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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声响起时,像袅袅浮起的薄雾,朦朦胧胧地承载着夜半的誓约;小提琴的声音像玻璃般清脆悦耳、光芒四射;那么竖琴呢,竖琴唱着瀑布的歌,每一个音符都是—滴飘落的水珠。
我过去演奏竖琴时,常用布遮住眼睛。这样我就不会因为看别的东西而转移手上的注意力。
但人们围过来只为看热闹,而不是为了听音乐。所以演奏前,我先让头前倾,我那夹着几缕棕发的一头银丝披散下来,恰好遮住我偷偷闭上的眼睛。我过去常以为音乐爱我胜于爱其他人,直到那一天我去本丁福演出……“竖琴师来了!”传来一阵兴奋的喊声。此时,我已满脚是泥,一路跋涉到了本丁福镇。说它是“镇”那是恭维,它惟—的一条街道,常年是泥;
到了寒冷的冬天,又全是冰。但它覆盖着冰的时候,至少表面是光滑的。
我牵着我那条叫做“忠诚”的驴,走进小镇的“广潮”(那里惟一的装饰物是一口大井)。当驴车突然失去平衡,铃铛一阵乱响时,我不由得皱起眉头,只祈祷我的乐器能平安无恙。驴车刚一趔趄,我那条叫做“柳树”的狗,就跳了起来,扑向我,闹着玩地把头竖了起来。
强忍着疲倦,我捱进小镇的广常“柳树”在我前面跳来跳去,假若我不慢下来,就会踩到她。但我又不敢停下来,如果我停下来,就会疲惫不堪地倒进泥地里。等我们在井边安顿下来,我才上了午,坐在我那名叫“王子”的猫旁边。我刚一盘上腿,“王子”就要躺在上面。
它的身体就象天鹅绒面绒毛枕头,又暖和又舒服。他蜷缩在我怀里,所以我不得不把他挪开,以便腾出手来.渐渐地几乎听不到他呜呜的叫声了,但我的皮肤和脉搏能感到他微微的颤动,像音乐一样。
“柳树”平时并不闹人,偶尔叫一两声,只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好像她需要我们在意她—人们开始围拢过来。我从车上看到,从田里回来人们陆陆续续地走进来。那些人抗着犁和锄头,脸上带着泥。春天脚步匆匆;尽管夜里仍有丝丝寒意,白日里已是一片和暖青翠。
镇上的狗都出去看管牛群了,对此我十分感激。我不愿意因为“柳树”坏脾气而老向其他狗主人道歉。
“伊维林乐师!”有人喊了一声。那人长得很有特点,浑身的肌肉因为一天劳作块块隆起。
可我没认出他是谁。我游历过无数个市镇,有时我感觉自己快有一千岁了。老人难免有些健忘。
“乐师,您还记得我吗?我叫汤姆。”那个自称认识我的人微微笑了一下,但他瞥见“柳树“漫不经心地盯着他,没有靠前。
“柳树”瘦得皮包骨,人们看她欢蹦乱跳样子,总以为她是个咿咿呀呀的狗宝宝。她长者竖起的耳朵,毛茸茸尾巴,淡黄褐色毛短而漂亮,——使她具有贵族宠物的气质和风度。而实际上当她低头翘嘴时,通身看起来她更像个凶猛猎手,那些要做贼的人看得出她的细腿并不瘦弱,而是继承了她老祖母,狼的特点。
我故意不去看“柳树”一声不响表演,像个老祖母一样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汤姆,很高兴你还记得我。你喜欢我上次在这儿的演出吗?”
他脸色有些下沉。看得出,他知道我没认出他。“非常喜欢,”他轻轻地说,“上次我用笛子配你竖琴时,我感到上帝灵光在我心灵与血液中流动。您能经常触摸上帝的手,一定总有这样的感觉。”
他无恶意,我也就不必恼怒。我甚至没原纠正他——当我演奏时,我并没触摸到他的上帝的手,但有一种更深切,更狂热的魔力在倾诉着狼群,流水和大片大片的树林——顶端的树枝和着风的节奏,悠悠地摇,可望而不可及。
现在我记起他了,只是他还犯了一个错误——虽然我常记不住听众的脸,尤其是现在,我的记忆变得像我的骨头一样易碎——可我从没忘记过那些演奏伙伴的手与呼吸。
“汤姆,你带着笛子吗?”
