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看不见的晚霞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看不见的晚霞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燕子南飞时,多保财回来看晚霞了。已经过去了五天,多保财也没等到晚霞映满西天的场景,有两天下了雨,有两天没有火烧云,剩下的那一天火烧云倒是出来了,可他只看了一眼,眼前就一黑,险些摔倒,再睁眼时,西天变成了一抹墨绿。

现在,多保财将不记得第几桶木耳撒到晾晒架上后,扯过来件破衣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心和额头微微渗出些汗,心跳更剧烈了。不服老不行,两年的南方城市生活让他有些吃不消了。

远处,刚子不紧不慢在木耳地里忙着,一同忙着的,还有刚子的老丈人和丈母娘――胡二哥胡二嫂。草帽零星点缀在木耳地里,每人身旁立着一个塑料桶,那是他们的根据地。多保财却不知道自己的根据地在哪了。

多保财着急,刚子什么时候动身去阿勒锦呢?今天可是他的班。可多保财不好催他,这条邮路早跟他没一丁点儿关系了,他一个叔辈家,又不是刚子老子,管这闲事干嘛!可他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就拿起烟笸箩吧嗒起旱烟来。

柴火爷爷,看,那多好看!

小孙子多多指着木耳地上空,刚子头顶,正漂浮着几朵白云,低得似乎能将他们的草帽掀起来,云在东边日头的照耀下,单薄地透着微黄色。

多保财本该喜出望外的,那是一朵多美的云啊。从打那天他跳下六场的火车,一大帮子六场人簇拥着把他和多多从火车道迎回来时,他们问他,这破地方都没啥人了,你还回来干啥?多保财说,还是东北好啊,山清水秀空气好,南方――啧啧,不行,待不惯。就说这天,他仰头望望,碧空万顷、漂浮着几朵白棉花,这种天在南方哪见得到,整天灰鳅辽光,你也看不出是晴天还是阴天。多保财想起,从长春到哈尔滨那两个小时,有一朵云就在车窗外追着动车跑,一把就能揪到似的。

七叔,你这大老远的就是回来看云了?刚子说。

我是――多保财总不至于表现出倦鸟归林似的柔弱来,更不好把心中那个秘密脱口而出,那不得让人笑掉大牙才怪,干了一辈子还没干够,都说他去南方跟着儿子享福去了,末了还想回来穿上绿制服、骑上绿摩托、在小兴安岭的山路上跑一跑。他以为自己是焦裕禄、孔繁森吗?

他只是个退休两年的投递员啊。他这个昔日劳模倒也真不像报纸上说的那样伟大,他只是留恋这个地方,留恋这份工作,他这辈子,也就只有这段路做伴了。走上这条邮路的几十年,他深深爱上了小兴安岭的绿。

现在,他的眼睛看什么都是绿色的。

多保财看着多多说的那片云彩,眼前又是一黑,险些仰过去。他眨眨眼,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再看时,那云彩又变成绿色的了。

他回过神来,你叫我什么?我看你是找打!多保财将右手擎到耳旁,多多哭着向地里跑去了。

小混蛋,又惹你爷生气了吧?刚子在地里喊,快上大爷这儿来,看我给你抓了一只||蛄。

自从回到六场的第一天,胡二哥就逗多多,你爷叫啥名?多多说,多保财。后来,多多知道了往灶坑里填的那些木头被他们叫做‘柴火’后,“柴火爷爷”的叫法就从多多口中蹦了出来。这几天,多多喜欢叫柴火爷爷,多保财也挺喜欢听。这一次,他却火了。

旱烟一支接一支抽,时间反而慢了下来。

不干还真不行,木耳摘不完的话,屋子里那几个包裹刚子就总拖着不去寄,他又没理由耽误人家刚子赚钱。多保财也知道,倘若明儿个天不好,摘不完的木耳就全烂地里了。

多保财喘够了气,拿起桶又向地里走去。

刚子,这两年寄东西的多不?多保财在地里忙活着,不忘将话往邮件上引。

多?七叔啊,咱这地方还有几户人家!也就这个时候(山货下来)还能有几个,都是往关里寄的蘑菇啦、豆角皮啦,再过些日子寄点松籽啦――对,还有木耳。我现在都快成自己的邮递员了。说着,刚子从F上揪下两把木耳狠狠地扔进了桶里。

又厚又黑的木耳长在白色的F上,铺满两三亩地,黑白相间,花一样美妙。多保财想起两年前他要退休那会儿,阿勒锦的陈所长让他推荐人来干投递,他摆愣手指头把还呆在六场的年轻人数了个遍,也没找出一个合适的来。

陈所长说,老多叔,你这隔三差五的木耳是谁寄的呀?

我侄子,多保财说,我四哥的儿子,他养木耳。

陈所长说,那我看他就挺合适。邮政现在搞农村电商,他又正好往外卖,应该能上心,要不让他试试?

