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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小气”,魏海敏的“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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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里命名女人有时候用“creature”这个词,又有“生物”的含义,风花雪月些讲就是钟灵毓秀的女儿家,风情万种些讲就是俗称的“尤物”。creature的词根create意为创造,过渡到“尤物”里就蒙上了一层人为的意义:尤物可以并且只可以是被创造出来的,没有人生来就是尤物。它是一种必须用半生去填满的存在状态,自己填,或者被迫填,最终成就一个褒贬不一的尤物。张爱玲笔下的尤物,美艳的,清冷的,雅致的,俗丽的,还有市井的,处处华丽,笔笔苍凉。背着金锁枷子的曹七巧也是此中一位,她有一种身为人母的悲情气味,是从张爱玲的伊丽克特拉情结中挣出来的,这种反人伦的戕害不禁让我们大吃一惊:难道我们从来就误解了亲子关系?

曹七巧是一个俗气的女人。就算她没有被一场婚姻牵累,她也依然是个俗气的女人。张爱玲的小说里从来就不乏俗气的女人,“市井气”是她的文学标志。仅从名字来看,“曹七巧”就够小门小户的了,为钱嫁一个痨病鬼,从此把自己锁进了高门大户的墙院里。她从头到尾就没一点高尚的情操可言,那些下场你可以说是时代逼她的,也可以说是她自找的(这种自找的悲剧一直都不受时代的限制)。然而,话说回来,她到底是个女人,没有谁规定女人一定要怀有高尚的情操,何况在嫁一个痨病鬼之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就像一条由生理到精神的环形纽带,女人进行生命的创造,而男人重新创造女人。曹七巧没有被创造,一个痨病鬼丈夫带给她的是终极毁灭,贻害后代。

这样一个曹七巧,被国光剧团的当家青衣魏海敏演了个淋漓尽致。戏曲的程式化表演每遇新编剧目多少总要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不可弃又不可扬,全看分寸。曹七巧不是进京告状的秦香莲,更不是“做鬼也不放过你”的李慧娘,她的喜怒哀乐不在任何传统戏的绳墨之中。魏海敏让程式化糅于内而不形于外,从而使曹七巧这个人物干净利落地站在了舞台上,有点别致,但绝不别致过头,别致里带些俗气,但绝不让俗气占了先。

曹七巧是一定要俗气些才好看的。魏海敏演的曹七巧走哪儿都不忘带着那张刀子嘴去伤人,刁钻成性,数落的已不仅仅是东家长西家短的流言蜚语,而是一句一刀扎在人心窝上的刻薄话。从骂跑哥嫂,到麻将桌上戏弄三姑娘;从恨骂冤家姜季泽,到在亲家母面前奚落儿媳妇,她渐渐以此为乐。魏海敏狂放尖利的笑声刺耳更刺心,想起来还真心惊肉跳,好像曹七巧是个倾尽所有的赌徒,拿这辈子跟人赌了个局大的,除了钱,她还有什么可输的?一个没什么可输的人,威胁性是最大的,她要么就赢尽一切,要么就骂尽一切,总之是这个世界负她。

所以,这个世界是不可以让一个女人觉得被亏待了一丝半毫的,否则就换回一辈子的数落,她永远有话讲。曹七巧从张爱玲笔底一个俗气刻薄的苦命女人经由魏海敏的演绎,成为一个被亏待了的女人――她不是因为刻薄才被亏待,而是因为被亏待才刻薄,她永远有道理可讲。这样的曹七巧才立体,才刻薄得让人嫌恶,俗气得让人可笑,悲伤得让人心寒。曹七巧就是曹七巧,不能有姜家二奶奶的作派,一大气反而让人见笑了。

总体来说,京剧是一门大气的艺术,可偏偏张爱玲的小说是一门“小气”的艺术,人物的灵魂深处总有一副捉襟见肘的“难堪相”。因此,与京剧“狭路相逢”,最怕京剧的大气拐带走了张爱玲的“小气”。不过,到了京剧《金锁记》里,二者却相安无事,谁也没有淹没了谁,舞台呈现、导演技巧是大气的,台词设置、演员表演又是“小气”的,水融,自有一番“张爱玲京剧”的风采,而张氏文体所谓“华丽的苍凉”,其精髓恰恰在一个“小”字上。

苍凉的东西要透点小气,悲情的东西要掺点俗气,否则就流于做作。京剧《金锁记》最“俗气”的莫过于开场的“十二月花调”。哥哥摘花妹妹戴的情致素来只在俗气的民间小调里才找得到,它不雅,但至纯。真要说起来,曹七巧是最不配与至纯至净的东西扯上关系的,但真要扯上关系了,竟可以扯出别样风情来,悲情往往就是这样诞生的。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固然俏丽可喜,曹七巧哼着不成曲的“花调”、怀着情哥哥蜜姐姐那样的春情,不是更叫人动容吗?艺术之所以为艺术,在于千万不要用A的方式表达A,否则,难免流于浅薄。京剧《金锁记》的这块开场,妙处在于把看似无关的两件事情捆在了一起――无关?真的无关吗?曹七巧与“迎春花儿开”那般的美丽真的无关吗?要说,花不是开在花丛里才真叫美的,曹七巧在“俗气”的悲情里亮相,活脱脱一个“没有人爱的尤物”。丈夫不爱她,姜季泽不爱她,长安、长白都不爱她,活得这么讨人嫌,是她的不对,别人的不对,还是命运的不对?倘若她甘于这多舛的命运,一辈子在姜家埋没下去,倒也罢了,偏偏她生来要强。在京剧《金锁记》里,我们看出了一个“潘金莲式悲情”的曹七巧,娇妻偏伴拙夫眠,这样的人生正如阿尔•帕西诺在电影《魔鬼代言人》里说的话:“上帝给你一颗敏感的心灵,却制订了相反的游戏规则,你可以看不能碰,可以碰不能吃,可以吃不能咽。”于是就见舞台上的曹七巧与姜季泽借着麻将桌的掩护,金莲勾动,调情嬉笑,而曹七巧也最终在姜季泽重访时看清了爱人的真面目,并从此掉在钱眼里越陷越深,越陷越魔怔。

魔鬼似的母亲,其实是一个尤物,只是寂寞得发了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