这问题有些愚蠢,因为他刚从地里回来。但对我这样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乐师来说还算恰当。
而且这问题多少能让他恢复最初的热情。“笛子在家里,我可以去龋”我缓缓地点头,漫无目的地四处看。“记不住那些面孔了,”我嘀咕着,好像在和风说话,“但音乐是人的代表,所以,我不会忘记他的。我要听你的演奏,这样我会更清楚地记住你。”
无疑是受到了赞美,他鞠了一躬,结结巴巴地急忙说对不起,然后就跑向一个土墙木顶的窝棚。实际上,那是他的家。我曾在无数宫廷里为国王们演奏过,他们甚至不会把老鼠养在这么脏的地方但音乐并不在意周围环境是否浮华而且我认为我只把汤姆的笛乐作为他天资禀赋的反映。
当我哄“王子”出去时,他心怀怨恨。我恨不得向在座所有人说。“王子”的黑皮上有一簇明显的白毛,对此他十分难为情,总是低着头,遮住脖子上那块白色。当然就是那些白毛曾在他溺水时救他一命,没让他去见闻罗王。但每当有人碰他脖子上的那块毛,他赶忙摇动尾巴。他愿意想象自己是个影子。
我伸手去拿竖琴箱,又犹豫了——昼夜温差、颠簸的路面、单是一段时间没用都会使那些音色美妙的琴弦变调。而且我还得留些保留节目作日后的表演。所以,我只拿出一套次中音中提琴。虽然这些六弦提琴走调走得比竖琴厉害,至少我只须摆弄六根弦,而竖琴有三十三根弦。而且虽然六弦提琴柱总把音调拔得特高,我可以用手指把它们渐渐地调整过来。除此以外,六弦提琴的琴声出了名的低柔,在我们演奏的时候,能让听众靠近些。
等汤姆攥着布包回来,我已经把六弦提琴支在两腿间,调准了其中五根琴弦的调。我把琴弓拉过第五根和那跑调的第六根弦,扭第六根弦栓,直到它正了调。音调终于和谐了,就像一只海鸟适应了大海的波涛。就是这和谐的弦乐使我年轻了许多岁,童心再现。
在我的点头示意下,汤姆拿出他的笛子。现在他可以生动地印在我的脑海中了。笛子是深褐色木料制成的,那种木料我叫不上名字。它有三英尺长,像我的手腕一样粗。它并未多加修饰,只是一根带孔的光滑的木棍。从它的型号看,它能吹出深沉宽广的音色。我意识到本该拿出低音琴来配笛子的深沉乐音,而不是这根高音的。但已经太晚了。
“汤姆,先给我吹一段。”我说。恍惚地笑了笑,以示我的心不在焉。因为我发现即使最自信的音乐家面对直接的审查也会发抖。而且在汤姆看着那个粗壮、可笑的笨家伙时,看他紧张的手指我知道他吹得并不自在。
很显然其他村民挤进来看热闹了,“汤姆要表演了”和“快来看我们的汤姆”的嘀咕声,在人群中传开,来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我简直怀疑全镇只有五个人没来,还是因为耳聋。
汤姆突然吹了个刺耳的音符,我感到他在焦虑地盯着我,但我教那些临场发抖和没有天资的学生不要畏缩都教烦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吹了起来,这次我从余光中看到,他的眼睛也闭上了。棒极了——如果我们不被视觉所扰,音乐的魔力会很容易降临在我们身上。
那旋律是支简单的民谣,我曾在各种场合听过无数次了。他的手指滑来滑去,乐声颤颤悠悠,但我能听出他有音乐天分。我知道他的手指不是经常这样,只是紧张罢了。确实,第二次通过最后的合奏,汤姆的手指已灵活自如地延缓层音了,甚至于即将结束时,吹出一声优美动人的颤音。
“我现在记住你了。”我说。此时,余音渐失,汤姆睁开了眼睛。他高兴得红了脸。“汤姆,你可以原谅一个老妇人吗?你的演奏实在不该被忘掉。”
汤姆的脸上露出傻乎乎的微笑,他接着扭头向别处看。“你看这么多人。”他咕哝着。
“是啊!对了,汤姆,如果你可以弹a调,我会和上你的音。”虽然我生来就有音乐天赋,听得出我头脑中正确的音调,但当汤姆的笛音比我的六弦提琴所能弹的低四分之一调时——我非常乐意迁就他。?汤姆不安地看着我。“弹……什么?”
