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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放牛娃
放牛娃跟水牛是一种互为存在。如果水牛背上没有放牛娃,如果放牛娃胯下没有水牛,乡村牧牛图便少了韵味,缺了诗意。
生产队分派给我家和二叔家共养的水牛叫小白。我们每家各轮流喂养三天。祖父跟小白走,小白到谁家,谁家就管祖父的饭。祖父年轻时患过肺结核,年岁大了,菜碗里不能断油水。可那时,家里菜油的功能是“光锅”。更不用说吃肉了,连地上的猪也少有看见。因而,吃饭的时候,也就是祖父“打地道战”的时候,不管是白菜萝卜还是腌菜炸胡椒,他总是要将他那双红缨枪一般的筷子在菜碗里挖出一个地道,然后从地道里扒拉出一些沾有油气的货色,拌到米饭里,细嚼慢咽。
祖父的日子像家里的饭菜一样枯燥,但凡有小白的日子,我却过得甚是滋润。
轮到我家放养了。放晚学后,我将书包往堂屋里一扔,径自找到田里,从用牛人的手中接过牛绳。
村里放牧的地方不多,主要是田垄、地头和沟渠。以前的一些古坟场、荒土坡和藻泽都被“抓革命促生产”给开垦了。
那年月不管人能不能吃饱,但牛是万万不可饿着的。牛儿的后脊背两侧有两个大大的肚窝,判断牛儿饿饱的标准就是看肚窝是否与胯骨齐平。俗话说老牛啃嫩草,其实哪个牛儿不喜欢啃嫩草?尤其喜欢吃秧苗。然而秧苗是断不能吃的。这就像我们小孩子一样,凡是好吃的东西譬如毛桃子啦,紫桑葚啦,野苦瓜啦,大人是一概不许吃的,说什么吃毛桃子会长包,吃紫桑葚会拉肚子,吃野苦瓜会长成苦瓜脸。但凡好玩的东西也一概是不被大人允许的,譬如上树掏鸟窝啦,下河捉水蛇啦,骑牛爬牛角啦。倘若被家长逮着,不是被打死也要被吓死:“掏鸟窝是会摔死的,捉蛇是会被咬死的,爬牛角是会被牛角挑穿肚皮的……”总之,干大人不允许干的事情,那就是黄泥巴掉进了裤裆,不是屎(死)也是屎(死)。
――但你有没有想过,对于一个放牛娃来说,倘若不能踩着牛角爬上牛背,那还叫什么日子!那还有什么乐趣!
我本属牛,我可不怕牛挑我。
别的伙伴上牛背都是脚踩牛拐腿,手掰牛脊梁,蹬,蹬,蹬,非得好几下才能翻上去。我要拽死他们。我将牛绳往左手上一挽,右手轻轻拍拍小白的脖子,小白就会乖乖地低下那高傲的头颅,然后将两只括号似的长角扶手一般摆在我面前,我双手抓紧牛角,两脚踏上小白平实的后脑,说声“起!”,小白便缓缓地抬起头,将我送到它宽阔的脊背上。当然,我也会投桃报李,我一勒缰绳,两腿一夹,高叫一声“得儿……驾!”便像骑马一样骑着我的小白抢在别的牛前,占驻垄宽草肥的地盘,让它摇着尾巴,撒着欢儿,一路豪迈地朝前啃。谁若有非分之想,要白口夺草,我只要叫一声“用括号括死它”,小白就会一个俯冲,将入侵者赶得飞跑。
有人说动物只有空间意识而没有时间意识,拥有时间意识是人最根本的特征。其实不然。牛背上的少年便只有空间意识而没有时间意识。
在小白专心致志地吃草时,我可以趴在牛背上美美地打一会儿盹,也可以仰躺在牛背上幸灾乐祸地目送夕阳臭鸡蛋一般掉进远处的水田里,溅起蛋黄一片。我还可以在站在牛背上,模仿着村小的高音喇叭一边喊着一二三四,一边做着广播体操。
村上春树说:“世界上有什么不会失去的东西吗?我相信有,你也最好相信。”我当然也希望有。可现如今,村里实现了机械化,牛没了。
现如今的孩子哟,哪能体悟到牛背是少年梦幻的舞台呢!
