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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九个美好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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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知道又不知道她的身世和名字,一个女孩,在秋天,一面不高的山冈上,青草稀薄,天空不远。她背着一个很小的黑色坤包,蹲下来,抚摸一只白色的绵羊。她的神情是慈祥的,有母亲的味道。更远处,几个黑点一样的人,走着或者站着,向这里看,又好像没有。路边红色彩条凝固飞扬。

看到的瞬间,我觉得温暖,她像溪水,像风中的花蕊,蝴蝶或者蜻蜓的翅膀,小小的手指,蝉翼一样的质地,从心底击打着我的心坎。那只绵羊是白色的,傍晚之中的白。女孩是淡黑色的,而牙齿,却和绵羊一样的颜色,甚至更白――纤细的手指伸出,在那只绵羊右背的某一处停下来――她的眼睛是明澈的,让我想起珍珠,想到最好的诗歌和最美的光。

2

父亲去南山,还没有回来,天已经很黑了,天空幽深如井,村庄一片安静。梧桐树花一枚一枚下落,吧嗒吧嗒,敲着院子里的石板。我和母亲坐在门槛上,看下面黑色的路。风有些凉了,母亲拿了自己的一件上衣,给我披上。我嗅到一股浓重的汗腥和泥土混合的味道。接着是热,从后背蔓延过来。

一阵静寂之后,偶尔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布鞋底和沙石摩擦的声音从我家的墙壁上传来,清脆、悠远而富有节奏。我急忙站起来,跑下院子,站在那里看,黑黑的夜色中,对面走来的人身影模糊,直到近前,我还不敢确定是不是父亲。只好凑过去,仰着脸看。

如此几个人之后,黑夜更深了,虫子的叫声从不远处的麦地里传来,夜枭(猫头鹰)站在对面山岭的某一棵树上,一声接一声地叫。那声音,在黑夜中,简直就像一个袭击,冷不丁地,惊起一阵寒意。我钻到母亲怀里,用衣袖捂住耳朵。好长时间之后,我问母亲,那夜枭还叫不?母亲说不叫了,我才松开衣袖,和母亲一起,继续在黑夜中,看着安静的村路。

夜已经很深了,马蹄表的声音在窗台上敲,一声一声,踏着我们的呼吸和心跳。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母亲也不知道。我们母子两个一遍一遍,交替着喃喃自语说:咋还不回来呢?该回来了呀!我不时走到村路上,往南山的方向看,每次都希望有个人从对面走过来,哪怕是个陌生人,只要有人,也算是对我的一个安慰。

不知多久,父亲真的回来了,一身的汗,在深夜,进门,灯光再次明亮起来,我只觉得,照在四壁的光亮都是崭新的,第一次一样。父亲解开一个白色布包,倒出一大堆红色的山楂――野生的,只有南山深处有。村里弟兄们多的人家,总是可以吃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吞咽口水。父亲吃饭的时候,我躺在炕上,把山楂拢在被窝里,一边吃,一边数,数到第217枚的时候,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嘴里还含着十多颗山楂核儿。

3

中午,到处都是火焰,阳光落在山坳。流水如白纸,在河沟弯曲。我一个人,带着镰刀和荆篮(用荆条编织的篮子),走过村庄的红石台阶,出村,路过水井、杨三家废弃的老房子。过了几块麦地,就是没有水的河谷了,四面山坡上长着很多的树木,栗子树已很老了,干枯的枝桠在绿叶之间像是干枯的手掌,清脆的洋槐树叶子中间,挂着一串串洁白的花朵。香味从风中传来,在石头和青草上,进入我的鼻孔。

后山是寂静的,一个人也没有。午休的羊群在柿子树庞大的阴影中,倒嚼的声音此起彼伏,偶尔有小羊羔咩咩的叫声,稚嫩、清脆,比婴儿的哭声更为单纯。我继续向后山走,脚下的沙砾和乱石是滚烫的,走得久了,脚底发疼。我只好从一个树荫到另一个树荫。路过的阳光灼热,箭矢一样击打着我的皮肤。

汗水洋溢。两边山坡上的蒿草茂盛,荆条形成灌木,叶子黑黝黝的,油光闪亮。偶尔有灰雀和野鸡扑扑飞起,咯咯的叫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十分嘹亮。遇见几条花蛇,在小路上,在路旁的石头下面,它们猛然的游走令人惊怵。母亲说,蛇拦当路,天会下雨,我下意识地看看天空,万里湛蓝,一丝白色的云彩都没有。

到后山,偌大的河滩上,长着一大片刚刚成年的核桃树,青灰色的树干上蚂蚁往来,黑色的,黄色的,大的,小的,一只接一只,庞大的队伍,从地面到空中,又从空中到地面。

树林中央,有一汪泉眼,四季流溢,清水上涌,并不断外溢,形成一道小渠,一路汩汩,在不远处一块巨石下面,聚成一汪水潭。

我累了,坐下来,在泉边,水汽覆身,一片凉爽。坐了一会儿,突然想洗个澡。起身,环顾四周,寂无人迹。采了阔大的秋树叶子,做成水瓢,脱尽衣装,扔在石头上,舀水洗涤。泉水沁凉,触肤及骨。洗完之后,站在一面巨石上,俯看自身,通体洁白,不由想起这样一句话:肉体原来如此美好

