。要知道过了这个利就不一定有这个店了。”
“没什么好说的，关键是我现在不想工作了，我想写作。你不是很早就说我会放弃写作么?我现在放弃的是工作，而不是写作。”
“好吧。”他叹了口气，“看来你还是很有个性的，我就成全你吧。”
这是我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一段短暂的打工生涯，一段无比枯燥的日子，唯一的结果是让我还清了债务，手里略有盈余。可是，接下来呢?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唯一的想法就是离开这座城市。我打了个车往火车站跑，凌晨的时候我就离开了，方向是向南。记得那天是十月一日，是举国欢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