唉……
2、铲磨佬
那时,几乎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大人们在下田之前都会将小孩摁在床上午睡。
午睡,对大人来讲,那是一种强制性的保护措施,可以省去他们对孩子溺水的担忧。可是对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惩罚比这更叫人难受的呢?反特片中敌人的老虎凳辣椒水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无论如何,我是闭不紧眼睛的。等父亲母亲的脚步声远去了,我便撑开一双小眼睛望着南墙上机枪眼似的窗口,然后支楞起一对招风耳,开始等待那些歌唱一般的吆喝声响起。
“铲磨子……铲磨子……”
来了来了,近了近了。那歌唱一般的吆喝声从窗口飘进来,和着缕缕阳光,在墙壁上屋顶上着闪耀着跳跃着,于是,少年的心房便与他家低矮的土坯房一下子都敞亮了起来,喧腾起来……
这些手艺人的吆喝,于我,从来都不是一种叫唤,一种讨扰。他们那空灵高远的调门,他们那迤逦曲折的拖腔,于我,简直就是一支支走着的歌。
铲磨佬是一个黑皮大汉,貌虽粗犷,磨虽笨重,人却甚是温和,手上的活路亦甚是精细。
那时候,在村子里拥有一副磨子的人家是要被人无限巴结和仰视的。试想,全村几十户人家,经年累月都要上你家来熬糖、打豆腐,磨小麦粉、磨糯米粉,你能不受尊待么?
我家就有一副祖传的磨子。
磨子是石头做的,水滴石也穿,何况我家的磨子少有停止旋转的时候。自然,磨子的牙口要经常洗换。不然,磨子磨不碎豆子和米粒,推磨的人也推不动磨子了,即便是鬼也推不了磨。所谓洗磨,就是请铲磨佬来铲磨子。磨子有上下两块,上面的是磨盖,下面的是磨盘。磨盖上铲出来的是磨齿,磨盘上铲出来的是磨槽。好的磨齿要锋而不利,好的磨槽要圆而不润。磨盖与磨盘必须做到外形浑圆而周正,齿盘差互而吻合。
关于民间手艺人,有“九佬十八匠”之说。“九佬”指“站三佬”――赶仗佬、打榨佬、弹花佬;“坐三佬”――铲磨佬、补锅佬、阉猪佬;“勾腰三佬”――渡船佬、杀猪佬、打挂佬。“十八匠”则指“金银铜铁锡,木瓦窑石漆;雕画弹染篾;外带毛箍皮”。
在这“九佬十八匠”之中,唯有铲磨佬有饮食上的特殊要求,那就是东家必须给他吃鸡蛋。我至今不知道铲磨佬要吃鸡蛋有何说头。我只知道,要吃鸡蛋的铲磨佬给我们家带来了生活不能承受之重。
那年月,各家各户的日常开销全都指望着“鸡屁股银行”,一枚鸡蛋对于我们家来说,不啻于一锭银子。这铲磨佬每次来我家铲磨,都要先吃蛋后开工,不吃蛋不开工。他一张口就要吃掉四枚蛋!――要知道,虽然贵为家里的独苗,但是不逢年不过节的,我是连想都不要想!
说来也怪,这铲磨的黑皮大汉吃完鸡蛋之后,他的黑脸便开始泛起红光,那无神的眼睛也像被拨过捻子的桐油灯有了光亮。
“铲磨子哕……”他冲着围观的小孩吊一声嗓子,然后夸张地打完一个鸡蛋嗝,便左手磨盖,右手磨盘,蹬蹬蹬,从我家堂屋里将一副沉沉的磨子拎了出来,拎到门外的那棵歪脖子柳树下。
开工了,他便不再言语,只是勾着葫芦瓢似的脑袋,一錾子一錾子地轻凿慢挑。
这个时候,也就是我们小伙伴游戏开锣的时候了。
我们七八个小伙伴手拉着手围成一圈,将铲磨佬团团围在中央。我们一边跳着自创的赶鸡舞,一边冲着铲磨佬反反复复地唱:
铲磨佬,吃鸡蛋,
把我的磨子瞎铲铲。
铲磨佬,吃鸡蛋,
把我的磨子铲稀烂。
……
此时的铲磨佬,任凭我们怎么吵扰他,他既不乐,也不恼,连头也不抬一下,只是一门心思鼓捣着磨子。直到大功告成,他才摸一把脸上的黑汗,直起腰来。
他直起腰来的时候,也就是我们的游戏收锣的时候。我们呼啦一下松开手,给他让开一条道。
“铲磨子……铲磨子……”
等着他的吆喝声响起,背影慢慢悠悠地远去,伙伴们这才悻悻地四下里散去。
现在仔细想来,无论是黑皮大汉,还是猴瘦的老儿,几乎所有手艺人都是这样,拥有一颗温吞吞的魂灵。