我诧异了——他技艺如此纯熟却未受过正规训练。“把两个手指放在最上面。”
他按住前两个笛孔,再吹那支曲子,看着我等待肯定。在我为提琴维奥尔正音时,他一直擎着那根笛子。“再来一遍这曲子?”我提议。
汤姆松了一口气——他怕我会提出一个他不会的曲子。“您喜欢就行。”
“那么从头至尾弹两遍?你点头我们就开始”。
他和别人配合过,足以明白这些。一段不错的弱拍热身曲后,我们开始演奏。我的手指有些发僵,因为一路上一直蜷曲着。但音乐的声浪冲向发僵的手指,使它们动得越来越快,我不得不设法把握住,让曲子简单些;我不想吓到可怜的汤姆。第二遍时,我把乐曲稍稍做些变化——有时即兴地这加几句动听的小调,那加一点儿起伏的颤音。令我吃惊的是,汤姆噘起的嘴角边竟泛出笑意,他自己也到处加几句轻快的鸟鸣声。
曲终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掌声与欢呼声。我坐在那儿鞠了一躬,又示意汤姆鞠躬。
“曲子很可爱。”我说道,那时嘈杂声稍微小了些。“你弹得也不错,老朋友汤姆。”
汤姆低下头,但我能看出他眼角皱纹中的笑意。
我看了一眼“王子”,他暖和的身体倚着我的腿躺着,一只黑色的小前爪蜷在脸上,这情景十分安详。他眼睛半眯着,就快合上了。和“柳树”比起来,他更喜欢音乐。“柳树”已不耐烦地走出人群,在一个帐篷里摆着姿势。在那里她可以傲慢地大摇大摆地走路。她轻轻地呜呜叫着,健壮的身体已不愿意跑动了。
“请原谅,”我边说边对人们和蔼地笑了笑,“我的狗急着守帐篷了。”
四周的人们抿着嘴笑着,这使我演奏时周围的那种敬畏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了。在养牛的镇子里,人家都很了解狗。
年轻的音乐家们,虽然在对整体精确性的把握下,缺乏细致入微的锤炼,但可以花时间寻找音乐灵感。音乐使他们迷醉;音乐让他们的表情变得柔和,让他们看起来痴迷贪醉。
我记得那些日子,每当看到新的竖琴师在一场成功的演出后,活跃在宫廷音乐厅里,我都十分痛苦。当你年轻时,音乐潮水般涌向你,余音仍可绕耳多时。
那就是新老音乐家的区别——老音乐家只在表演时体会到愉悦之情。当我们对音乐和音乐曲魔力习已为常时,每曲之后我们的身体会忘记那美妙的音乐曾悄悄涌过全身,尽管它们可以在脑中不朽。
然后当身体渐渐衰弱,终于发生了不愿意看到的事——音乐开始躲避手指,拒认它们。当患了关节炎的手指从琴上滑落,或者不能从一个音滑到足够远——或是有时矫枉过正,滑得过远,音乐会不耐烦,会蔑视它们,向它们发火。我认为那就是我现在宁愿苦旅也不愿留在奢华的皇宫的原因,虽然我的骨头一天天变脆,体质一天天变坏,我还是宁愿看到镇上的人对我的技能惊诧得目瞪口呆,而不愿看到我的同行们发现我的水平退步时那同情的目光。
噢,可是心中还是希望—如果音乐可以长驻我身,直至我凋化成灰,直至最后我被掩埋,埋进那深深的黑土里该多好。我看见音乐在老音乐家身上凋谢,我也曾同情过他们。
为了音乐我放弃了一切。它是我的未来,所以为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我放弃了孩子、丈夫、财富甚至朋友。幸运的是,这么多年来,我认为我选对了。无论时日如何转变,音乐依然如故。然而,身体却不能永远健康。
现在,我仍认为我选对了我不可能选择别的路,但我也知道每一次选择都要付出代价。
我支起帐篷,任“柳树”在那儿快乐地摆各种姿势,绷直着腿巡逻。“王于”睡在驴车里,蜷缩在他最喜欢的藏匿处,那是镇上的狗找不到的地方,甚至在我卸车的时候也常看不到它。它把头压在喉咙的那块白斑上,融入在阴影里。我的驴,“忠诚”被拴在附近草地上吃着草。那草场是镇里的人白让我的驴用的。
那晚,我在镇广场上开了个小型的音乐会。我开场用风笛吹了一个粗犷的调子。风笛的指管和低音管全调到刺耳的音量。镇上的人听这噪音,时而鼓掌,时而捂耳朵,一直大笑着。人们一直惊讶我的风笛囊竟能装这么多种声音。我敢说如果尽力的话,它能吵醒魔鬼或是汤姆的上帝。
