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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园伤往事 终老犹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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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曾是古越国首都,秦时称山阴。城内外河道纵横,家家临水,户户行船,波光入户,杨柳依依。这山阴还以园林之盛,闻名江南。盛极时,有私家园林200多处。按当时习俗,每逢三月春来,家家园林皆向社会开放,供人游憩。几经沧桑,大多园林已消失在历史的烟云里,存者寥寥。沈园几经变迁,却仍保留至今,全赖陆游在园内粉壁题下《钗头凤》一词,使沈园成为人们崇仰的一座爱情世界的神圣殿堂,旅游观光的一个好去处。

我最初知道沈园,是在大学读书时。那时老师讲到沈园的题壁词《钗头凤》,初感这是一首境界凄美的好词。约在1961年冬,长影演员话剧团在全国巡回演出《钗头凤》,红遍大江南北。在哈尔滨演出时,同学们看后反应强烈,有的同学说,何时能到沈园一游呢?话虽是这样说,同学心里明白,这只是说说而已,在那个封闭的年代,远游沈园谈何容易?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1983年6月,我和全国新闻记者团一起,到绍兴采访轻纺工业发展的经验。一次午饭后,我等几人相约去看沈园,却吃了闭门羹。只见破旧的两扇园门上链上了一条铁链,中间一个大铁锁锈迹斑斑。透过门缝向里望,衰草遍地,断垣残壁,景象衰败。几人怅然而归,大失所望。

2000年4月,我和几位朋友到绍兴,又去沈园。景色大变,园中亭台水榭修葺一新,桃李争荣,垂柳拂烟。陆游题诗的粉壁墙前,人头攒动,有人在抄词,有人在默念,有人在拍照,人们沉浸在《钗头凤》这首词的情境里。

又过五年,在西湖畔,不知哪位友人提起了沈园,大家竟兴致勃勃,背诵起《钗头凤》来。及至游沈园,一位同行者抄录全词,行在路上边走边吟,如醉如痴,我感到十分惊讶,这词的魅力何以如此之大?归来后,我找来几个版本的陆游传,研读他的身世和诗词。这期间,对陆游和《钗头凤》原词与和词的一些争议,也有了别于往昔的认识,这可算做是旅游触发的所得吧。

陆游生于1125年,正是金兵开始南下的战乱岁月。他21岁时娶妻,伉俪相得,琴瑟和谐,其乐融融。怎奈其妻难得母意,数遭谴之,陆游无奈,但“未忍绝之,则为别馆,时时往焉”。后为其母发现,遂至仳离,泪洒青衫,两情远隔,然昔日恩爱,萦怀不忘。这是两人的婚姻悲剧,在他们的感情世界里,留下了终生不可磨灭的创伤和痛苦的记忆,恰如“孔雀东南飞”,举手常劳劳,二情同依依。

后来,其妻另嫁文士赵士程,陆游再娶。

陆游31岁时,春游沈园,与赵士程夫妇不期而遇。其前妻语赵。赵遣仆人给陆游送来酒肴,以尽礼节。有文章称,是其前妻亲送,实为违时违礼之想象,不足采信。意外相逢,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往事如昨,触绪难抑。陆游心中沉寂多年的感情潮水,此时奔流翻腾,他面向粉壁,挥笔写下了千古绝唱《钗头凤》,以抒长恨――

红酥手,黄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首词状物写情,委婉缠绵,陆游把他怀有百年之期却一朝被迫离异的痛苦和“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一腔忧思与愤慨,挥洒壁间。这沈园一见,即成永诀。一时之作,留下终生之悲。

据传,陆游前妻在辗转相传中,读到这首词,百感交集,和词一首――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如果说陆游原词,以爱、恨、悔交织的心情,展现了凄怆酸楚的内心世界,这首和词,则是无可奈何的独言独语的自白、自怨自弃的倾诉。这两首词,熨帖吻合,语言纤丽却又深沉,各说各话情却专一。才思纷呈,幽怨绵绵,堪称珠联璧合,并为千古绝唱。据言,沈园邂逅不久,多愁善感的陆游前妻郁郁而亡。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这首和词断非陆游前妻所作。试想,在程朱理学占统治地位的世风中,她怎能违背“三纲五常”、密意通情、不遵妇道?她作为再嫁之妇,若写这等情词,恐为家庭难容、众人所指。她也绝不会以唱和之词,招动满城风雨,自毁名节。她也不能不顾及后夫赵士程,否则后夫赵士程情何以堪?