我还依稀记得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儿。
那老头儿穿着一件灰色的老头衫,肩膀上搭着一条抹布似的辨不出颜色的毛巾。但他的手中却长着一株色泽鲜艳永不凋蔽的树――那插满糖葫芦的草把子简直就像一株结满果子的山楂树。这老儿与铲磨佬所不同的是,他去去来来,从不吆喝。有小孩跑过来要买一支,他才拖长了声音应一句:“好嘞――”
卖豆腐的阿婆,踩了三轮车来。车的轮轴之间发出打击乐一般的声响:“况且况且,况且况且……”而她自己却一声不吭,擎着一柄木勺,只是时不时敲一下木桶:“梆!梆!梆!”清脆而富有节奏感。众人便知,这就是卖豆腐的来了。偶有村人急吼吼地催促阿婆快点快点,阿婆依旧要紧不慢,用被日子淘洗过的细声悠悠地说:“不急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然而,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如歌的吆喝声,那些让孩子们听了心跳加速的吆喝声,那些穿透了生活本真的或温润或绵长或清脆或酥甜的吆喝声,消失了,从我们的村头消失了,如同屋檐沟里下滴的雨水,一滴一滴掉进了土里,掉进了岁月的沟渠里,再也寻它不着。
“菱角菱角,西湖的老菱角,用杉木甑蒸的……”
“发糕发糕,不吃长包……”
“活乌龟换洋火针线啊……”
我怎么也忘不了最后一次见到那个铲磨佬的情景。
那天,他给我家铲完磨子后,没有像以前那样续一句“铲磨子哕”,而是自说自话地叹了口气:“收手了,收手了。”我母亲问他什么收手了,他说,现如今还有几家要铲磨子的哟,这豆浆机呀绞肉机呀电磨子呀,什么都有买的了啊……说完,他将他的工具褡裢往肩头一搭,然后回过头来冲着我笑笑:“你小子再也不用担心你家的磨子铲稀烂了哟。”然后就晃晃悠悠地消失在村子的尽头,消逝在夕阳的余晖里。
现如今,随着铲磨佬背影的离去,村子的另一头开来了货车,开来了客车,开来了桥车,开来了车轮滚滚,开来了浓烟滚滚。
从此,在这被时光置换了风景的日子里,那些如歌的吆喝声,那些如歌的让孩子们听了心跳加速的吆喝声,那些如歌的让孩子们听了心跳加速的穿透了生活本真的或温润或绵长或清脆或酥甜的吆喝声,只能荡漾在我少年失落的梦里了
“铲磨子……铲磨子……”
3、摸鱼儿
我们村与邻村的界河快干了。
得知这一消息,村里的孩子们欢呼雀跃,纷纷拿了家里的渔具去捞鱼。有弟兄的家庭都置有渔具。我邻居家的伍老大背着赶罾子雄赳赳走在前面,伍老二背着鱼撮子气昂昂走在中间,伍老幺则背着鱼篓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我没有弟兄,只有三个系马桩一般高矮的妹妹。我家也没有渔具,只有一只盛饭的篾筲箕。怎么办?情急之中,想起了电影《地雷战》中的民兵,没有枪,他们烧火棍不也照样打鬼子吗。于是乎,我将筲箕里的剩饭用一只饭钵子装了,准备追伍家兄弟而去。没想到被从地里回来的母亲撞见了。
“干嘛去?”
“撮鱼呀。”
“撮鱼?你手里拿的是筲箕不是撮箕。家里就这点成看相的东西了,你给我放下。”
“哼,不让撮,我就去摸鱼!”
“你也能摸到鱼?别跟那帮小子瞎起哄了。”
“我就是要去,别个能搞鱼回来,我也能!”
“这样,我们娘俩打个赌,你要是能摸到鱼回来,我用手板心煎给你吃!”
“这可是你说的!”
煞夜眼的时候,我尾随着捞鱼大军回来了。伍家兄弟用一根大树杈抬着鱼篓荡荡悠悠地走在队伍的前面,那得意劲儿就跟武工队打了大胜仗似的,离家老远就开始高呼:“我们回来啦,啦,啦,啦……”
我的母亲也从屋里迎出来。
“这是我儿子吗,怎么没有鼻孔眼睛,只看得见一张鲢鱼嘴了?――哦,你摸的鱼呢?”
我有些难为情地解下裤腰带――我的麻绳腰带上稀稀拉拉地穿着几尾鲫鱼。
“我抓到过一只大鲢鱼的,穿它的时候被它挣脱了……”
“足够了足够了,”母亲故作惊喜地说:“我儿子真棒,摸的鱼用三碗炸胡椒可以糊两碗了!”