开场曲后,我邀请本丁福镇的各个音乐家与我合奏。汤姆带来了笛子,他ll岁的女儿是个长着猪一般小眼睛的坏脾气的小东西。她带来一个八孔直笛。令我惊讶的是,她演奏得非常出色。音乐融化了地脸上的愤恨,只留下近乎甜蜜的静谧直到曲终。还有三四个人带来各种质量的竖琴,其中一具像是出自竖琴制作大师之手。据那架竖琴的主人自豪地介绍,这本是她曾祖母留下的传家宝。镇上不少男男女女噪音不错,不过是熏风热土磨炼出来的。
我用六弦提琴和我那声音轻快的笛子为人们伴奏,我还鼓励听众们在我吹高音直笛时唱民歌。直到当地的音乐家筋皮力尽地演完全部曲目,我才从粗帆布包的最下面拿出我的竖琴,引来人们惊羡的目光。我的竖琴由名贵乌木制成,装饰得很华丽。我把它架在肩膀上、底放在交叉着的小腿上,闭上了眼睛。
竖琴有办法让听众渐渐安静下来—一甚至“柳树”也在帐篷那儿看我,竟忍着不闲逛,而听我演奏。她小巧的头轻轻摆动着。我静静坐了—会儿,手放在竖琴发音箱上,简短地向桀骜不驯的音乐祈祷说,今晚别让我的手发抖吧,别再发僵吧,这样我才能给恭候多时的人们奉上最美妙的音乐。
我把手指放在琴弦上,轻轻抚摸,心怀爱意,竟濡湿了那呆滞的双眼。我对着竖琴叹息,开始弹奏。
那夜睡时,各种形象闯入我离奇的梦中。我看见了汤姆,微笑着,像个情人一样张开手臂扑向我。在梦中,我是个笛子。汤姆用我的身体吹出音乐,于是我哼着雾之歌,笛子的歌。笛声吹得叶子飘飘,树枝摇摇,好像我是风。汤姆坐在高高的树上,我的歌声让他坐着的那根树枝在延展的韵律中摇来荡去。当汤姆停止演奏,去抓树干时,已经太迟了。树枝断了。
我惊醒了,发现一条柔软的舌头在我的面颊上滚动。我坐起来,“柳树”不再舔我,在我面前一本正经的坐着,轻轻哀鸣。“王子”晚上习惯了蜷在我身边,这时醒来,缓缓伸了个懒腰,然后打了个呵欠。他的小牙在月光下泛着白光。我刚盘上腿,“王子”就爬了上去,躺了下来。当他的鼾声几绝时,我知道他睡着了。
不只是他的鼾声,他的暖和的身体也让人感到舒心。我颤颤的叹了口气。用于摩挲着脸。”
柳树”把一只爪子放在我的膝盖上.就在“王子”的脖子旁。这只可怜的小狗一定在为我焦虑,不然她会开玩笑的嗥叫,还要轻咬“王子”身上的白毛直到他醒来,把她的脸推到一旁。她知道他对那块白毛敏感。
我低下头,捧着“柳树”的小脑袋,摩挲她身后的软毛。“我没事儿,真的。可怜的柳树,可怜的小宝贝,别担心。我只是个做了恶梦的愚蠢的老妇人。”
但“柳树”仍然悲鸣。最后“王子”低低地叫了一声,醒了,又呜呜叫了起来。“柳树”低头看他。这只柔软的小猫,还在我盘着的腿上,仰躺着,伸出前爪抓“柳树”的鼻子。他把她的长鼻子向下拽,舔她多毛的下额。然后她欢喜地轻轻嗥叫了一声,轻咬王子的白毛,他用后腿把她的脸踢开。一切又恢复正常了。”
又过了几个小时,我才又睡着。那是因为“王子”蜷在我的头边,温暖着我的脸颊和一侧头。我的头感到他颤动的鼾声,那使我舒服地睡着了。
那个午后我又为提琴和竖琴正音,准备当晚的演出。我有些担心风笛那尖锐而又沙哑的噪音会妨碍人们的劳作。风笛这乐器很讨厌,最好用于室外用于吸引听众注意。但我决定今晚还用它。我用肺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吸着,因为最近几个下午我一直咳嗽。然后我均匀地把气流从气囊门吹进去,把气囊夹在胳膊下。先是低音管发音了,声音很平,即而又升得很高。我又急呼出一口气吹入囊口,然后用胳膊稍用力挤出足够的气流让指管发音。再吹时,我的手竟没抓住气囊,肩膀一阵麻痛。于是我把低音管拍进去一些,终于它和指管的音调和谐了。
“柳树”在我调风笛时常常不见踪影,这时冲着我狂吠,她的爪子下面挂着发霉的树叶和泥土。
我把嘴从囊口挪开。“柳树,怎么了?”她还叫着,我让气囊瘪下去。当那些音管没了声响?