倘若仔细推敲原词,足以认定这是他人假托之作。词中写到:“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再如:“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既然是欲笺心事而不能,只能“独语斜栏”,发出“难、难、难”的慨叹,她怎能又赋词唱和?而下半阙写到“怕人寻问”,不得不“咽泪装欢”,为的是“瞒、瞒、瞒”。这明明是第三人设身处地,状其心境,写其心思,述其满腹哀婉、难言之苦。这第三人的文笔词采实为超群,令人叹服。

再者,所传的陆游前妻的和词,从未在宋代和元代人的著作中出现,它最早出现在明代人所著的《古今词统》中,并没有署名。明代与南宋陆游逝世相去200来年,如是其前妻所作,宋代时便应有记载,绝不至于200年后突然出现,而且又无任何证据。

再说“唐婉”。唯在宋末明初周密所著的《齐东野语》中,称陆游“初娶唐氏”,但未言其名。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有人指陆游前妻是“唐婉”,这种认定也是毫无证据,这是大胆的假设、臆测的认定。现当代学者、红学家俞平伯等多人认为所谓“唐婉”答词《钗头凤》,是虚拟假托之作。这是可信的求是之论。这首词的作者实为无从考据的“无名氏”。这并无损这首词的文学性与经典性,流传至今的一些无名氏作品,并不因其作者不详而减弱人们对其作品的喜爱与推崇,它们同样是我国文学宝库里熠熠生辉的瑰宝。

近百年来,以《钗头凤》为题材的戏剧、电影、电视剧等断续出演。出自文艺创作规律,有更多的想象与虚构。剧中陆游前妻为谁,是“唐婉”、“李婉”,还是“周婉”,已经不重要了。我们不必拘泥于史实,求全责备,只要演绎出动人的剧情便好。

陆游的《钗头凤》流播于世,在南宋末年和元、明四百多年,无人质疑。清朝以来,吴骞、许昂霄、关衡照和当代夏承焘等学者,竟然揣度、推测《钗头凤》可能是陆游49岁后入蜀所作,而且是“属意他人”,似是艺妓杨氏。笔者查阅、比较有关资料,对此不敢认同。解开这个扣子并不难,细读陆游诗词原文本即可。有什么比陆游原文本更可信的么?况且陆游在晚年的诗、文中写得清清楚楚,何必舍陆文之真,去作揣度、推测、穿凿,而愈发扑朔迷离,难以自成其说?

研读陆游晚年的诗词,可以窥见陆游在力主抗金、收复河山、亲赴前线的艰难困苦中,虽然远离家乡,但他对前妻的深情,对婚姻悲剧的痛惜,始终不能释怀,正如李后主的名句“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只是陆游深埋心底罢了,他一旦老而还归故乡,当年的记忆和现实的痛楚便流入笔端。他多次忆及沈园题词,具体而微,真实可信。

陆游65岁又被罢官后,回到山阴鉴湖三山家中。68岁那年,他去沈园,触景伤怀,情不自禁,吟诗一首。他在序言中写道:“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阙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其主,读之怅然。”小园易主,故人早亡,他已垂垂老矣,百感交集。他在诗中写道:“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1199年,陆游75岁,贫困,多病。他又去沈园后,写了《沈园》两首。

其一,在斜阳和凄厉的画角声中,他思往事,忆旧游: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回首四十年,柳树已老,不见绵绵柳絮,联想自身行将作土,犹来凭吊,泫然泪下: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陆游进入耄耋之年,步履维艰,自不能再去沈园,但他“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

陆游83岁时,曾夜梦重游沈园,醒来慨叹唏嘘,写出两首七绝。

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陆游当年题壁《钗头凤》,既要抒发对前妻之情,又免得为前妻招惹麻烦,故尔当时没有署名。因这词写得好,“观者多疑是古人”,所以陆游84岁在《禹寺》中写道:“绍兴年上曾题壁,观者多疑是古人”。然而陆游是山阴的名门望族之后,人们又称其为“小李白”,他的笔迹终为人们所识。陆游同时代人陈鹄的《耆旧续闻》、刘克庄的《后村诗话》,宋末元初人周密的《齐东野语》,都有陆游题壁词《钗头凤》和本事的记载。

笔者梳理,所引陆游原作,已构成完整的证据链。足以证明,陆游的《钗头凤》是写于沈园,寄情于前妻,断非49岁后入蜀所作,亦非“属意他人”。

陆游对抗金是刚肠侠骨,令人敬仰;他对前妻柔情似水,使人叹惋。倘若我们重读清朝诗人文廷式的名句:“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也许对陆游的《钗头凤》会有新的了解。不过这只是陆游心灵世界的一个角落。陆游的近万首诗中的老而弥坚的爱国之情和爱民之情,则是时代的民众的最强音,是他一生的血泪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