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的人品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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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穆德远　采访／侯亮

前些日子在拍戏，差点死在那儿，遗嘱都立了，后来又活过来了。我当时想跟我父母讲两句话，跟妻子跟孩子讲两句话，跟摄影系讲两句话。回想起来都是多余的，说它干吗？那无形当中是给别人一个枷锁。

《我的长征》

大众电影：在拍摄电影《我的长征》之前，你还和翟俊杰导演合作过《惊涛骇浪》《我的法兰西岁月》。这三部戏都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主旋律”。能谈谈为什么对“主旋律”感兴趣吗?

穆德远：当时八一厂找到我，我一听是关于长征的，剧本还没看就答应下来了。为什么呢?我觉得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我一直都在关注中国的主旋律的发展。为什么现在一提起“主旋律”电影，观众似乎都先入为主地有一种偏见?为什么好莱坞的主旋律电影特别好看?1992年的时候，我导演了一个主旋律电影《中国人》。这部影片获得了政府奖，也获得了“五个一工程”奖，国家给予了充分的认可。拿到这两个奖对主旋律电影来讲是最大的成功。《中国人》以什么样的概念来拍?我不希望大家一听主旋律就没有兴趣看，所以按一个商业电影的规则来拍摄，这才有了《中国人》的成功。

大众电影：另一个原因呢?

穆德远：另一个原因就是长征本身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工农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集中体现了中华民族的优秀品质，创造了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奇迹，是中华民族的骄傲。从某种意义来看，这何尝不是对人类体能极限的挑战?何尝不是出于求生存本能的一种惊心动魄的爆发力?而这种力量的源泉来自坚定的理想和信念。

大众电影：据说拍摄过程非常苦。

穆德远：确实是这样的。拍到最艰苦的时候，所有的演员不许洗澡，不许刷牙，就是找感觉。在热带丛林里，演员拍摄结束之后都喊着“我们都成丛林耗子了，再有战争片鬼才参加”。在湘江的时候，衣服上的血浆都是蜂蜜做成的，演员一坐在那儿苍蝇都围着你。睡着了人动一下，旁边的人就感觉一下子到处有苍蝇在飞。时间长了里面的衬衣都臭了。

大众电影：据说光转景路程就达一万多公里?

穆德远：四川、贵州、云南一直到北京，都是悬崖峭壁的小路。不过这么艰难的山间险路，还有各种爆炸战争场面，一直到拍摄完，基本上没发生什么事故。

大众电影：作为摄影指导，在摄影方面你有什么考虑?

穆德远：其实电影发展到现在，它有一些基本的特色、基本的水准是需要去保持的。这样你才能保证电影本身的品质，才能跟上国际动态。在《我的长征》里，光线是朴实的、返璞归真的，同时又不排斥唯美的追求。每场戏我都力求让光线生动、充满活力：充分利用现场的光线变化来塑造人物。在色彩方面，我们追求一种非饱和性的、但同时又有一种凝重的感觉。片子里，红军的军装是灰色的，同时一些爆炸场面又很强烈，这就造成了强烈的对比。我们都知道蓝绿色调是最冷的色调，橙红色调是最暖的色调。这两者形成了一种补色关系，形成对比。同时在后期的时候，我们把所有的绿颜色都去掉，调成了一种接近灰色的感觉。这就加强了画面的凝重感，突出了战争的残酷。在摄像机的运动方面，我们用了大炮，移动轨道，肩扛，小摇臂，等等，形成了丰富的调度……这些都是拍现代电影所必备的。也就是说你既要有光学镜头所产生的力量，又要运用高科技的力量。

眼中的电影学院

大众电影：在电影学院工作了25年对这所学校有什么看法?

穆德远：电影学院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地方。它的人文状态、它的艺术氛围是其它学校不能比的。它提供的氛围是非常优秀的，充满了自由的空气。一个学生、一个普通教员能跟院长拍拍肩膀的，一块去喝酒什么的，在其它大学听都没听说过，而在电影学院你随便。电影学院是一个没大没小的地方。

大众电影：你觉得这种风气和专业本身的性质有关吗?

穆德远：是的。这是电影学院很大的优势，也是最大的毛病，是双刃剑，可以任意驰骋，也可以毁掉我们。

大众电影：毛病在哪儿?

穆德远：学院的管理与尊师重教。就说早上上课吧，等电梯的98％是学生，老师都走着上去，因为他怕迟到。起码我上课都走上去，不管是在几楼上课。因为电梯门口堆了几十个人，我们不能跟学生说你让我先上，也没有一个学生让老师先上电梯。这是电影学院不好的风气，是太平等了。我觉得尊师重教全世界都应当有，西方都有，中国作为礼仪之邦却没有，这挺可悲的。这不赖学生，这跟电影学院的教育风气是有关系的。

大众电影：你说的管理方面的毛病是指什么?

穆德远：电影学院的学生不太重视上课。艺术类的课程你少了这一堂课不会说下边跟不上，不存在这个问题。艺术类的课程是一种感受传递，它传递给学生一种艺术感受。这是非常重要的。你要说哪句话不听了，第二节课就接不上，一点都不存在这个问题。所以这本身就造成了学生的相对懒散，他没有压力了。但是四年下来，我们就看出来了，学生的水平也就分出来高低了。这是艺术院校的特点，要学生自己去把握自己。

大众电影：对比你当年在电影学院的学习，现在的电影学院有什么大的变化?

穆德远从教学的质量、教学的规范、教学的内容、从硬件到软件，都有大幅度的提高。这个提高是非常大的，是当年没法比的。

培养年轻的摄影师

大众电影：你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比如你的学生们，他们的优势和特点在哪儿?