我才听到远处田里有吵吵嚷嚷的声音。我有一种与此情景不相称的强烈直觉,于是我站起身。
“柳树,带路!”
她如子弹出膛,弹出了树林,又转回来不耐烦地等我挪着患关节炎的腿跟着她。
镇里的人正在开荒;我见待用的马匹戴着沉重的辔头拴在树栓上耐心地听候发用。我循着声音和“柳树”急三火四的身影来到了田边。
立刻我看见了一棵倒下的巨树,树桩上斜插着几把双把斧。人们围拢在树旁,跪着小声说话。有些人在哭。
他们抬头见我来了,忙让出一条路。“是伊维琳乐师,让她进去。”好像我无论如何能做些什么。
最初,我以为汤姆爬进倒下的树里找人或什么东西。但后来我才看出他脸色发白,痛苦地扭曲着肩膀。我意识到他是被压在了树下。
这裸倒下的树巨大无比,可能有我身高一倍半那么宽。汤姆幸免于死只因如我手腕粗的断枝将树干支撑起了一些。汤姆周围的树叶和泥土看起来又湿又黑。
“我们不敢挪动它。”说话的是一个红发的女人,悲伤得快要发了疯。她的手上全是血,脸上有块红色的污迹。
我意识到她在和我说话,即而回想起前一天晚上,她敬慕地看汤姆吹奏,又十分自豪地听场姆的女儿演奏。这是汤姆的妻子。
“我叫安妮。”他见我艰难地回忆,对我说。我点点头。“安妮,很抱歉。”
她没有在意。“如果我们挪那棵树,就会把支撑树干的树枝弄断。我们无法从树下救出他。
乐师,怎么办?”音乐能处理这样的情况吗?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满怀希望地看着我。可能因为我曾在皇宫里呆过,我就应该有不少奇思妙想。
“可不可以,”我慢慢地说,“在树干下塞些石头树枝,免得树塌在他身上?”
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好像我创造了奇迹。
“还有时间吗?”安妮这次小声对另一个村民说,“到天黑之前?”太阳已低悬在半空:它金黄的光芒正在变红。
我们全到各处找石头树枝;强壮的人一起搬来巨石,但天黑之前想把树撑起来时间怕不够了。从汤姆越来越虚弱的脸可以看出,他可能活不过今晚。
“柳树”自愿作汤姆的守卫。甚至“王子”也冒险从车上的藏匿处跑出,看大家在忙什么。
他在这儿并不奇怪,因为“柳树”在这儿,“王子”相信他的保护胜于驴车。不管怎样,”王子”在汤姆的头边蜷着,对着那张发白的脸叫着。
“柳树”坐在汤姆旁边,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虽然她不碰他,但每次除我以外的其他人靠近,她都汪汪叫几声。在她冲安妮叫时,我训斥了她,于是她走开了,让安妮靠近汤姆。
黑夜降临在田地上,在森林的阴影中夜色愈浓。沉默的女人们在附近举着火把,火把的颜色像是垂死的太阳。
汤姆时而苏醒,时而昏厥,但当半月升起,他睁开眼睛看我,低语,“魔力宠爱音乐,音乐钟爱夜晚。”
我知道他在说胡话,但那一刻我陷入如梦的追忆中——汤姆坐在摇动的树枝上,乐声拂起强风,将树枝咔嚓折断。
音乐就是魔力;自从我第一次把笛子放在唇边,它洪亮的声音将魔力拂过我时,我就相信这一点。但是现在它有什么用?在梦中,汤姆吹奏的是我这根有生命的笛子。突然,我转身看汤姆那坏脾气的女儿,此时忧虑几乎将她脸上的小猪似的表情一扫而光,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嘴几乎没支,“莫莉。”
“莫?