就这么,多保财劝多刚去应聘,多刚就顺理成章接了他的手。多保财那时还不知道啥叫农村电商,特意跟陈所长要了几张报纸补课,补完课后,他觉得刚子干这行还真挺合适的。

没成想,他现在只顾忙自己的,倒不怎么上心。

多保财就只得把话茬往包裹上扯。多保财说,我看屋里还有几个包裹呢!

嗯,一个星期了,就那么几个。

你不去送?今天是你的班吧?

是。再等等吧,也不差一会儿,也没人来寄,就那两个玩意儿都不值得跑一趟。――我本来一个星期跑两趟的,现在跑一趟就够了。

来寄?你没去挨家挨户问问吗?

七叔――刚子想笑,爸,你看我七叔,干一辈子了还这样。还用挨家问,一共也没几家,谁不认识我啊?有什么要寄要领的,他们都会来找我。

多保财有些不高兴,却硬是把话憋了回去。

你七叔这辈子,对得起他的工作。胡二哥说。

胡二哥说得严肃,却被刚子一笑,多保财显得有些尴尬,想着自己是不是急了点。

不急七叔,我这还有一些木耳没缝包呢,我也是今天寄。我下午去。

刚子说出了这句话,多保财就几乎将那个秘密脱口而出,我跟你一起去吧!他在心里将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到嘴上时只变成了一个“噢”字。他也不能怪多刚,多刚干投递有一点最不好。在他们附近方圆几十里的这几个林场,只有阿勒锦有个邮政所,以前,多保财家住在阿勒锦,收到邮件后往外送。现在反过来了,多刚住在六场,变成了有邮件要寄的他给带过去寄,顺带把一路上另外两个林场的邮件稍回来。要不是多保财在南方的这两年,他阿勒锦的房子起冻害塌了,他也不会寄居到侄子家来。住在人家家里,又怎么好对多刚指手画脚?

多保财就只好将那个秘密藏在了心里。

每周多刚上班的这一天,六场都有一次赶集。山下卖货的会在六场老场房街道支起几个摊位。晌午,多刚买了血肠和猪头肉,在院子里支起八仙桌,叔侄俩加上胡二哥胡二嫂围桌喝起酒来。

老七,这两年在南方过得咋样?胡二哥问。

多保财咂吧一口酒,微微皱起了眉头。唉,能咋样!还是东北好,还是老家好啊!

咋?儿子对你不好?――按理说不能吧,绑住那孩子可是咱看着长大的啊。多保财干投递那些年,常常带着儿子在几个林场跑,有几个暑假孩子都会住到六场多刚家来。

儿子倒是孝顺,媳妇也不错,可――唉,还是不习惯啊!南方没咱北方好,住楼没咱这平房好,一帮人还是没咱一个人满山跑好啊!多保财抿一口酒,夹起一块儿血肠吞了下去。

他顺势往后一仰,整个人就倒在摇椅上。

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听见耳边传来他们的说话声,眼前是白花花的云彩。

年轻的时候,多保财就喜欢看云。他喜欢秋天的云,又高又白,像万顷碧水中虚无缥缈的花,在微风追赶下,不断变换着模样。那时多保财骑自行车在邮路上一跑一整天,那时候的邮件比现在多得多。累了,他就窜进路旁的草甸子,翘着二郎腿躺在干草上看云,有的云像动物,有的像呲花,有的像扫帚梅散开的花瓣……

多保财有时觉得自己就是一朵云,一朵飘向南方的云。这么想时,他就对儿子有气,要不是他儿子读书、工作留在了南方,他能一把年纪离乡背井嘛?这几年,他越来越喜欢做一种假设,假设当初儿子学习不好,没考上大学,没走出六场,那是不是就接了他的班?那多好啊!可他马上又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如果那样的话,儿子过得是什么生活?无非和多刚一样,保不齐还没多刚这么能干呢!

七叔、七叔――他几乎是被喊醒的,醒来后,发现眼前的人都在看着他,八十多岁的老于太太端着碗站在眼前。

小多啊!来了也不吱一声,看看于婶给你拿了啥。于老太太捧在手里的,是一碗香喷喷的黄蘑炖排骨,多保财以前最好这口。那一年于叔脑血栓,六场没车,人送不出去,差点要了命。当时正赶上多保财在六场送信,他联系了到阿勒锦取包裹的邮车司机,这才救了老于叔的命,也就是那时起,他成了于老太太最亲的人。

你怎么了小多?吓死你于婶了!

是啊,七叔,你咋了?