4

放学了,同学们从校门次第而出,我没有去打饭,出门就直奔校园的另一端。回家吃饭的同学们下了窄路,走到马路上,到处都是说笑和打闹的声音。奔跑和打闹的都是男生,一个一个,在女生面前奔来跑去,有的还故意擦一下女生的肩膀,引来一声声嗔怪。

我站立的地方,有一棵柿子树,不大,淡黑色的树干结实有力,我靠在树干上,看着逐渐走远的同学们。转过一道山岭,空廓的河滩中,就只有她一个人了。上衣的红微微飘动,下身的蓝左右交替。我看着,总觉得那是一只漂亮的蝴蝶,在中午的河滩上,单独飞行。

我时常这样,宁可误了吃饭,也要站在那里看,直到她消失在房屋错列的村庄里。然后是一声叹息,一种忧伤在内心升起,不可遏制的沮丧迅即而来。我知道,在学校的女生当中,她不是最美的,却是最聪慧的。暗恋有时候像是一种毒药,它所美丽和伤害的只能是自己。

已经有两个夏天了,在背后,看一个人的走远和消失。她的来到我不可确定,也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地,站在那里迎着她看。有一次,我趴在学校后面的麦地边沿,像个贼一样,看着她一步一步,不算轻盈地从村庄飘到学校。起身之后,突然发现很脏,窥视的羞耻感令我面红耳赤,怀疑自己有了某种心理疾病。一连好多天都在担心,以致在课堂上,回答老师提问时结结巴巴,面红耳赤。有几次到讲台上做题,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刀子一样在后背切割。回身的瞬间,看到她,忍不住两颊滚烫,返回时,两腿发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5

洋槐花开,满山遍野的香,白色的花朵豆角一样成串悬挂,在黑色的洋槐树枝上,在椭圆形的密集叶子中,不作任何掩饰地暴露出来。放蜂人于深夜来到。黎明时候,路边蜂箱大开,黄色的蜜蜂一只只爬出来,在蜂箱门口,张开近乎透明的翅膀,忽然跃起,向着洋槐树林飞去。

蜜蜂热爱的是花朵,我们也热爱花朵。清晨,我还在睡梦中,母亲拿着笤帚把我叫起来。拿了一只荆篮,让我去捋些洋槐花回来,喂猪。我一百个不情愿,揉着睡眼,跌跌撞撞地走到一边的山岭上,伸手拉住一根洋槐树枝,惊飞一群蜜蜂。正要捋的时候,看着一只蜜蜂竟然钻到花心里,扑闪的翅膀,嗡嗡地,想要爬出来,或许是陷得太深了,怎么挣扎也不奏效。

我看着,想用手帮它,可又怕它蛰我。我只好放开树枝,弹跳的瞬间,蜜蜂脱离花朵围困,从空中飞走了。篮子就要满了的时候,母亲站在院子里喊,让我多捋些花朵,回来和面和起来蒸着吃。我答应了,转到一棵还没有被人捋过的洋槐树下,找了一根花朵满坠的树枝,拉下来,将洋槐花一串一串地摘下来,放在荆篮最上层。

回来后,母亲让我用清水洗了花朵,放在盆子里。挖一碗麦子面,和花朵放在一起,加少许清水,搅拌均匀后,拿来篦子,淘了衬布,将花朵和面放在上面,再拿到灶台,放在煮饭的锅里。半个小时之后,“洋槐花面”就做好了,再浇上一些热油浸过的葱蒜,吃起来又香又甜。

6

红色的灯光,柔绵的音乐在青葱的假花和绿叶上缠绕。窗外,华灯初上,车辆奔驰,寒风凛冽,喧闹与安静的酒泉市南大街,一处酒吧里,我和另一个杨坐下来,喝红酒,说话。一杯一杯的酒,在说话声中进入肠胃。一边的红男绿女神态暧昧,言语亲密,红色的微光照得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一种爱情的气味。

我和杨,两个男人,坐在他们中间。蓦然间有些伤感,只好继续喝酒。喝到半夜,仍不想离去,竟然将酒吧存的红酒全部喝完了,仍旧没有一点醉意。结账出门,迎面大风如灌。这时候,街上已没有几个行人,奔行的冷风在地面和空中,透露出西北冬天的寒冷。两个人,鞋底敲打路面,回到宾馆。楼上的桑拿间、美容室和舞厅仍旧喧闹,整个楼道都是高跟皮鞋和开门关门声。

各自洗澡,躺在床上,才感觉有些发晕。已是凌晨了,不知道又说了一些什么话,就睡着了。早上醒来,拉开窗帘,阳光淡黄,车辆和人在街道上来来往往。洗漱出门,到超市去,看到一种小瓶装的红葡萄酒,觉得亲切,又买了四瓶一边走,一边喝,不雅,但感觉有点西部牛仔风格。