传输中断!
?就是昨晚我演奏的第一件乐器?”莫莉转着眼珠看我,很显然这是她的习惯动作,但今天她的乃疾⒚环旁诨吧希?凹堑谩!?
“我老了,走路很慢,我需要个强壮,跑得快的人去取我的风笛。你愿意去吗?”有一会儿她似乎在衡量这个问题值不值得发火,但后来她的脸色好了一些,她点点头。
“好的。柳树?”“柳树”拾起头,不愿挪窝。
“帐篷,柳树。带莫莉去帐篷,她是个好女孩。”狗把头歪向一边,一动不动。
我跪在她旁边,到现在她已陪了我六年。我摩挲着她像兔子一样柔软的耳朵,小声说,“柳树,亲爱的,我要用风笛,我急需它。告诉莫莉它在哪儿。带莫莉去帐篷,到驴车那儿去。
别伤害她。”莫莉不信任地看着狗,那狗在细致地打量她。
我拽着莫莉的脏手,放在“柳树”的鼻子前。莫莉尖叫起来,但没有把手抽回,可能是害伯那样做“柳树”会咬她。
“是朋友。”当“柳树”嗅那只小黑手时我缓缓地说,“帐篷,驴车,走吧!”显然,我最终表达清楚了,“柳树”向前狂奔,只回头看莫莉是否跟着。几分钟后,莫莉回来了。
攥着风笛的低音管。我悄悄骂了一句;风笛肯定得走调了,但至少它在这儿。
?
马上,我把风囊夹在腋下,把低音管放在肩上。然后我往风囊里吹气,用闲着的那只手拍低音管正调。
像平时演奏一样,我闭上眼睛等韵律降临。我先吹了个进行曲;我的手指寻找那些仪式用的音调和节奏。我继续闭着眼睛,开始想象风被这音乐的魔力吹开。
风笛是我的乐器中惟一一个曾感受过热血生命的。在我的梦中,汤姆吹着有生命的笛子而使树枝断裂——现在我吹一个有过生命的乐器,祈望它多少能救急。十分钟的凝神吹奏后,我睁开眼,发现一切如旧。在跳动的火把中,我看见无数眼睛盯着我,手上脸上都沾着泥迹血迹。汤姆快要死了,而音乐不肯回应我。这真是个愚蠢的主意;我只得接受衰老的现实了。
但汤姆在微笑。
我合上眼睛,均匀地向囊口吹气,保持音管的音调清冽如利刃。音乐必须有型有款。必须有目的。我想象着从低音管流淌出的声音溶成紫色的溪流,从指管里泻出声音织成一片蓝色。
我看那蓝紫色像一条条光线,从音管中飘出.沿着将汤姆压住的巨树树干飘上飘下。乐声越来越大,直到震耳欲聋。我还在吹着,幻想一条条长长的光带围在树上,将它勒紧。
风笛在我手中复活了;我把生命吹进它绷紧的皮肤。在我闭着眼睛的幻想中,树被裹着紫色蓝色.我几乎看不见树干了。
起来!我想。把我的气息寄予有生命的呜咽的音管。起来!乐声轰鸣,让我失去听觉,停止思想。我几乎无法站直。乐声狂啸,像是在烈火熊熊的地狱中,像是狼群在我耳边嗥叫。
最后我再也坚持不住了,气囊从我齿边滑落,我精疲力竭,吹出最后几声无力的旋律。乐音渐无,但余音残存,最后消失了,我也恢复了呼吸。
我睁眼,一切如故,火把和严肃的面孔组成的平静场面。但我发现汤姆完整地躺在我前面距树三四英尺的地方,头在安妮盘着的腿上。他的眼睛忽开忽闭,看了我一眼,笑了笑,然后脸色黯淡,又合上了眼睛。音管在我手中变得无比地重,我任由它滑落在地面,无法集中思想去顾及音管是否撞裂或是气囊是否被戳破。一会儿之后,我也跟着倒在地上。