多保财看看一帮人紧张的面部表情,再看看身旁哭着的多多。

没什么,我睡着了。

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别太窘。一个月前,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不是眼睛就是大脑,总之,他时常这么眼前一黑就短路了,然后看什么都变成一抹浓重的绿。

于是,他现在不大喜欢看虚无缥缈的白云了,他喜欢晚霞――浓烈、跳跃的家乡火烧云。六十岁出头时,他爱上了鲜艳的颜色。

他自然没对他们说起眼睛,他也没对儿子说过,给儿子添那麻烦干嘛!自从老伴去世后,他有时对死亡反而多了份期待,他放心不下的是小孙子,可慢慢也想明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又不能看着他一辈子,早晚都要先走,这道理他懂。

他突然就想到上午把小孙子吓哭那档子事。他说,多多,你等着,爷爷给你变个玩具。说着,他走进屋,在他的那只大旅行包里翻找着之前就给多多准备好的玩具。

正翻着,他注意到什么,在床上那几个包裹的中间他看到一封信和一张二十元的钱。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拿起信和钱冲了出来,这是什么?刚子!

刚子正收拾碗筷,被他一问,怔住了,这是东头老贾太太的一封信。

这是要寄特快吧?多保财问。

嗯,他让我给他寄个特快。

什么时候的事?多保财质问他。

就今天早……

今天?

哎呀,七叔,反正我就是一个礼拜跑一次,也不差那一天。

不差那一天?刚子,不是七叔说你,人家要寄特快肯定是有急事……

那我总不能就因为他这一封信就跑一次阿勒锦吧。再说,她能有什么事?她还不就是给关里去封信,想回关里老家看看。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特快一定要优先对待,特快就是以前的电报。你就算一周跑一次也得紧着特快来,收到就要去送。

昨天下午收到的,去也赶不上当天的班。多刚嘟囔着。

刚子啊,信要一封一封投、路要一步一步走,你管能不能赶上当天的班干嘛?那是你管的事嘛?你只要管好你的邮路,别在你的路上耽误……

多刚没理会他。

多保财意识到自己遭嫌了,便住了口。

他七叔,别生气,先歇会。我看你不大对劲,你先睡会,等会儿我们一起去送信行不?胡二哥说着,将多保财搀扶进了屋里。

酒劲儿渐渐上来后,迷迷糊糊中,众心捧月般迎接他的那一幕再次在多保财眼前晃悠,无数的人影出现在高高的火车道旁。他想他算什么?他又不是六场的场长,也不是主任,他们都认识他、去火车道接他,还不是因为他是投递员!

多保财突然就有点儿想流泪,终于忍了忍,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多刚还在地里摘木耳。多保财气急败坏,三下五除二装好邮包,挎上肩,来到院子里,开始蹬摩托车。

蹬了几下没反应,多刚闻声从地里跑过来。多保财已单腿挎上了摩托。

七叔,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去送邮件。

送什么邮件啊你?多刚拉他,你这是打我脸?

不是,我就想去送邮件。

好好好,我可整不过你,我现在就去送行了吧?

多保财消停了。

你还不快下来?――一把年纪了你说这是干什么?多刚埋怨说。

多保财说,那你现在就去送。

我现在就去送!我这就去换鞋。

那你稍上我。多保财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稍上你?你跟我一起去?多刚转身看他。

嗯,你带上我!多保财说。

多刚盯着多保财的眼睛,在那双眸子里似乎看到些什么。可是坐不下呀,多刚说,我这后面还要装邮件。

大爷,我也要去。身旁的多多拉着多刚的衣角。

有了。你们干脆开四轮子去吧。我想你七叔可能也想回阿勒锦看看了,带上多多。胡二哥说。

就这样,他们出发了。他们出发时,太阳已经渐渐逼近西天,洒在山路上的是淡淡的金黄。从六场到阿勒锦的这一段邮路,倘若骑摩托车也就二十分钟,可在水坑里蹦Q的四轮车起码要一个小时。多保财看到沿着山脚又围起了蛤蟆趟子,快入秋了。一行雁子排成人形向西南飞去。

几年来,山路还是那条山路,但好像又变窄了。山路没变,而是路旁的草木向路中间使劲儿,把路给逼窄了。多保财靠在车大厢的沙墙板上,仰面看着天,被路旁树木裹挟出的三角形天空正一点点向车后隐去。

在巨大的颠簸声里,多保财问多多,大孙子,你将来长大想做什么?

多多说,我想跟大爷一样,也做投递员。

多保财高兴着,笑着。

多刚回头,你可别跟大爷抢饭碗啊!

多保财想了想说,当投递员有啥出息,你还是像你爸一样,走出去吧!

多保财面向西天愣了会儿神。在山峦顶上是黑灰色的云,黑灰色几块云层缝隙中炽烈的光射了下来,把西天变成了赭红和黑灰两种颜色交相辉映的油画,流光溢彩,氤氲出一团恍如仙境的彩色之气,弥漫在山路尽头,让人不免恍惚。多保财定睛看着那炽烈的火烧云,不由入了迷,看着看着,就看到一段尘封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