7

2002年,陪同北京朋友,去肃南――祁连山深处裕固族聚居地。车在弯曲山路上迂行,出清水镇,进入祁连山。车外的山坡寸草不生,河边的村庄只是几座黄土房屋,不见一棵绿树。即将到达的时候,才看到山坡和路边有了不少青草和绿树。

傍晚,铁穆尔和他的兄弟们,把我们带到肃南县城的老虎沟。山路曲折,青草蓬涌,金露梅花儿微小而醒目。在帐篷处停下,见一道水沟,清水哗哗,顺流直下,捧之漱口,舌尖发甜。帐篷四周,青草没膝,群草掩映的地面上,蚂蚁、甲虫和一些不知名的小动物甚是忙碌,在杂乱的草茎之中迂回奔走,不知疲惫。

夜幕之中,山间寂静,唯有此处明亮。喝酒,吃羊肉。铁穆尔唱歌,唱“早知道黄河的水都干了,还修那个铁桥做什么;早知道妹妹心变了,还站在屹梁梁上唱什么”,唱腾格尔的《蒙古人》、《苍狼大地》、《草原之夜》,唱他自己作词的《祁连神鹰》、《北方女王》。歌声之中,青稞酒落肚,羊肉在牙齿中粉碎。不一会儿,我就有些醉了,铁穆尔再唱,我怔怔地看着他,有会的,就和他一起唱,两个人站在帐篷中央,端着银色的酒杯,扯着嗓子唱。

唱着唱着,我哭了,抑制不住地哭。我流着眼泪和他一起唱:

“拉手手,亲口口,叫声妹妹你给我走。”

“灯盏不亮油到上,爱谁你就把谁要上。”

“白生生来红扑扑,妹是三月的红萝卜。”

“唱一声,又一声,唱给俺那个心上的听。”

“把妹死了变成羊,把我死了变成狼。”

……歌声当中,暴烈的青稞酒一碗碗被我喝下去。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除了歌声和酒之外,这世上还有什么,什么都无足轻重,什么都是虚幻的。我相信那一刻的干净,人的本质的干净,内心乃至灵魂的干净。昏沉睡去,早晨下雨,我脸孔上方的帐篷正好有一个破洞,雨水滴落,正中我的眉心,一下一下,天水一样,将我敲醒。

8

2004年8月的康乐草原,除了山顶,风的吹动可以使人感到凉爽之外,谷底和低洼处,循环的热风可以将人烤出油脂来。中午时分,一行十多人来到肃南县的一个村庄,在帐篷外,热烈的歌声和灼烫的青稞酒扑面而来。我站在那里,抓起酒碗,食指蘸酒,点眉心,弹左右,然后一饮而尽。

帐篷外有一片油菜地和一片麦子地。同行的人都坐在阴凉的草棚下,大口喘息,吃西瓜。一个人走出来,迎面看到一位裕固族小姑娘,身着民族服装,清澈眼睛里充满忧郁。我走过去,提出与她合影,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轻咬嘴唇。那种神态,令人顿生怜爱。

与此同时,又看到一对双胞胎姑娘,五六岁的样子,一样的脸蛋,一样的身高,圆圆的黑眼睛像祁连美玉。我抱起其中一个,再抱起另外一个,请朋友拍照。两个小姑娘的神态是羞涩的,一脸的拘谨和天真。众人也看到了,纷纷跑过来,抱她们,合影,询问一些事情。小姑娘说话声音很小,也总轻咬嘴唇,黑黑的眼睛看着各不相同的陌生脸庞。

然后是酒,羊肉和酸奶,歌声在下午的山间飘荡。十多个裕固族姑娘在草地上跳舞,轻盈的身子如同祁连山间的蝴蝶。我又看到了单独合影的裕固族姑娘,此时的她活跃异常,快乐的舞步溅起尘土,动作曼妙,而又不失粗犷。临行前,我特意找到她,又单独给她照了一张相。说是要寄给她,结果走到半路,才想起,忘了询问她的地址。好在经常有机会去肃南,有铁穆尔在,我想就会找到她的。

9

2003年3月,离家时,母亲第一次送我一本《圣经》,黑皮的,排版密密麻麻。在返回的列车上,看着窗外接连闪过的风景,大地和村庄,河流与山野,隐藏和暴露的,新生和死亡的,永恒和速朽的,伟大和渺小的。最生动的事物在大地上,也在内心里。车过西安的时候,打开《圣经》,蓦然看到这样一段话:“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人点灯,不放在斗底下,是要在灯台上,就照亮一家人。”(《马太福音》)

在酒泉书店,终于买到了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11月版),读到他的著名演讲《我有一个梦想》,他这样说:“将会有这样的一天。这样的一天,神的儿女将会带着新意歌唱。”读到奥森汉姆的诗歌,对这几句念念不忘:“每个人前面都敞开着/一条高的道路,一条低的道路/而每个人决定/自己灵魂要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