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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琐记 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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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新闻工作数十年,与名人、要人结为同事者,实在不少,均视为师友,相亲相敬,也确有许多可记叙之事。不过时间久了,也竟渐渐地淡忘了。本想写点什么,挤进当前忆叙名人的随笔热潮中去。然而我毕竟有点儿背时,竞选了一位远非这一档次者,既非鸿儒,也非白丁,我把他称之为报社凡人,他就是报社的剃头师傅老诸―一个被戏称为干“头等大事”者。

老诸,六十出头,有人也叫他“大块头”,厚嘴唇、阔脸膛、身板壮实,干活勤快、灵活,手脚没闲着的时候,整天乐呵呵的,扬州话中间夹着生硬的上海话,常常在嘻嘻哈哈之间,我的头被剃好了。

“好啦!”倒顺手拉下我脖子上的围单,“啪啪”两下一抖,再转身时,正好接过我递上的钱,顺势将另一位等着理发的客人推上了转椅,围着转椅溜溜地转。接着便是照旧的将你拨来弄去的那一套――剪、修、洗、吹。令人感到像一套优美的舞蹈。

人们说他的手艺,虽无绝招,也不新潮,但称得上娴熟了。我有时甚至想,如果闭上双眼,他也能理好一个头。由他为我剃头有20多个年头了,当然,他明白我向来不苛求发型,不穷讲究,就怕头痒,每次理发,他总在痒处给我抓抓,那种绝妙的,用得上“恰到好处”四个字。

他的手艺确无新潮可言,找他剃头的多数是中老年人。自以为美貌出众的女青年总避着他,或找年轻的师傅剃。诸师傅对此总是将嘴一撇,看不出有什么妒意,照旧去干他的。

诸师傅对自己的工作,可以说至诚至圣,一丝不苟,也不鄙薄,甚至为之自豪。

凡人也有轶事。比如在没人的时候,他会一边理发,一边弯下身来对我耳语:十岁学手艺,乡下哪一个不晓得,远近闻名,没得话说,村子里小孩子的满月头,都由我剃!呵,在这个时候,他两边厚厚的下巴肉,便会快乐得上下抖动起来,挺感染人。

那天理发,他把小刷上的肥皂沫往我嘴边涂,要为我刮胡子,却又说起他为报社头头理发的故事:一位头头临时要接待外宾,时间太短了,只有一刻钟,结果真的一刻钟,不多不少,“一个头就下来了!”

说得挺吓人,说完了,他愣愣地瞪着我,说:“你说啊,乖乖,没得这几下真功夫,一刻钟,就是15分钟哎,15分钟一个头就能拿下来!”那种神采飞扬、自豪自得的模样是我从未见过的。于是,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有点忘乎所以了,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所以,那几个头头都叫我剃。”他在“剃”字上停下了,那双涂肥皂的手也在我嘴巴上停住了,满嘴的肥皂,堵得我气都不能透。

话说回来,诸师傅这一高超的手下功夫,我倒也领教过。春天,我的一位表亲结婚,要我去参加婚宴,少不了要理发修面,光洁一番。我对他说,下午我要出去采访,晚饭前赶回报社理发,然后去喝喜酒。傍晚,我到了理发室,他先将我推上转椅,转了一个360度,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向我头上抹了一堆油,拿起吹风机就吹,三下两下,我的头被理得光亮挺括,神!我惊叹不已!

“哪能?做新郎也够了!”他摘下我胸前围着的白围单,“啪啪”的清脆几声,颇像红绸舞动作,随后,将我一推,“快走,快走!”一不洗头,二不动刀,就这么弄得干净光亮。我在付钱时给了他一个大硬币,用手指一压,他朝我看了一眼,既不感谢,也不拒绝,我跨下转椅,出了理发室。

诸师傅更使我惊讶的是,他几乎能记住到这里来理过发的每个人的办公室电话号码。我记得在一次告诉他我办公室电话后,过了―个多星期,突然接到了叫我去理发的电话,我坐上转椅,在他像席卷一般剃削着我的乱发时,我想起了电话的事,便问道:“老诸啊,你的记性真好,我只说了一次,你就记住了。”他得意地朝我笑笑。他那双捏着洗头香波的手竟悬在我头顶上了,翘起了厚嘴唇,好像受到了污辱,挺不高兴地说:“啊哟喂,不好啦,几只电话号码都记不住,我不成了老呆子啦!”他说不清老年痴呆症,却搬出了扬州家乡话。讲话时那副自负、自得、自信的模样,教人肃然起敬。