当我醒来时,我躺在一块脏兮兮的稻草地铺上。“王子”蜷在我的脖子旁,我一动,他就眨了眨灰绿色的眼睛,胆怯地伸了下懒腰,好像他不知道正睡在我身边似的。可能要过几周他才会原谅我昨晚制造的噪音。
“乐师?”是安妮谨慎的声音,我翻身侧卧,肩膀后背一阵强烈的疼痛和酸麻。一条粗糙的舌头舔着我的面颊,我把“柳树”急嗅的鼻子推开。
“她没让任何人碰您。”安妮的声音听起来又小又敬畏,好像柳树的忠诚对她来说是超常的。
“她是那样的。”我瓮瓮地说,我的喉咙干痛。我感激地接过安妮递我的那杯水。我试图笑一笑。“柳树在我睡觉时,必定守卫的。她把这看成她的职责和特权。”
安妮笑了,她的脸被折磨得很憔悴,但是在她脸上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绝望。房间里点着三盏红色陶器制成的油灯,发着柔柔的光。“汤姆呢?”我问。
她用手捂上嘴。起初我以为她要咳嗽,后来发现她在哭,不想让我看到她发抖的嘴唇。“他伤得很厉害,一喘气就疼。他们说他的肋骨被压碎了,刺伤了他的肺。”
我坐起来,起初感到很眩晕,之后感觉精神多了。“我睡了多久?”安妮耸耸肩。“几乎一晚上。一小时左右天就要亮了。你好些了吗?”我挤出了个微笑。“我老了,安妮。没有年轻时的精力了。但我还好。”我强站起来。“柳树”板着脸看我。
汤姆躺在一个厚被子下面——是的,我不必怀疑了——他的胸脯几乎不随呼吸起伏。他像是睡着了。
“成功了。”我惊讶地说,百感交集。我倒下之前可能已经意识到了,但是那时一切都模模糊糊的。现在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汤姆不在树下了。“那音乐……”“是个奇迹。”安妮低声说,低下头像是在祈祷。她的红头发用一个棕色手帕系在后面,但是有几缕贴在她的额头和脸上。她的眼睛绿莹莹的,在灯光下看像是宝石。
我不知道说什么,就只拨弄“柳树”脖子上那稻草色的毛。她毛茸茸的尾巴摇了几下。“王子”呢,像没看到我和安妮似的,在那尾巴蜷在他旁边时,懒懒地冲它眨了眨眼睛。
“他快死了。”安妮突然说,“他活不过今晚了。”
我低头看“柳树”,不敢看安妮脸上毫不掩饰的悲伤。眼泪从她眼中滴落,冲刷着脸上的斑斑血迹泥迹,所以当眼泪从她面颊上滴下来时,变成了粉红色。看到你爱的人活受罪,也知道他快死了——我在这个棚屋里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我召唤“王子”到我怀里,在门那儿踌躇了一会儿,回头看见安妮绝望的目光。“安妮,我希望——我很抱歉。”她点了点头,我离开了。“柳树”跟在脚后。
音乐是有魔力的,我痛苦地思付着。可它不能尽全责又有何用?如果汤姆就快死了,还举起这棵只有汤姆的上帝才能移动的大树干什么用?