穆德远：年轻本来就是优势，他没有太多的生活压力。你到我们这个年龄的话就不行了。我妈80了，身体不好，打个电话我必须得去，父亲又住院了，你又得去，明天贷款该交了，你得去还：孩子明天考试成绩不好，你要担心：我不拍戏了，最后银子也没了，怎么生活?生活在这个层次得往上走，你的开销越来越大，面对的麻烦越来越多，你都必须应付。年轻人是没有障碍的，他们可以往前走，还需要什么优势?他的体力和精力就是优势，永远不要想跟年轻人去拼这个。

大众电影：有人说电影学院的学生喜欢拍艺术片，远离大众。你怎么看这个问题?还说学生毕业之后要三五年的摸爬滚打才知道该拍什么，在电影学院学的东西都不实用。

穆德远：不是，在我们的教学当中，一直坚持大众文化教育。电影首先是商业，之后才是艺术。电影在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时候，就被推上了卖艺的舞台，电影是这么产生的。最初的电影在大咖啡馆放，之后在游乐场放。那时候哪儿知道电影还有运动之说，固定就行，哪儿有声音?没有。电影挣钱了，才有了电影语言。今天的电影也要挣钱，拿钱说话，没有观众，就没有盈利，没有盈利就没有电影从业人员的发展。学生毕业三五年后才知道拍什么这再正常不过了。太实用的东西电影学院教不了，就说跟一个摄影师跟焦点，在学院学四年也学不出来， 那必须在实践中学。

大众电影：说到在实践中学，你是如何让摄影系学生的学习和社会需求接轨的?

穆德远：一个是强调艺术与技术，另一个是强调内容。我们尽量叫学生适应社会的情况。我跟学生讲，我们的影片首先要通过，别的再说。可能你觉得老师说得不对，但事实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你要适应社会，你东西不挣钱老板就不干，老板不干就不给你投资，你就什么都不是，有天大的才华都没用。所以我给学生说你先过我这关吧，我告诉你社会这关比我这关难多了。我已经够宽容、够纵容了。实在过不了我这关，我也不是不让你拍作业，但是我会告诉你，你这样会吃亏：在学校我放你过这关，后面你还得自己闯。

大众电影：现在有个趋势，就是艺术类院校的学费是越来越贵了。

穆德远：确实是这样的。像摄影系的学生一年学费一万块钱，一个十五分钟的作业，有的学生最多出到五万多的制片费用，这还是在设备、胶片、洗印、后期费用全是学校出的前提下。这个钱谁出?家长出?家长对、学生的付出还不够大吗?自己去解决吧，他们自己得干点小活、拍点广告、给人打点工、拍一个专题片什么的来应付这个作业。我们凭什么不让学生干活?不干活怎么拍这个作业?电影好坏都得拿钱说话，不是有思想、有想法就能拍出好电影。做电影的想法要看得见、摸得着，要想实现自己的想法就得拿钱说话。我们有的学生是农村来的――经常得高分的学生都是从农村来的，那真是挺苦的。有的学生中途就停了，停学一年，外边给人打工去了，先去当机器员，一年能挣五万，回来接着上。那时候才知道什么叫生存。

大众电影；据说你一直在强调一个摄影师人品的重要性。

穆德远：作为摄影师，做人比你的专业知识还重要。你想让人家用，你要懂得如何跟人打交道，如何让别人相信你有这个价值，如何相信你是一个好的合作人。你如何把别人的能量发挥出来占为己有――这不是自私，相反是一种大无私。我希望我的学生既有丰富的知识，又有很高的人格素养，这样才能站在中国电影以及世界电影摄影师的前列位置上，才有发言权。我们极度推崇这样一种教育思想，也推崇这样一种思维模式。所以摄影系除了有像张艺谋、侯咏、张会军、顾长卫等一大批78级的毕业生，还有很多后起之秀。像孙明，他毕业后的第一年，我当导演带他去拍《法官妈妈》。那时候他刚刚本科毕业，一部戏都没拍过，但我知道他出什么问题我可以顶着。我的技术水准和摄影方面的能力，足以扶持他成功。他作为摄影师拍了《法官妈妈》之后，下面霍建起立刻请他当摄影师，毕业两年就拿到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摄影奖。毕业第三年，我拍的《惊涛骇浪》和他拍的《暖》就在金鸡奖上争夺最佳摄影奖了。

大众电影：在最后，你给这些成长中的年轻摄影师提一些建议吧。

穆德远：我的学生很大的问题就是不爱跟老师提问题。我给学生讲得特别清楚，摄制组是什么?他是一个师承关系，我是师傅，你是徒弟，哪个徒弟敢问师傅曝光怎么回事?第一，他不敢问。第二，问我也不告诉你，我在现场工作，不可能告诉你为什么，不可能在现场讲课。因为工作是有进度的，我们是跟人签约的，任务就是把戏拍好，而不是教学。我带研究生出去拍戏，在现场他问我我也不答，没时间，因为这是在生产而不是教学。

但是在课堂上，我唯恐你听不懂，唯恐你不明白，把心都掏给你，每个创作经验，每个绝招都给你讲，可很少有人提问。这就是学生的遗憾。在摄制组里我就不是老师了，我会张口骂人。在教室里我不会。你要是做错了，我们教员会这样说：咱们不应当这样，这样是不是会更好?是这种口气。到摄制组行吗?你推车没推稳，没跟上，那你就一边去，马上换人!你能悟出来就悟出来，悟不出来你活该。这就是摄制组。跟师傅拍戏，你得有眼力。师傅这儿一坐，茶都递过来了，可能师傅连个谢字都不说。可要是上课，学生要给我们打个水，我就特高兴，急忙说哎哟，谢谢谢谢。到了摄制组里你就知道了什么叫师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