“老周哎,你们靠笔杆子,我可靠着这把刀子哩!”有时,他会感情突发,好端端地带着一种老于世故的哲学家的口气说,并且在我面前晃动着油亮的刀把。

在报社35年中,我目睹报社理发室的变迁,由最初楼梯下一个棚角一张椅子,扩大到设有三张转椅的像模像样的理发室,真个儿是换了人间似的。这不,大镜子、新转椅、新漆长凳、当天的报纸,大有鸟枪换炮的架势。

此时,这位老诸却一脸急相地说,就是没得空调。我再细细一看,真的,只有一只电风扇在懒洋洋地转。

老诸说,我已经和管理科长说了,没得钱,将旧大楼的空调拆过来,装上,先用起来,大家舒服,汗淌淌的怎么剃法!那副模样就像报社的头儿了。果然在不久之后,在长条凳上方的墙壁上挂起了一只铁网盖的窗式空调。

“哪能?凉快了吧,旧有啥,顶呱呱,照样可用!”响亮的扬州话,就像他成了新店的老板。

老诸身板结实,花甲之年,依然浑身有劲,从不闲着,也乐观。酷爱淮剧,筱文艳、何叫天演唱的《穆桂英挂帅》、《陈世美》能背能唱,有活没活,搁板上那只旧半导体中总是悠悠地唱着。闲时,翘着腿,闭着眼,沉浸在家乡的甜美中了。

这时往往也是他谈兴最浓时刻。不外是报社里的各类小道之类,诸如某人要晋升了;某人内部受了批评;某人分房遭遇困难;某人拿公家的材料装修私房;乃至红白大事,等等,等等,诚然皆是鸡毛蒜皮,虽出自一个非国之大柄者,说起来也颇见是非,气愤处,他便加上一句家乡话:妈妈的!恨恨的,恨不得叫包大人将他们铡了似的。

一年一年,逝者如斯,自是人生常恨,而对他来说都是淡淡的岁月。已过了许多年,于是,渐渐地我发觉诸师傅显然老了,不见其敏捷的动作了。变得粗裂的手掌几次勾断了我的头发,理发的时间长了,做事也会丢三忘四起来。终于有一天,我见他再也不上转椅给人理发了,只坐在一旁的长凳上为新理发师傅售票,扫地上的碎发,神情呆滞。按现在说,他下岗了。只有我去时,仍请他剃,我就坐在高高的圆凳上,那只本属于他的转椅已给新师傅专用了。我知道几年前他双膝骨质增生,又加静脉曲张,两条腿像爬满蚯蚓,行动不便,遇上天气不好,浓眉便皱起来了。我偶尔过去,有时看到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巴掌大的半导体总唱着《陈世美》的调子,悠悠的,哀怨愤疾,他虽听着,却不像以往那么专注了,似听非听。有时,他弯着腰艰难地扫落地上的短发。不久,他又患消渴病,霜雪交加,焦愁憔悴,往日那乐呵呵的神态消失了。显得那么寂寞、神伤。我稍有空暇便去理发室走走,说起他的身体,光说腿痛,走不动。我沉默了,我想,为报社同仁服务了一辈子,他的女儿也已进食堂工作,他该退休了,但我终于没开口。

有一天,我又去理发室,坐在高圆凳上,他在我头上梳理一阵后,突然说:“老周,你看你,头发又薄又白了。”从镜子里看到他把脸凑近了我的头发,似乎在寻找一种往日的痕迹。随后,颇为感慨系之地说:“早时候,你一头的黑发,又厚又卷,现在,哎……”长叹息,沉默,不作一辞。

少有的暖意、少有的震撼袭上了我的心头。

我从大镜子里看到他的黝黑的脸庞上呈现了一层重重的忧思……仿佛他也失去了难以追回的峥嵘。

过了半个月,我又去理发,我惴惴地跨进熟悉的小屋,才晓得他真的已经退休了。

半导体还在搁板上,却放着难以入耳的新潮歌子,听不到《陈世美》和《穆桂英挂帅》的疾愤和高亢了。

重阳时节,报社退管会的老刘曾去瓜洲家乡看他。他怕来人找不着,便端一张小凳坐在路边等候。见到熟人就说:“我们单位来人看我了!”其时脸上浮现着几分喜悦之情。

翌日午后,老刘就渡江回上海了,老诸喻快地将他送到江边。

后来,逢到好天气,他常常会走到江边,看看大江欢快的奔涛,眺望远处的对岸,似乎总有所抱憾和依恋。

(原载《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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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标准的写入记叙文。作者写出了凡人的特点,凡人的性格,凡人的情感和态度,而这一切都是通过许多的客观细节表现的。写凡人,也是写社会,写一个时代的社会风俗,“凡人琐记”,记的是“世相图”,写的是“风俗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