“王子”在我怀里呜呜地叫着,我蹒跚地走回帐篷里。“柳树”在帐篷四周巡逻。照例尽职,好像她从未离开这里去过安抚一个垂死的人。
我把“王子”放在铺盖上,我的竖琴盒就在车边。我死后,我的竖琴会作为纪念送进皇宫。
我想像着我的一部分精神巳渗入这木料中,无论我死了多久,这精神将与这乐器长存。我的学生会为竖琴争斗,除非我事先指明一个作为我的继承人。竖琴就会被珍藏。我的骨头会在厚厚的黑土里腐烂,但是我的竖琴却会被珍藏起来。
我把竖琴放在盘起的腿上。这一次,我还没闭上双目就已泪眼蒙蒙,我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动,哄着音乐向我走来,它回应了,像平时那样将我笼罩在舒适之中。
我只能做到这些了。汤姆被压在树下,我乞求音乐挪开大树,它做到了,但那是不够的。我还能求它做什么?竖琴的声音给我带来了几许平静,过了一会儿,我站起来,抓着竖琴的弓“柳树”冲着我叫,但我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可以呆在这看守帐篷。尤其是保护王子——你知道他有多不愿意在晚上被单独留下。”
“我可以进来吗?”我轻声问。
看到我手里的竖琴,她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她的脸上燃起了希望,但马上熄灭了。因为她看见我的表情很沮丧。“我救不了他,”我说,“但也许我可以安慰他。”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立刻眼里又充满了泪水。“请进来吧。他有时像要醒了。我相信他很愿意听音乐。”
我坐在一个矮矮的小凳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的脚踝上,这样就可以把竖琴放在我的小腿上。
起初音乐飘然而至,很虔诚地,好像它也意识到了此情此景的严肃。它复活了,像一个唱诗班的男孩在做教堂公益活动时走进回廊,头低着,双手祈祷似的紧握胸前。部分是因为仪式,而大部分是深感到自己的责任,音乐是甜美而阴郁的。好像是焚香时的烟。
起初汤姆静静地躺着,我所能看到的是他的呼吸越来越顺畅,越来越深。然后他的嘴角咧开,无力的笑了笑。他的眼睛也勉强睁开了。
“安妮?”他低低地喊。她低下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让她的脸紧贴在他的脸颊上。
魔力宠爱音乐。音乐钟爱这夜晚。黎明即将来临,不管音乐到底会带来什么,都要在天亮之前出现才行。汤姆轻轻叹气,脸上的痛苦减轻了。“安妮,我的爱,我的笛子。”
安好取来笛子,放在他手里。很显然她以为他只是想握着它,因为在他颤抖着把笛子按在嘴边时,她的脸惊恐得扭曲了。“汤姆,不要。”她说。但来不及了。
笛子深沉的韵律响彻棚屋,竟如此清冽。汤姆的手指几乎没动。但笛声轻轻唱起雾之歌,梦之歌,笛子能奏出的惟—的歌。笛声愈加响亮了,汤姆的胸也起伏得更加平稳了。
安妮露出微笑,看着丈夫吹奏。我让手指在琴弦上滑动,用瀑布之歌来配合笛子悠缓的梦。
有时弹奏,我会刻意注重旋律,和谐,搭配。此时,欢偷如期而至,在固定的主题中延展。
但也有些时候,音乐会在我心底激荡,通过手指的传递进入到竖琴中。我不知道也不在意到底在弹什么。这时是魔力在控制着我。因为它赋予音乐以自由之形,赋予我以灵魂之光,让我暂时忘却疼痛的肩膀和发僵的手指。
当第一缕曙光从门缝中透进来.我弹了最后一个和音,汤姆向笛子里叹了最后一口气,任笛子从唇边滑落。不用看安妮的脸,我也知道汤姆死了。
安葬汤姆前,安妮想把汤姆精美的笛子送我,但我又把笛子按回到她手中。
“我不能拿。”我小声说。眼泪偏偏这时刺痛了我的眼睛。“它属于汤姆,就让它与汤姆一起安息吧。”“汤姆想送给您,”安妮说,“他告诉过我。”
“那么好吧,”我说,绷紧了脸以防声音发颤,眼泪涌出。“你遵他遗嘱把笛子送了我。现在我要把笛子送给他,以与他同眠。这很合适——他是个优秀的音乐家。”
安妮不愿意在此事上计较,所以他任凭我把笛子放在她手中。
“和他一起埋了吧。”我说,她照做了。
一个庄严的日子里,我最后打点好驴车,再次给老“忠诚”套上辕。“王子”又回到裹着的毯子上坐好。“柳树”精力充沛地围着驴车跳着、转着,搞得那可怜的驴子心烦意乱。我静静地告别了,受到旅途平安的美好祝愿。我释然地牵起“忠诚”的缰绳、走出本丁福镇。
音乐是爱我的,一直没变。这么久以来我没有一天不是在它的清鸣中度过的。但是它在我年轻时更爱我吧,我总以为它现在更爱汤姆。在他需要时,音乐为他赶来,尽力去拯救他。虽然失败了——它毕竟尝试过。
但是我老了,力不从心了,有时摸索不到旋律了。音乐却对我不耐烦了。驱使着我,在我跟不上它的步伐时,掠走它赋予我的光芒。
当我像个垂死的人一样急需它的安抚时,它却变得冷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